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15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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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在1965年12月的杭州会议上,即“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毛再次非常明确地总结了他的观点:
辩证法过去说是三大规律,斯大林说是四大规律,我的意思是只有一个基本规律,就是矛盾的规律。质和量,肯定和否定……内容和形式,必然和自由,可能和现实等等,都是对立的统一。[135]
在过去,一些西方学者,包括弗雷德里克·韦克曼和我本人都认为,在以上这一发展中,毛是在转向或复归于更为传统的辩证法观点。[136]不管人们是否接受这样的观点,可以肯定的是,在60年代,中国传统思想对毛的整个思想的影响日益突出。
毛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他对孔子的评价。毛曾把“五四”时期的中文教师斥为把“一大堆古典式死尸式的臭文章,迫着向我们的脑子里灌”的“顽固的先生”。[137]而早在1938年,毛就开始采取这样的观点,认为古典文化遗产既有积极的方面,又有消极的方面,因此必须区别对待。另一方面,从“五四”时期以来,他一贯相信用儒家思想来回答20世纪的问题的反动性和有害性。但在同时,从30年代到50年代,他默认了儒教经典著作残篇中所记载的各种态度,如孔子周游四方,以及“每事问”[138]的做法,他“不耻下问”[139]的态度,《孟子》中的劝告,如“说大人则藐之”。[140]
然而,就在1964年,毛转向中国的经典著作寻求灵感。这使他对孔子产生了惊人的好感。1964年2月在关于教育问题的座谈会上,毛在批评这位圣贤轻视体力劳动以及对农业缺少兴趣的同时,他又说:
孔夫子出身贫农,他放过羊,也没进过中学、大学……他自小由群众中来,了解一些群众的疾苦。后来他在鲁国当了官,也不太大……[141]
接着在8月,毛在与康生和陈伯达关于哲学的谈话中,毛以赞同的口气从《诗经》中引用了一段话,并评论道:“这是怨天、反对统治者的诗。孔夫子也相当民主。”[142]
在毛的政治观点中,也许“中国的民族风格”最典型的表达,在于他强调道德价值的政治意义,以及在更一般的意义上强调国家的教育职能。1958年1月,毛在那个为“大跃进”制订蓝图的指示中,号召培养新的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他是这样说的:
中央各部,省、专区、县三级,都要比培养“秀才”。没有知识分子不行。无产阶级一定要有自己的秀才。这些人要较多地懂得马克思主义,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科学知识、词章修养。[143]
秀才或“有教养的人才”一词,是帝制时代考试制度中最低层次毕业生(生员)的俗称,带有十足的传统内涵,不能把毛故意使用这词当作幽默风趣。毫无疑问,毛并非毫无保留地欣赏这个词,但这词含有儒家正统学说核心的、根深蒂固的信念,那就是人们受教育是为了做官,而一旦受了教育就有义务承担起权力的责任。
另一个对过去的附和,是毛在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提出的观点,即“外行领导内行”是一个普遍规律。确实,他知道一年前右派分子们提出过这个问题,他们声称外行不能领导专家,造成了极大的混乱。[144]换句话说,他的这个命题是对这种观点的驳斥,他在“六十条”一文中已经驳斥过这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我们是小知识分子,不能领导大知识分子。”[145]除了正规院校的毕业生对那些在1957年春批评过毛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不满之外,不难看出,毛在1958年5月的这次讲话中所提出的“政治家是搞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的”这一观点,又一次肯定了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道德基础。
几个月后,1958年8月在北戴河会议上,在讨论法治(像韩非子所倡导的那样)和人治(像儒教所倡导的那样)的问题时,毛声称:
不能靠法律治多数人,多数人要养成习惯。……宪法是我参加制定的,我也记不得。……我们每个决议案都是法,开会也是法。治安条例也是靠成了习惯才能遵守……我们各种规章制度,大多数,百分之九十是司局搞的,我们基本不靠那些,主要靠决议,……(我们)不靠民法刑法来维持秩序。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开会有他们那一套,我们还是靠我们那一套。[146]
这一段话除了有关于中国共产党与政府机构的关系的含义之外,毛在这里非常有力地表述了国家作为最高教育者的传统作用的思想。
1964年4月,毛同公安部部长谢富治讨论了劳动改造问题。毛说:“归根结底究竟是人的改造为主,还是劳动生产为主,还是两者并重?是重人、重物,还是两者并重?有些同志就是只重物,不重人。其实人的工作做好,物也就有了。”谢对此回答说:“我在浙江省第一监狱宋硕中队,向犯人宣传了‘双十条’(亦称前十条和后十条,是当时所搞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导方针。该运动在《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7章中已有论述)……读后,绝大多数原来不认罪的犯人认罪了,许多顽固犯人也有转变。”[147]
我不认为对政治犯宣读一项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示,绝对等同于从前召集百姓宣读敕令(上谕),不过在相信道德劝诫是政治领导的一个重要方面来说,这里确实有某种内在的连续性,或许毛没有明确讲出的观点是:新社会的知识分子的政治观点应该是“马克思主义”或“无产阶级的”,他们又是“资产阶级的”,因为他们肯定是资本主义制度下发展起来的现代知识的承担者,而就他们对自身作用的认识而言,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封建的”。
就本章开头部分讨论的权力问题而言,马列主义与中国传统的关系问题在这一领域也许是一个更为模棱两可的问题。在总体上说,晚清帝制时代国家的正统观念所规定的儒家与法家学说的综合,是等级制度与专制主义的。在很大程度上列宁主义也是这样。就此而论,马列主义与中国传统殊途而同归。此外,如果毛把政治看成是永远优先于经济,并最终形成社会变动模式的“纲”,那么,他在这个问题上不但师从了列宁,也继承了在社会秩序方面盛行中国两千年的一元论和国家中心论。[148]与此同时,毛的思想与中国的传统也有重要的区别:他把人与社会机构同时看成是正确思想的改造力量的主体和政治活动的目的。
我们在前一部分已经看到:毛关于国家思想的重心在于中央集权。这一思想明显地贯穿在他从40年代到60年代的所有论著中。所以,他不仅对秦始皇而且对中国历史上其他强有力的统治者多次褒扬就不足为怪了。1959年他写道:“殷纣王(通常称之为‘暴君’)精通文学和军事,秦始皇和曹操全都被看作坏人,这是不正确的。”[149]1958年5月在中共八大会议上的一次讲话中毛有一段著名的话,毛把秦始皇吹捧为“厚今薄古的专家”,并用赞许的口气引用了得到秦始皇恩准的李斯的奏议:“以古非今者诛”。他还吹嘘说,秦始皇帝不过活埋了“四百六十个儒”,而中国共产党已经处决了百倍于此数的反革命知识分子。[150]
那么,毛泽东从另外的中国传统,常常被看作不成功的和与帝制格格不入者的意识形态——道教——那里学到了什么呢?我们已经指出,毛领导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以一系列连续的运动为特征,只是间或点缀一些平静的时光。这种模式构成了G.威廉·斯金纳和埃德温·温克勒所称的“依从循环”。毛自己把这种现象看成是“激烈斗争”与“静止巩固”相交替的“波浪式发展”。[151]
安格斯·格拉姆曾经评论过老子“倡导以无为作为一种治世之策,而不是放弃治世”。[152]毛在他生命的最后20年先是退居“二线”,然后,尽管他又重新保持权威,却始终(除在几次红卫兵集会上露面外)深居简出,这样的担任主席角色的方法,与《庄子》“天道”一章中所阐述的原则有着某些奇妙的相似性:
……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君之道也。[153]
纵观毛一生,尤其是他在1949年以后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归根到底,毛显然更多地受到中国的“伟大”传统而不是受到“渺小”传统的强烈影响。[154]
这些有关统治者作用的思想,这些与传统密切相关的思想,在毛生活的最后10年变得更加重要。他在经济和政治问题上越来越“左”的态度也构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根源之一。对形势发展的第三个因素、在很多方面也是关键性的因素就是中苏关系中矛盾的逐渐暴露以及毛对这些变化的反应。
中苏分裂的原因与后果
中国共产党从创立伊始,苏联对其发展的影响当然就是广泛而深刻的。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以至以后的时期内,莫斯科曾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中心和精神源泉。毛对于苏联在这两方面所扮演的角色,明显地持有不同态度。毛逐渐地,而且是比较晚地对苏联模式的正确性产生了怀疑。相反,对于中国不仅是共产主义事业中的一个小伙伴,而且应该使中国完全从属于一个世界革命组织,在革命过程中丧失个性的观念,毛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接受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毛1936年同埃德加·斯诺的谈话对这个问题已作了总体概述。当斯诺问,共产主义胜利后,在苏维埃中国与苏维埃俄国之间,是不是会出现“某种实际上合并的政府”时,毛回答说:“我们解放中国不是为了把这个国家转让给莫斯科!”毛泽东反驳了斯诺的猜测,并补充说:“中国共产党不能为俄国人说话,或者为第三国际而执政,而只能代表中国人民大众的利益。”[155]
延安时期苏共和中共、毛与斯大林之间关系的演变,不属本章讨论的范围。然而为了说明1949年以后发生的情况,注意一下毛对斯大林在1945年内战爆发后的艰苦时期的所作所为的评价,看来是合适的。在1962年9月召开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毛回顾了1960年以来中国因“反赫鲁晓夫”被迫将注意力离开国内事务的情形,他批评道,“你看,社会主义国家,马列主义中出现这样问题”,接着,他追述了以前的一切事情,继续说:
其实根子很远,事情很早就发生了。就是不许中国革命。那是1945,斯大林就阻止中国革命,说不能打内战,要与蒋介石合作,否则中华民族就要灭亡。当时我们没有执行,革命胜利了。革命胜利后,又怀疑中国是南斯拉夫,我就变成铁托。以后到莫斯科,签订中苏同盟互助条约,也是经过一场斗争的。他不愿意签,经过两个月的谈判最后签了。斯大林相信我们是什么时候起呢?是从抗美援朝起,1950年冬季,相信我们不是铁托,不是南斯拉夫了。[156]
1949年6月,在内战胜利前夕,毛仍然宣布,与苏联的联合将作为新中国外交政策的基石。对此,他作了如下总结:“在国外,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和各国人民,共同奋斗。这就是联合苏联,联合各人民民主国家,联合其他各国的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结成国际的统一战线。”
“你们一边倒。”在回答一个虚构的对话者的这一指责时,毛对其之所以采取这一政策作了详细的说明:
正是这样。一边倒,是孙中山的四十年经验和共产党的二十八年经验教给我们的,深知欲达到胜利和巩固胜利,必须一边倒。积四十年和二十八年的经验,中国人不是倒向帝国主义一边,就是倒向社会主义一边,绝无例外。骑墙是不行的,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157]
虽然这是1949年就已经明确宣布了的外交路线,但是斯大林的态度使毛执行起来并非总是那么轻松、愉快。像毛后来回忆的那样,他于1949年12月出访莫斯科,为了获得斯大林对中国提供在毛看来是必要的、甚至是最低限度的帮助和支持,耗费了他两个月的谈判时间,“等于一场斗争”,当然,问题的一个方面是中国和苏联之间的民族利益冲突,以及这两个大国在50年代以“社会主义阵营”著称的大统一体中的地位冲突。毛在1958年3月的一次讲话中解释了他自己在1950年莫斯科谈判中的态度:
1950年,我和斯大林在莫斯科吵了两个月,对于互助同盟条约,中长路,合股公司,国境问题,我们的态度:一条是你提出,我不同意者要争,一条是你一定要坚持,我接受。这是因为顾全社会主义利益。[158]
当然,在这些冲突的背后隐藏着的不仅仅是斯大林对另一个最终可能成为苏联竞争对手的强大的共产主义势力的崛起缺乏热情,或者至少对于世界舞台上如何维护“社会主义的利益”这个问题上要求享有发言权,而且还有毛与斯大林在中国革命应走什么样的道路这个问题上长达20年的冲突。对于20年代和30年代的事情,毛在1962年1月30日的一次重要讲话中说:
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整个地说来,是由中国人认识的,不是在共产国际管中国问题的同志们认识的。共产国际的这些同志就不了解或者说不很了解中国社会、中国民族、中国革命。对于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我们自己在很长时间内都认识不清楚,何况外国同志呢?[159]
“认识中国这个客观社会”当然就意味着抓住在一幅员广大而且农民占绝对多数的国家进行共产主义革命的特殊情况,设计一个以土地改革和农村根据地的游击战为基础的斗争形式。而且它也意味着设计一套新办法,以便一旦夺取政权的斗争取得胜利后立即改造社会和发展经济。假如从1953年开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到1958—1960年的“大跃进”中苏之间的冲突发展尚未公开化的话,那么困难时期里,中苏对这些现实问题的冲突就渐趋白热化。
在这个时期,国外和国内发展之间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毫无疑问,二者是作用与反作用的关系。在1956年秋天波兰和匈牙利的动乱之后,中国人可能很快就明白了,莫斯科今后所能提供的经济援助会减少,因为要稳定东欧局势,必须在那里付出更多的代价。就这点来说,中国特别在1958年开始强调“自力更生”的政策,并不完全反映了毛个人的武断,而且也是对国际形势客观现实的一种对策。与同一时期在某些其他国家充当顾问和技术专家的“丑陋的美国佬”相比,“丑陋的俄国佬”显然不算更有魅力。而且抛开中苏经济和技术合作这些心理和外交方面的问题,中国的经济发展规划依靠外国专家来领导,就产生了更为根本的问题,即中国人在塑造他们自己的未来当中起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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