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花(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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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女人怔了怔,她微笑起来,美丽的眼睛里闪着光。“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你不是纯种的中国人,我猜,你是个混血儿,你的生活以及你的房子,都是半中半西的,你很讲究排场,中式的排场也有,西式的排场也有!”
“哦!”琳达笑了起来,笑得又爽朗又温柔又可爱。“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想,我们就不必打哑谜了。是的,我是个混血儿,我母亲是马来人,父亲是中英混血,你看,我的血统好复杂。不过,我很庆幸我长得还是很像中国人,因为我很爱中国,也爱中国的男人。”她深深地看着佩吟,“我还有一个中国的名字,你不能不知道,它比琳达好听多了。我姓苏,叫慕莲。羡慕的慕,莲花的莲!”
佩吟真的惊跳了一下,她觉得,她“努力”维持的“安详”在瓦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琳达。
“怪不得,”她喃喃地说,“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你和苏慕南是……”
“苏慕南是我的弟弟!”琳达笑得更甜了。“自耕一向风流成性,我不能不派一个自己人在他身边。几个月以前,慕南已经和我提起过你,说实话,韩小姐,我并没有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耕喜欢逢场作戏,三分钟的热度,过去了就没事了。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在侦察他,但是,显然,韩小姐,我低估了你!”
佩吟坐在那儿不动,静静地看着琳达。
“自耕一向是个反婚姻论者,”琳达继续说,“他自己学法律,又接了太多件离婚案件。所以,他对我说过,用一张纸把男女两个人拴在一起,实在太荒谬,也太没情调了。他把结婚证书,看成男女两个人间的一张合同,一张没有年限的合同,他说,相爱还要订合同,这是傻瓜做的事!”她摇摇头,仔细地看佩吟。“我真没料到,他居然会向你投降,要去当傻瓜了!”
佩吟迎视着琳达的眼光。
“或者,”佩吟幽幽地说,“逢场作戏的时期结束了,当他真正恋爱之后,理论就全体不存在了。爱情,会让人变质,会让人当傻瓜!”
琳达定定地看了她好几分钟。
“我有一些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你着迷了。”她终于说,走过来,她在佩吟对面的沙发中坐下来。白色的沙发衬着她桃红色的衣服,她叠着双腿,手里握着一个酒杯,她看起来雍容华责,高雅迷人。她那很长很长的睫毛又浓又密,向上面微卷着。她望着佩吟的眼光深沉而温存,丝毫不杂敌意。“你很爱他吗?——佩吟?”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叫得又自然,又亲切。
“如果不爱,就不会谈到婚姻了,是不是?”她反问,语气完全不像她那样平和,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好嫩,好卑微,好不出色。
“那也不尽然,”琳达深思地说,“很多女人,为了年龄到了而结婚,为了该结婚而结婚,甚至为了金钱而结婚,为了一张长期饭票而结婚……”
“你以为我是这样的女人吗?”她叫了起来,愤怒和激动使她的脸发红,而嫉妒又使她的脸发白了。
“不不,佩吟,”她柔声说,“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你,我只是一概而论。好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我知道你是真正爱他的了,但愿,他也是真正地爱你,而且禁得起时间的考验,因为,你显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几次打击的……”
“但愿?”佩吟蹙紧了眉头,狐疑地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认为他并不是真正爱我吗?”
“他当然爱你!”她认真地说,“否则,怎么会愿意娶你呢?不过,问题只在于他能爱多久?是为爱而爱,还是为征服而爱?”
“为爱而爱?为征服而爱?”佩吟糊涂了。“我听不懂。”
“自耕最欣赏的女人,是能够和他针锋相对的那种。佩吟,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那种人。每当他碰到这种女人的时候,他就非到手不可,我一看你就明白了,你是不容易到手的,除非和你结婚,他没办法得到你。佩吟,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婚姻好危险!”
“好危险?”她怔怔地瞅着她。
她叹了口气,啜了一口酒,她的眼神变得迷迷蒙蒙起来,她对整个房间扫了一眼,带着股淡淡的幽怨,她轻声细语地说:
“你瞧瞧我,佩吟。四年前,他为我而造莲园,你愿意参观一下我的卧室吗?整面墙都是莲花,我的床也是一朵莲花。他造的时候,我觉得他简直是发疯了。他收集各种品种的莲花,只因为我名字里有一个莲字。佩吟,你如果是我,你能不感动吗?你能不相信他的爱,和他的诚意吗?于是,我跟了他。我比你更痴一点,他不喜欢婚姻,我就连婚姻的名分也不敢要。然后,他又有了露露,露露是个舞女,他喜欢她的风骚。接着,又有了云娥……唉!佩吟,你该见见云娥的,她比纤纤大不了多少,美得像一朵白莲花……”
佩吟跳了起来,她再也不能维持她的冷静了,再也不能维持她的风度了,更别提什么“安详”与“自然”了。她张大眼睛,只觉得有热浪在往眼里冲去,她喊着说: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安心在破坏我们!你造谣,你胡说八道……”
“是吗?”她仍然静静的,仍然高贵而文雅,仍然带着那股淡淡的幽怨,“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去相信吧!我很可能是在破坏你,因为……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情敌。好吧,佩吟,不要相信我!不要相信确有露露和云娥,甚至于,你也可以不相信世界上有个女人叫苏慕莲,有个男人为她造了一座莲园,再轻轻松松地把她遗弃!都不要相信,佩吟,你可以告诉你自己,赵自耕除了你之外,永远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事实上,他以前的风流账,你根本可以置之不理,只要你能信任你们的未来就行了。唉!”她悠然长叹。“我以为我自己已经够天真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天真的女人!”她紧紧地盯着佩吟,声音那么轻柔,却那么有力。“你也同样相信过林维之,是不是?你也相信他只可能爱你一个人,是不是?”
佩吟被打倒了,被彻彻底底地打倒了!她咬紧牙关,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滚出来。而她整个心里,却像倒翻了一锅热油,那样煎熬着痛楚起来。她望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美丽、成熟、能言善道、风情万种、雍容华贵,而又魅力十足的女人。他为她盖了一座莲园,前后不过只有四年,他已经不再要她了。那么,自己凭哪一点来占有那个男人的心?假若这个苏慕莲都无法掌握的男人,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再掌握了。而且,当她含泪看着苏慕莲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不管苏慕莲找她来的动机如何,她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确实有露露,确实有云娥,正像确实有苏慕莲,和——确实有韩佩吟一样!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她的脸色像壁炉上的大理石,她眼里蓄满了泪,轻抽了口气,她语气不稳地说: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琳达,不,苏慕莲——她的中国血统虽然不多,她却是相当中国化的。她也站起了身子,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佩吟的手。
“如果我让你难过的话,我很抱歉!”她说。
“你不用抱歉!”她吸着气,仍然在努力维持语气的平稳,维持着最后的骄傲。“我想,你是有意要让我难过的,因为,我的存在已经先让你难过了!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你告诉了我很多事情,你也打击了我的自信,你的目的都达到了。我不怪你,也不恨你。因为——我的存在也早就打击了你的自信了!”
她昂着头,走向大门口,背脊挺得很直,肩膀平稳。泪珠虽然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她却也始终没有允许它掉下来。苏慕莲望着她的背影,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这背影,不能不承认这骄傲的小女人,确实有着她强大的力量!好半天,她才醒悟过来,追到门口,她说:
“我让慕南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叫车回去!”
她昂然地,挺直地,高傲地……走出了那种满莲花的花园。一直到穿出了那条松柏夹道的私人小径,一直到走上那柏油铺的大马路上,她的泪水才疯狂般地涌了出来,迸流在整个面颊上。
第十五章
晚上来临了。
佩吟在街道上无目的地跪着步子,自从走出莲园,她就没有回家,叫了辆计程车,她直驰往西门町。只在一家公用电话亭里,打了个电话给父亲,说她不回家吃晚饭了,韩永修根本以为她和赵自耕在一起,完全没有深究。于是,她就开始了一段“漫游”。她走遍了西门町每一条街,逛过了每家商店,看过了每家电影院的橱窗……她走得快累死了,走得腿都快断了,走得头晕眼花了。她就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儿去?该怎么办?该何去而何从?
她一面走,也一面在思想。事实上,她早就知道有“琳达”这个人。她奇怪,在自己和赵自耕从友情进入爱情,从爱情谈到婚嫁的这个过程中,她从没有想过“琳达”。也从没有认为她会给予自己任何打击,而现在,在见到苏慕莲以后,她再也没有信心了,再也没有欢乐了。莲园,把她所有的幸福全体偷走了。她宁愿苏慕莲是个泼妇,宁愿苏慕莲给她一顿侮辱和谩骂,宁愿“莲园”是个金碧辉煌的“金屋”,宁愿苏慕莲只是个典型的被“藏娇”的荡妇!那么,她都比较容易接受一点,都比较不会受到伤害。可是,苏慕莲那么雍容华贵,那么幽怨自伤,那莲园,又那么富有情调,那么充满诗意和罗曼蒂克的气氛……她确实被打击了,被伤害了,被扰乱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是个掠夺者,她把欢乐从苏慕莲那儿夺走……而终有一天,会另外有个女人,再把欢乐从她身边夺走!她相信了,赵自耕绝不是一个对女人有长久的热度,和痴情的男人!他善变,他无情,他见异思迁,而且,他是冷酷而残忍的!
在她这样思想的时候,她痛楚而迷惘,她认为自己该离开这个男人,离得远远的。但是,一想到以后生活里,再也没有赵自耕,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完全碎了。她开始彷徨无助,一向她都有很敏锐的思考力,但是,对即将来临的未来,她却完全迷惘了。苏慕莲有一句话给她的印象最深刻:
“现在,我知道你是真正爱他的了。但愿,他也是真正地爱你,而且禁得起时间的考验。因为,你显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几次打击的……”
是的,她再也禁不起打击了。假若将来有一天,她会成为苏慕莲第二的话,她想,她是绝对活不成了。她早就领悟过一件事,如果认识了幸福再失去幸福,不如干脆没认识过幸福!
夜深了,她走得好累好累,看看手表,居然十一点多钟了,她忽然想起,今晚和赵自耕有约会的。可是,算了吧,赵自耕原就和她属于两个世界,如果她聪明,她应该把赵自耕还给苏慕莲!他们虽无婚姻之名,却有婚姻之实啊!她为什么要做一个掠夺者呢?为什么呢?
她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思想了。她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她啜着那浓烈的、苦涩的液体,心里朦胧地想着,应该打个电话给赵自耕,告诉他今晚她有事,所以失约了。想着,想着,她就机械化地走到柜台前去,拿起电话,拨了赵家的号码。
接电话的居然是纤纤!一听到佩吟的声音,她立刻又轻快又高兴又清脆地叫着:
“噢,韩老师,你到什么地方去啦?我爸爸打了几百个电话到你家去找你,都找不到,他又叫颂超打到虞家和大姐二姐家,也都找不到,我爸就发疯哪!现在,他开车到你家去等你去了!”
糟糕,这一下岂不弄得天下大乱!父亲准以为她出事了!她慌忙挂断电话,立即拨了个电话回家,韩永修接到电话,果然又急又恼又关心地喊:
“佩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把所有的人都急坏了,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你现在在哪里?深更半夜了,怎么还不回家……好好好,有人要跟你说话……”
听筒显然被别人抢过去了。她立刻听到赵自耕那焦灼而渴切的声音:
“佩吟?”
眼泪立即往她眼眶里冲去,她咬紧牙关,怎么自己如此不争气呢?怎么听到他的声音就又整个软化了呢?她拼命吸着气,就答不出话来。
“佩吟!”赵自耕一定有第六感,他凭本能也知道出了事,他那“命令化”的语气就又来了。“你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来接你!”
“不不不!”她仓促地回答了,鼻子塞住了,声音短促而带着泪音。“我不想见你!”
“佩吟?”他惊愕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爸说是我下午把你接走的,可是,我下午并没有来接你!是谁来接了你?为什么你不要见我?你整个下午和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哪!他又开始“审讯证人”了。
“自耕,”她打断了他。“我不能见你,我……我有许多事要想一想,我……我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说得语无伦次,却相当固执。“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想,所以……所以……我在短时间之内不想见你!”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的声音冷幽幽地响了起来:
“我不懂,佩吟,我完全不了解你在说什么。”
“我不要见你!”她低喊了起来,“给我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不要来打扰我,我要彻底想一想我们的婚事,我要考虑,我……”
“我知道下午来接你的是谁了!”赵自耕忽然说,声音冷峻而清晰。
“哦?”她应了一声。
“是——林维之,是吗?”他在问,声音更冷了,更涩了,夹带着尖锐的醋意和怒气。“是吗?是他从国外回来了?他离了婚?他又想重拾旧欢,是不是?”他的声音焦灼而恼怒,他那多疑的本性和“推理”的职业病又全犯了。“所以你今晚失约了,所以你要重新考虑了!所以你不要见我了……”
她呆住了,怔住了,傻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猜得如此离谱,如此荒谬!可是,立即,她的脑筋转了过来,她在他那尖锐的醋意和怒气中,竟获得某种报复的快感。原来,你也会吃醋!原来,你也有弱点!原来,你也会受伤。而且,如果他这样想,或者可以不来打扰她了!否则,他那么会说话,那么富有说服力,他一定会让她对苏慕莲的事不再追究。她想着,深抽了口冷气,她开始将错就错了:
“你猜对了。”她幽幽地说,“是他回来了,所以,所以……我必须重新考虑我们的婚事……”
“听着!”他在电话里怒吼了,“他曾经遗弃过你,他用情不专,他见异思迁……而你,居然还想要他吗?”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觉得怒不可遏:
“不许骂他!”她冷冰冰地说,“你并不比他好多少!难道你没有遗弃过任何女人?难道你就用情专一,从没有见异思迁过?”
“哦!”他在咬牙切齿了。“他对你的影响力,原来还有这么大!仅仅一个下午,你已经开始否定我了!好!”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给你时间!我不来打扰你!不止一个星期,随你要多久,在你再来找我之前,我决不再来找你!行了吗?”
“喀啦”一声,他挂断了电话。
她慢吞吞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喝着咖啡,用手捧着头,她觉得自己浑身瘫软如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时间缓慢地流逝过去,夜更深了,客人们纷纷离去,咖啡馆要打烊了,她不能坐在这儿等天亮。长叹一声,她站起身来,付了账,她离开了咖啡馆。总要回家的。家里,一定还有一场困扰在等待她。她真不知道该向父亲怎么解释这件事。可是,家,总是一个最后的归宿地。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好疲倦好疲倦,只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叫了一辆计程车,她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她下了车,看着计程车开走了。她在门边的柱子上靠了靠,考虑着该如何告诉父亲。可是,她简直没有办法思想,她觉得头痛欲裂,用手按了按额角,她不能想了,打开皮包,她低头找房门钥匙,进去再说吧,明天再说吧!
忽然间,黑暗中蹿出一个人影,有只强而有力的手,把她的手腕紧紧地握住了。她吓了一大跳,惊惶地抬起头,她立刻接触到赵自耕的眼光。她张着嘴,不能呼吸,心脏在不规则地捶击着胸腔。他盯着她,街灯下,他脸色白得像蜡,嘴唇上毫无血色。她忽然感到某种心慌意乱的恐惧,她从没见过他这种脸色。
“跟我来!”他简单地“命令”着。
她挣扎了一下,但他手指像一把铁谢,他拖着她向巷口的转弯处走去,她疼得从齿缝中吸气,含泪说:
“你弄痛了我,你答应不来打扰我!”
“以后,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答应’!”他简单地说,继续把她向前拉,于是,她发现他的车子原来藏在巷口转弯处的阴影里,怪不得她回来时没见到他的车。他是有意在这儿等她的了。
打开车门,他把她摔进了车子。他从另一扇门进入驾驶座。其实,她很容易就可以开门跑走,但,她没有跑。她知道,如果她跑,他也会把她捉回来的。看样子,她必须面对他,她逃不掉,也避免不了,她疲倦地仰靠在坐垫上。非常不争气,她觉得眼泪滚出来了。她实在不愿意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流泪,她希望自己能潇洒一点,坦然一点,勇敢一点……可是,泪水硬是不争气地滚出来;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他盯着她,在那电钟的微弱光线下,看到她的泪光闪烁。他伸手轻触她的面颊,似乎要证实那是不是泪水,她扭开头去,他仍然沾了一手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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