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最起码,我没让玢玢翻出我的手掌心!”
这儿,宛露一冲进友岚的房间,就发现上了大当。什么猫头鹰,房里连只小麻雀都没有。宛露四面张望了一下,反身就想往屋外跑,可是,友岚已经把房门关上了。背靠在门上,他定定地望着她。
“停一分钟!”他说。
“为什么要骗我?”她恼怒地,“哪儿有什么猫头鹰呢?我看你才是一只猫头鹰!又阴险,又狡猾!”
“并不是我说有猫头鹰吧?”友岚赔笑地说,“我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什么猫头鹰的话,这是你哥哥说的,你怎么也记在我的账上呢!”
“反正你们是一个鼻孔出气,两个都是坏蛋!”
“好吧!”友岚忍耐地说,“就算我是坏蛋!”他让开了房门,忽然间兴致消沉而神情沮丧,“你走吧!我没料到,只有猫头鹰才能把你吸引住,如果我知道的话,别说一只猫头鹰,十只我都养了。”
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的沮丧和消沉使她心中一紧,那股怜悯的、同情的情绪就油然而生。她望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她走到他身边,轻声地说:
“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摇了摇头,“不看也罢!”
她的眼睛里漾起一抹温柔的光彩,她把手轻轻地扶在他的手腕上。
“我要看!”她低声而固执地说。
他抬眼看她,在她那翦水双瞳下昏乱了。
“哦,宛露!”他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而死!”
“少胡说!我们又不拍电影,别背台词!”
他点点头,走到书桌旁边,他打开了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剪贴簿。走回到宛露身边,他把那剪贴簿递在她手里。她有点诧异,有点惊奇,有点错愕。慢慢地,她翻开了封面,那米色的扉页上,有几行用美术体写出来的字:
本想不相思,
为怕相思苦,
几番细思量,
宁可相思苦!
她心中一跳,立刻想起到淡水去的路上,她和他讨论过这首小诗,当时自己对这“宁可”两个字,表示了强烈的反感。而他,为什么要写下这首小诗?抬起头来,她询问地望着他。他静静地说:
“我用了很长久的时间,终于体会出‘宁可’这两个字的深意了,当你得不到,又抛不开的时候,除了‘宁可’,又能怎样?”
她垂下头,默默地翻开了那张扉页,于是,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的一张照片,大约只有三四岁,光着脚丫,咧着大嘴,站在一棵美人蕉前面,丑极了。翻过这一页,又是一张照片,大约有五六岁了。再下去,是七八岁的……一页又一页,全是自己的照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收集的,贴满了一本。大约到十五六岁时,照片没有了。想必,那时他已经出国了,没机会再取得她的照片。她翻到最后一页,却赫然发现有两颗相并的红心,红心的当中,贴着两片已干枯的黄色花瓣。她愕然地抬起头来,瞪着他。
“记得吗?”他轻柔地说,“你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我曾经从你头发上取下两片花瓣。金急雨!你说它是金急雨!对我而言,它倒像两滴相思雨!”
她闭了闭眼睛,蹙紧了眉头,合起那本册子,再扬起睫毛来的时候,她眼里已漾满了泪。
“友岚!”她轻轻地喊,声音里带着些震颤,“你不要这样子,你会把我弄哭。”
“你肯为我流泪吗?”他哑声说,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那泪光莹然的眸子使他怦然心动了,他俯过头去,她立即闪开了。
“不要!友岚。”
他站住了,脸色发白。
“为了那个记者吗?”他问。
她恳求似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代表了千言万语。
“好,”他退开去,把那本册子收回到抽屉里,背对着她,他的声音冷静、清幽而坚决,“我不会灰心的,宛露!我会等着看这件事的结局!”
有人敲门,顾太太在外面喊着:
“吃饭了!宛露,友岚!有话吃完饭再谈!”
宛露很快地擦了擦眼睛,他们一起走出了房门。顾太太微笑地、探索地、研判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就用手亲热地挽着宛露的肩,温柔而宠爱地说:
“宛露,待会回去的时候,别忘了拿一件披肩,是我亲手为你钩的!你知道吗?你从一点点大的时候开始,就穿我为你打的毛衣了。不信,问你妈,是不是你从小就穿我打的毛衣?”
段太太笑着。
“岂止穿你打的毛衣!她出麻疹,还是你照顾的呢!”段太太说。
“所以啊,”顾太太怜惜地望着宛露,“慧中,你这个女儿应该有一半是我的!”
“别绕弯了,”段立森从他的围棋上抬起头来,“干脆给你做媳妇好了!”
“你说话算不算数昵?”顾太太瞅着他。
“爸!”宛露跺了一下脚。
“好了!好了!”顾太太慌忙说,“大家吃饭吧!仰山,不许再下棋了,再下我就生气了。”
“别忙,别忙,”顾仰山说,“我正在救这个角昵,我这个角是怎么丢的呢?”
“你再救角啊,”顾太太笑着说,“我们的肚子就都饿瘪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6
下了班,走出××杂志社的大门,宛露向巷子口走去,一面走,一面心不在焉地张望着。因为孟樵已说好了来接她,请她去吃晚饭,她也已经打电话告诉母亲了。可是,巷口虽然行人如鲫,虽然车水马龙,她却没看到孟樵的影子。站在巷口,她迟疑地、不安地、期待地四面看来看去。孟樵,你如果再不守时,我以后永远不要理你!她想着,不住地看手表,五分钟里,她起码看了三次手表,孟樵还是没出现。
一阵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脂粉味,对她飘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对那香味的来源看过去,一眼接触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个中年的贵妇人,圆圆的眼睛,浓浓的眉毛,打扮得相当浓艳。她一定很有钱,宛露心里在模糊地想着,因为虽是初秋天气,她胳膊上已搭着一件咖啡色有狐皮领的薄呢大衣。这女人是谁?怎么如此面熟,她正在思索着,那女人已经趔趄着走到她面前来了。
“记得我吗?宛露?”那女人说。
宛露!她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张大眼睛,绞尽脑汁地去思索,是的,她一定见过这女人,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
“哦,”她应着,坦率地望着她,“我不记得了,您是哪一位?”
“我到过你家,”那女人微笑着,不知怎的,她的笑容显得很虚弱、很单薄、很畏怯,还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神经质,“你忘了?我是许伯母,有一天晚上,我和我先生一起去拜访过你家。”
哦!她恍然大悟,那个神经兮兮,拉着她大呼小叫的女人!她早就没有去想过她,事实上,父母的朋友,除了几个熟客之外,她根本就无心接触,她总觉得那些朋友和自己属于两个时代、两个星球。当然,爸爸妈妈除外,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最最开明,也最最解人的!可是,这位许伯母到底是何许人呢?
“许伯母!”她勉强地、出于礼貌地叫了一声,眼角仍然飘向街头,要命!孟樵死到哪儿去了?
“宛露。”那“许伯母”又来拉她的手了,她真不喜欢别人来拉自己的手。尤其,她实在无心去应付这个许伯母,她全心都在孟樵身上。“瞧!你这双小手白白净净的,好漂亮的一双手!”那许伯母竟对她的“手”大大研究起来了,“宛露,”她抬眼看她,声音里有点神经质地颤抖,“你在这家杂志社上班吗?”
“是的。”
“要上八小时吗?”
“是的。”
“工作苦不苦呀?”
“还好。”
“要不要我给你另外介绍一个工作,可以很轻松,待遇也很好,你许伯伯有好几家大公司,我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好工作,不用上班的,好不好?”
“许伯母!”她又惊愕又诧异地,“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拿待遇而不上班?不!谢谢你,我很满意我现在的工作,我也不想换职业。”
“那么,”那许伯母有些焦躁,有些急迫,她仍然紧握着她的手,“到我家去玩玩,好不好?”
“现在吗?”她挑高了眉毛,“不行!我还有事呢!”她又想抽回自己的手。
“宛露,”那女人死拉住她。忽然大发现似的说,“瞧瞧!这么漂亮的手指,连个戒指都没有!”她慌张地从自己手指上取下一个红宝镶钻的戒指,就不由分说地往她手指上套去,“算许伯母给你的见面礼儿!上次在你家,我就想给你了,可是,你跑到楼上去了。漂亮的女孩子,就该有点装饰品。下次,我再给你买点别的……”
“喂喂,”宛露大惊失色了,她慌忙取下戒指,塞还她的手中,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这算怎么回事?许伯母,你怎么了?我干吗要收你的戒指?你……你……你这是干什么?喂喂,许伯母,你别这样拉拉扯扯,我从来不收别人的礼物,你认得我妈,你当然知道我的家庭教育,我收了会给我妈骂死!喂喂,你干吗……”
她用力挣脱了许伯母的掌握,脸都涨红了。实在是莫名其妙!这女人八成有神经病!那许伯母握着戒指,僵在那儿了,她眼睛里浮起一丝凄苦的、几乎是祈求的表情:
“你妈不会骂你……”她幽幽地说,“只要你告诉你妈,是许伯母送的,她一定不会骂你……”
“不管妈会不会骂我,我都不能收!”她懊恼地嚷着,“好端端的,我凭哪一点来收你一份重礼……”
那许伯母还要说话,幸好,孟樵及时出现了,打破了这份僵局,他是连奔带跑蹿过来的,满头的汗,咧着张大嘴,一边笑,一边嚷,一边赔礼:
“对不起,宛露,我来晚了!你知道现在是下班时间,车子挤得要死!三班公共汽车都过站不停,我一气,就干脆跑步跑过来了!”
宛露乘机摆脱了那位“许伯母”。
“再见!许伯母,我有事先走了。”
她一把挽住孟樵,逃命似的往前面冲去,把那“许伯母”硬抛在身后了。孟樵仍然喘吁吁的,被她没头没脑地拉着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连冲出去了好远,宛露才放慢了步子。也不说明是怎么回事,劈头就给了孟樵一顿大骂:
“你为什么要迟到?约好了时间,你凭什么不守时?要我站在路边上等你,算什么名堂?你以为你好高贵、好神勇、好了不起吗?”
“喂喂,怎么了?宛露?”孟樵皱着眉说,“我不是一来就跟你道歉了吗?你要怪,只能怪我太穷,下次发年终奖金的时候,我一定买一辆摩托车,来去自如,免得挤公共汽车受闲气!”
“为什么不叫计程车?”她的声音缓和了。
“只有三站路,计程车不肯来,我有什么办法?”孟樵张大了眼睛,瞪着她,一绺汗湿的头发贴在额上,那两道不驯的眉毛,在眉心习惯性地打着结,喘息未停,脸孔仍然跑得红红的。宛露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就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