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邪(校对)第698部分在线阅读
“师姐说一定一定要谢谢你,且这次‘谢’不能光靠嘴巴耍的,不过具体怎么谢她总也想不好。”提起启巧,蜂侨微扬眉,妩媚横生。
“谢我?”苏景笑而摇头:“破后重立是你自己争气,与我有何干系,这谢得可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扶苏站起身来,对两人笑道:“五个月守在这里,手脚都有些发僵了,我去附近转转看看,一会回来,你们先聊。”
早在进入莫耶前,蜂侨就对扶苏说过:师姐,小妹有个不情之请,见到苏景的时候,可能有几句话会做私下交代……这也算得蜂侨懂礼,提前“请命”总比着到时候再请扶苏回避更妥当。
扶苏为人体贴,自是痛快点头。
待扶苏走后,蜂侨继续道:“师姐不晓得我破后重立的契机关键,她有自己的一套算法:她曾托付你找我、照顾我,你在十一世界救了我也照顾了我,我在十一世界得契机重返远游子境界,这一圈算下来,谢你是绝不会错的。不过师姐不知道的,我破后重立的契机也真的是因你而来。”
大风大雨,天气糟糕,阴沉沉天空里,一道接着一道的雷霆绽烁,蜂侨抱膝坐在了地上,面带微笑语气平静,但话题转得有些突兀:“这块玉,好看么。”
她的颈上绕着一根红绳,挂着一块玉牌。说着话她讲玉佩取下,递向了苏景。
常戴于身,深藏体温的玉佩,苏景接过触手温润。玉牌不大,质地绝佳,并非法器只是上好籽料加以打磨成形,值得很好的金银价钱。
玉是好玉,磨形圆润足见匠人手艺不俗,可玉面雕工只能算得中规中矩了,有几分灵秀却谈不上工整,雕出的花纹就更古怪了,不是什么福禄喜寿或翠竹蝙蝠,玉牌正面刻了个“一家三口”,两个大人带着个小娃娃;反一面刻的是“姐妹两个”,大一些的女子牵着妹妹的手。
再仔细看,正面的“小娃娃”和反面的“妹妹”,五官眉眼依稀有些相似蜂侨,认出了蜂侨,反面那位姐姐也就好辨了,脸圆圆、眼圆圆,不是启巧是谁。
“你有所不知,我的资质特别得好。掌门说过,我这一辈修行弟子中无人能胜于我,太长时间不敢说,但百年之中、中土世界新降婴儿的根骨以论,我拔头筹。”蜂侨的话似是全无重点,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我的资质好成什么样子呢……这么说吧,三岁前只要我哭,天必落雨;我笑则晴空千里;若我生气发怒,定会有惊雷劈落,镇上不知多少古木都因此遭殃了。”
“像我这样的人,天生来就是要修行的。甚至可以说,蜂侨生来,就注定要飞仙的……这话说得不自量力,你莫见怪、莫笑话。”蜂侨望向苏景。
若是个不熟之人在苏景面前说“我生来就注定飞仙”,苏景多半会问她“你知道注定的注怎么写么”,不过大家是驭人世界并肩苦战的交情,听得蜂侨之言苏景全不觉刺耳,反还点了点头。其实以蜂侨幼时资质,说她“天命飞仙”也不算太多过分。
“我的资质被师尊发现,引我入修行。就算我根骨好,能进入天宗涅罗坞,仍是我的运气了。”实情确是如此,有资质又如何,无人领路,先天带来的灵气迟早会消散,最终泯于凡俗。天宗与修行世界各大门派都会花一分大力气行走凡间寻找传承弟子,可是人间何其广袤,哪能处处搜到;而修行人时间珍贵,寻找弟子没错,为了寻弟子耽搁了自己修行这种本末倒置的傻事就不会有人做了,是以不知多少娃娃坐拥出色天分却无缘踏入长生路。像白翼那样老来得机缘的,整个中土第五圆中又有几个。
“我得了机缘,可天下不存完美事情,想问长生先得骨肉分离,我离家、我入山,父母是欢天喜地的,也是伤心难过的。”
她说的是所有修家都曾面对的、也是修行道上最最烂俗的事情,以她今日成就和地位,再去念叨这些往事,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是以蜂侨笑了笑:“到我二十岁那年,故乡小镇横遭惨祸,天干物燥时一场大火席卷全镇,我家上下十三口全都丧命了。修行人啊,一身本领、上天入地,可还是逃不过那三个字:留不住。”
“启巧师姐带我返乡,帮我料理家人后事……再归山后群殴一蹶不振,总也缓不过劲来,我一直以为我能为父母养老送终,能看阿弟成亲生子,甚至还想过要是那个小侄儿资质差不多,就去求师父把他也收入坞内。哪里会想到,我就是修火的,一家却丧于大火。”
双十年纪,修行不长、心境未稳,丧亲之痛的打击于山中蜂侨来说太过沉重。她所谓“我修火,家人丧于火”,两件事根本不存联系,可她就是钻了这个牛角尖,没道理的……心魔来时,从不讲道理。
“其后大半年,我魂不守舍、迷迷糊糊,心里是很想哭的,奈何眼中无泪。师父为人是极好的,可涅罗坞谢三祭酒是个粗犷汉子,找他陪喝酒再好不过,请他来讲道说法也能得天花乱坠,但丧亲失情这等‘小情怀’,他是不会劝的,所幸我身边还有个启巧师姐……她真的是个姐姐啊。”
启巧如何相劝、如何安慰这些细节蜂侨不提:“很快,我二十一岁生日到了,修行人什么时候会在乎生日,我入修行这么久,我经历过近千个生日,就只收到过一件礼物:二十一岁时,师姐送了我这块玉。”
玉牌已经被蜂侨重新挂回颈下,玉上刻了两幅画,一面是一家三口,一面是姐妹两个。家里人没办法陪她太久,可至少还有个师姐能带着师妹走得更远!
玉上刻绘,出自启巧之手,算不得巧夺天工,但满满心意。
“得玉时,大哭时,憋在心底几欲成魔的郁郁终告宣泄。真哭了、哭过了,人就精神了。心神清晰起来,心智明澈起来,可是好景不常,没过多久我就发现麻烦了……”蜂侨微笑着:“我发现啊,我喜欢上师姐了。”
“喜欢”两字,蜂侨加了重音。
俏目一转,直视苏景:“我喜欢她……你明白?”
男女彼此喜欢,尚不足为外人道,何况一个女子喜欢另个女子。
若说“不明白”纯粹装傻,可直接说“我明白”苏景又觉得有点不合适,试探着,他点点头:“那启巧呢?”
第九百一十九章
天生媚骨,注定多情
蜂侨笑了,她还真没想到苏景会这样反问:“师姐什么都不晓得,这是本就和她没关系的,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情义。”
“喜欢就喜欢吧,本来我不觉得如何,反正总能看见她,时不时吃她做得挂面汤,我就开心得很了,修行上也一帆风顺,进境快得我自己都害怕,一路破入十一境……苏景,你可知,害处在哪里么?”蜂侨忽然发问,但不等苏景回答,她就给出了答案:“修行道上,本就有双修之说,情爱无妨只要发自内心……可那说的是男欢女爱。”
“男欢女爱,天欲人伦,繁衍之道即为造化之道。但女子喜爱另个女子,便不对头了:此情为逆,逆造化。逆于造化,即为‘孽’。我心藏孽,精修猛进看似挺快,但迟早会遭反噬的……三百年前,星天劫数降临中土,六大天宗各起大阵应劫,战后我修元大损,几近灯尽油枯,就在这最最虚弱时候,心魔滋生、反噬到来。”
当初去涅罗坞时候启巧给苏景讲过当时情形,蜂侨先是十年沉睡,跟着又是十年闭关,之后境界崩溃修为散尽……
“别人只道第一个十年我在沉睡,只有我晓得,自己陷入了梦魇,时时刻刻煎熬不断,启巧师姐与噬人血骨的恶魔来回交替,那份折磨,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永远不会体会,第一重反噬。我撑过来了,至少醒了,没有永远沉睡下去;而后十年闭关,别人只道我在行功恢复受损修为,其实那是第二重反噬,心境躁动神魂颠倒,时而飘飘欲仙时而如坠冰窟,真正欲仙欲死的滋味……这一关我未能撑过,苦熬十年后终于境界崩塌了。”
“我的修为破了,因为我喜欢启巧。”
轻轻一声叹气,但并无忧愁或懊恼之意,蜂侨一直都是微笑的:“修为没了,至少性命保住了。只是内中缘由实在无法启齿,我出关后就胡乱找了个借口,说是星天劫数到来时候我突然领受乾坤灵犀一道,但难解灵犀深意,闭关时做苦苦追究,结果灵台中强光迸放,修行一下子都没了。”
修行没了糟糕透顶,可因追究灵犀而丧,便是“天命”要她破修,绝非坏事。当知,天不绝人,落一害必追一利,将来这孩子还是会有福缘,大福缘。是以涅罗坞长辈非但不愁反而欢喜。
几大天宗各有底蕴,蜂侨一个谎话能把真相瞒过师长,绝非涅罗坞高人成色不够、容易上当,主要是蜂侨这等情形实在太少见,且她前面的修行也实在太顺利了,天降挫折完全说得通。
“其实真算不得坏事,前后二十年反噬中痛苦挣扎,也是对我心性、心境的着力打磨和历练,我还能活着就说明我见到一花开。之后我重新修炼,进境缓慢异常,不过我的心思放松了……放下了。不是不喜欢她了,而是心底那份非分遐想真正熄灭。”说到这里,蜂侨站起身、走了半个圈、再坐下。
从与苏景相对而坐变成了背靠着背,不知是她为了自己舒服,还是看出苏景刚刚醒来血脉不畅,一个姿势久坐疲惫,所以给了他一个“靠背”。
背靠着背,蜂侨的故事未完:“中土没什么特殊经历,机缘巧合一头栽进莫耶,遇到了你……苏景啊,你可知,你在中土好大的名气,可我原来是如何看你的么?三个字,不服气。你的辈分高,可单以入门修行时间来算,你我算得同一代人。同一代,明明是我的资质最好,修为最深、境界最高,只是被门宗捂住了,准备将来为涅罗坞露个大脸,这才被你抢了风头。”
说着,蜂侨摇摇头:“是以前这么想,但反噬劫数过后,心境成熟许多,就不存这样的心思了。再和你相遇十一世界,我才发现……拿瞎话当实话说,拿害人之事当救人善举来做,把坑杀猕那些谎话、坏事说得苦口婆心做得悲愤交加,原来你这样啊!名满中土的前辈高人啊。”
苏景插口:“也不全是那样。”
蜂侨一笑嫣然,不理苏景的话茬:“看你扬威驭界,看你对付杀猕,看你匡护同伴,看你把大义当成私欲,把正道演成邪道,然后我就喜欢你了。”
大咳。
苏景大咳。真没想到最后蜂侨能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蜂侨转身,伸手为苏景轻拍后背,越拍苏景咳得越重,快抽了似的。
好一阵子,总算咳声止住,蜂侨也重回苏景面前,四目相对:“我喜欢你,是真的。你喜欢我么?”
目光柔柔,蜂侨多情。
她已经直接发问,这种事情含糊不得,苏景摇了摇头,但他没有开口的机会,蜂侨就说道:“嗯,你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做同道朋友,我知道的。”
蜂侨的神情重归恬静,天生媚骨之人,安静时候也有风情:“这事挺奇怪的,我以前喜欢的是个女子,可是后来又喜欢了一个男子,且是个并无深交、只曾短暂相处的男子……想不通,没道理的。可喜欢就是喜欢,我喜欢你了。”
一边说话,蜂侨站了起来,素手扬起自己身上轻轻一挥……衣裙除下!
咕咚一声,坐在地上的苏景直挺挺向后摔倒,仿佛被人打了一飞剑。她脱衣服?
这次蜂侨笑出了声音:“莫怕,没什么怕人看的。”
没什么怕人看苏景也不敢看,万一把不听给看醒了怎么办?
不过确实不怕看,裙下还有裙,整整齐齐的蜂侨眉花眼笑,恶作剧的娃娃似的:“这条裙子好看么?”
不算好看,现在这身长裙古里古怪的,白缎裙,没花纹没刺绣,而是画了刀削斧凿般的一道道大篆符文……苏景看清了,倒吸凉气,这篆他认识,他画的。
第一张符。
剑符被画在身上,蜂侨化剑暴发于驭人世界、重创槊妖。剑符用过就完了,再无威力,但符篆上的笔墨绘画都被她保留了下来,以自己的水行真修炼化了这样一条长裙。
“那张符篆你画在我身上了。”终于还是说到了此事,蜂侨主动提起,但神情里无喜无怒:“被你画符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感觉:害怕,真被吓坏了。但事后再做回忆,很快就不怕了,相反,还觉得开心来着……更喜欢你了。”
“反噬过后,对我师姐,我盼她安好,盼她精进,盼她有朝一日能飞仙永生,她若有难我赴死不辞,但没有非分之想了;十一世界和你共处,尤其这道符篆过后,我心底却开始盼望能和你长相厮守,还有,不能自已地,对笑语仙子开始抵触了……这不可能,也不对劲,没这个道理的。”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想清楚,可是我非得把它想通不可,为何会如此,我该怎样应……不是我非得去想通不可,想不通也不见得有多大后果,只是……说不清啊,我就是觉得我得想,得使劲想。”
言语不详,可苏景理解,修行会有“惑”,总会自己和自己较劲的时候,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
“十一世界地脉冲煞后,我就开始想这件事,越想就越入神,连修炼事情都忘了,常常会深陷迷思半入冥冥,时间没了意义,阳寿似乎也快耗尽了。像极了灵犀一点,我距它越近,它就越模糊越飘忽,真相只在刹那,可为了追这刹那我得跑上一辈子!”
“真相啊,相距极近了,但你可知真正可笑的是什么吗?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要想的是什么。”接连几句话都颠倒迷乱,若非蜂侨目光明澈,苏景几乎要会误会她心神失守胡言妄语:“只差一层窗纸,我戳不破。心里的憋闷无以言喻……后来开战了,你上天入地地打,我却来晚了,不能和你步步相随,几次懊恼地流眼泪了。”
“再后来,你从幽冥杀了回来,我急急赶来帮你,那时候我的境界浅薄,本领有限,唯一的倚仗只有你送我的符。其实我舍不得用掉它,但我也更没想到,我会用它去救不听。”
“这就是关键了。那张符在你是无意之举,在我却是命中珍宝;我自己不会用它的,除非为了你;我愿有你为伴,我隐隐抵触笑语仙子,我已经想过多次,若是这世上只有你没有她该多好。到了最后,我为救她用掉了这张符。”
深深地一个呼吸,蜂侨的声音很轻、语气很重:“这就是关键了。那个契机,截杀槊妖发动剑符一瞬,我自己也是错愕的,我最最珍惜的宝,拿去就不听?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傻事,但我非做不可,似是本能驱使、又或玄机相牵,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只晓得这样做是对的。”
“剑符发威,不听得救,我却恍然大悟!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救不听不是因为‘天宗正道同气连枝’,不是因为‘杀猕可恨个个该杀’,更不是因为‘我明大义而弃私情’,我救她是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破悟!”
“醍醐灌顶!天生媚骨,注定多情,于旁的修家而言,情之所生不算什么,可选至情或忘情,即便两者都不选,只要秉承本心不负愧疚仍可昂首修途;但我不行,我是多情人,生来要受‘情’字所困,这个字对我……是一障!原来我在想的,是我的‘障’为何物。”
“我要修行……唯有破障。蜂侨没得选,只有这一条路走。我在驭界地心苦思冥想,仅在于:障何以破?”
“障何以破?灭情则破!我救不听,就是为了斩灭遐思……其实我早都想通了,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救下不听后,明澈明悟,知道‘障’何在,知道‘障’怎破,刹那通达,修为与境界复返。经过便是如此了。我的修为一破一立,皆因我喜欢之人而起。”
蜂侨站了起来,微微笑,这个时候暴雨停歇,难得的,黑漆漆的天空里挂起来一道彩虹:“我说的,你能明白?”
苏景点点头。
“现在回想……很可惜的,你画符时候我只顾着害怕,忘了其他。快乐来时我没留意,却再第二次机会了。”蜂侨浅浅笑着,转开了话题:“我来是向你告别。灭情须入慧定关,出关时即为飞仙时,凡间此生未必再有相见时,盼着将来能在天上重聚吧。”
蜂侨走上两步,直接走进了苏景怀中,轻轻一个拥抱。
很快放开手,再退后,蜂侨长身鞠躬:“多谢。”
苏景合掌,同样长揖深躬:“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