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什么事情?马撞着人了吗?”
“不是的,爷,”一个护从答着:“有个疯子,拦着路在发疯呢!”
“疯子吗?”何梦白说:“好好的劝开他吧!”
“哦,不是的,”另一个侍从说:“是个老乞丐,拦着路要钱呢!”
“那就给他点钱,让他让路吧,告诉前面,别仗势欺侮人家!”何梦白是有名的好心人。
一个护从传令去了,但是,不一会儿,前面的家仆就跑了过来,对何梦白说:
“禀告爷,前面是个疯老头儿,只是拦着路撒野,口口声声说要见爷,说有一样宝贝要卖给爷,怎么劝他,给他钱,他都不走!”
“有这样的事?”何梦白诧异的问:“怎样的老头儿?会是个江湖异人吗?”
“哦,绝对不会,只像个老乞丐!”
“那么,多给他点钱,打发他走吧!”
家仆去了,一会儿,就又无可奈何的跑了回来:
“不行,爷,那真是个疯子,他说他的宝贝要卖十万两银子,给他十万两银子,他才走!我看,叫人把他捆起来打一顿算了”。
“哈!”何梦白笑了:“他有什么宝贝呢?十万两银子,我全部家财也没有十万两银子呢!你们看到他的宝贝了吗?”
“看到了,只是个纸卷儿。”
“纸卷儿,”何梦白皱了皱眉,心里若有所动,是文章?是字画?会也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吗?装疯卖傻,夤缘求见,未始不可能!怜才之念一起,他立即说:“不许打他,把他带来,让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宝贝!”
“爷……”家仆阻拦的叫。
“不要多说了,带他来吧!”
家仆无奈的退了下去。于是,那老头儿被带过来了,何梦白看过去,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貌不惊人,容不出众,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服,满身灰尘,满面风霜,怎样也看不出是什么“天才”!到了何梦白的面前,那老头双膝一跪,双目却炯炯然的看了何梦白一眼,说:
“小的拜见何大爷!”
“听说你有宝贝要卖给我,是吗?”何梦白微笑的问,他不想刁难这个老头。
“是的,是一张画,请爷过目。”
那老人说着,双手奉上了一个纸卷,何梦白接了过来,带着几分好奇,他慢慢的打开了那纸卷。立即,他浑身一震,猛的惊跳了起来,脸色倏然间就变得苍白了。那竟是他若干年前所绘的那张“寒梅雪艳图”!一把抓住了轿沿儿,他大声问:
“你是谁?从何处得来这幅画?”
“小人江福,叩见大爷!”老人说,徐徐的磕下头去,声音却微微的颤抖着。
江福!不用再问,何梦白已明白了!张着嘴,他惊愕的瞪视着面前这个老人,一霎间,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想要知道,但是,这街上不是谈话的地方。好半天,他无法回过神来,看江福那副狼狈贫困的样子,他可以想像江冰梅目前的情形,或者,她已经嫁人了,或者,她已经堕落了,更或者,她已经死了!这一想,他猛的打了个寒颤,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唤过左右,他大声的吩咐:
“搀起他来,给他一匹马!”
江福磕了头,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江福!”何梦白喊。
“是的,爷。”
“你先跟我回府,到了府里再慢慢谈。”
“是的,爷。”江福说,凝视着何梦白,老眼中竟溢满了泪。
片刻之后,何梦白已带着江福回到府里,把江福引进小书房中,何梦白摒退了左右,立即,他劈头一句话就急促的问:
“先告诉我,你们家小姐还好吗?”
“哦,爷,不大好。”
“怎的?快说!嫁人了吗?”
“还没有。”
“那么,是还活着了?”何梦白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坐下身子,示意江福也坐下,江福不肯,只是垂手站立着。何梦白再吸了口气,说:“告诉我吧!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你们一直住在哪里?”
“一直在京里。”
“哦!我的天!”何梦白喊:“你居然到今天才来找我吗?”
“小的不知道何大爷就是当初在闲云寺的那位爷呀!小的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懂呀!”
“慢慢来吧,慢慢来,”何梦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们不是进京来投靠舅家的吗?怎么弄得这样狼狈,你从头到尾的告诉我。”
于是,江福开始了一段长长的叙述。
原来,火灾之后,江冰梅葬了父母,带着一些财物珠宝,就跟江福和丫环翠娥,远迢迢的来到京城。谁知到了京中之后,才知道舅舅已返原籍山东去了。他们身边的钱,不够去山东,而京里又举目无亲,就在这时,冰梅因自幼娇生惯养,不堪旅途劳顿,加上家庭惨变,寻亲未遇的种种刺激,终于不支病倒。他们只好变卖首饰,延医诊治,一面租了一栋小房子,搬到里面去住。江冰梅一病两年,变得瘦骨支离,而所有可变卖的东西,几乎都已典当一尽,只得靠江福出外做工,翠娥做些针线绣活,维持生活,这样勉强拖延,叨天之幸,冰梅的病竟然痊愈了。但经过这一病之后,她已万念俱灰,心如死水,每日不说也不笑,如同痴人。江福和翠娥更加焦虑,百般劝解,那冰梅只是不理,而生活日益拮据,他们又搬到了更小更破的屋子里,就这样拖宕着岁月,直到今天。
“那么,你怎会想到来找我?又怎会保留了这张画?当初失火,这画怎会保全?而带来京里?”何梦白一连串的追问着。
“哦,爷,这些都是天意。”江福叹口气说:“当初我们老爷用二十两银子买您这幅画那天,是小的跟他去闲云寺的,所以小的知道这回事儿。据翠娥后来告诉我,老爷把这幅画拿回家之后,就交给了小姐,要她好好保存着,别的什么话都没说。小姐得到这幅画,却十分欢喜,怕悬挂着弄脏了,就收在她的箱子里,没事时就打开箱子,拿出来赏玩……”江福看了何梦白一眼,补充的说:“您知道,咱们家老爷只有小姐一个掌珠,自幼是当公子般带的,诗、书、画都懂得呢!”
“我了解,”何梦白说:“你再说下去!”
“所以,失火那晚,咱们抢出了小姐的箱子,就也抢救出了这幅画。可是,在那样的灾难里,我们谁也没想到过它。我们进京时,带着小姐的箱子,也带来了这幅画,却也没想到它可以帮我们的忙。小姐生病的时候,倒也把这幅画拿出来研究过,只是对着画长嘘短叹。爷……您知道,您画上签的是您的号‘梦白’,但是,您在朝廷里用的是您的名字‘何曙’,咱们怎会把这两个名字联想成一个人呀!”
“唉!”何梦白长叹了一声。“后来呢?”
“直到昨天,我们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卖了,小姐又是那样痴痴傻傻的无从商量。翠娥就把这幅画找出来给我,要我拿到字画店里去试试看,能不能换个三文五文的,我也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拿去了,那知那店东一看,就惊叫起来,问我是真画呢还是假画?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才指着那签名说,这就是您何大爷呀!”
“于是,你今天就拿着画来拦轿子了。”
“是的,爷,请您原谅。”江福垂下了头。“我也做过大户人家的家人,我知道侯门难入呀,除非拦着轿子撒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办得好,江福!”何梦白赞美的说:“你是个忠心的,而又能干的家人!”
江福双膝一软,对何梦白跪下了。
“爷,小的不值得夸奖,只是尽小的本分。只请爷看在咱们过世的老爷面上,帮助帮助我们那苦命的小姐吧!”
“江福,你起来!”何梦白沉吟片刻,坚定的说:“如今这时候,顾不得什么礼仪和规矩了,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你们小姐!”
“哦……哦,这个……”江福面有难色。
“怎么了?”
“小的只怕窄屋陋巷,不是大爷千金贵体可以去的地方。”
“江福,你忘了?我又是什么出身?如果没有你老爷的那二十两银子,我现在恐怕在讨饭呢!”
“哦,爷!”江福低呼:“您虽不在意,但是咱们那小姐……”
“怎样?你怕她会觉得不安吗?”
“不是,爷。”
“到底怎么,别吞吞吐吐了!”
“哦,爷!”江福喊了一声,顿时间老泪纵横了。“我们那小姐已是半死的了呢!”
“什么意思?”何梦白的心倏然一紧。“你不是说她的病已经痊愈了吗?”
“身体上的病是痊愈了。但是,爷,她……她……她现在根本不认得人,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她……她是完全……完全痴呆了呢!”
“哦,我的天!”何梦白倒进了椅子里,用手支着头,喃喃的、反复的说:“我的天!我的天!”
“所以,爷,”江福拭着泪说:“您不用去看她了,只请您帮忙赁栋好点的房子,让她能过得舒服一点吧!”
何梦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坚决而果断的说:
“走吧!江福,别多说了,带我看你们小姐去!”
五
没有带任何一个仆人,只和江福分别的骑着两匹马,何梦白来到了那个像贫民窟般的陋巷里,然后,置身在那大杂院中所分租出来的一间小屋里了。
屋中除了木板凳子和桌子之外,四壁萧条,一无所有,房里光线黝暗,空气混浊。初初走进房间,何梦白根本没发现那悄悄的坐在屋角中的江冰梅,直到江福走过去喊了一声:
“小姐,有客人来了!”
何梦白才那样大吃了一惊,愕然的瞪视着屋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江冰梅蜷缩在一张椅子中,头发长长的束在脑后,形容枯槁,面黄肌瘦,双目黯然无光,脸上毫无表情,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尊古坟里掘出来的石像。一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裹着她,没有钗环,没有首饰,没有一切,她再也不是梅花林里那个娇怯美丽的女子了,她只是一具活尸!
何梦白怔住了,震惊得无法说话了。一个丫环赶了过来,跪在地下说:
“小婢翠娥给何大爷磕头!”
何梦白稍稍的恢复了一些神志,他看着那丫头,虽然也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他仍然认得出她就是那天在梅园中所见过的丫头。他吸了口气,喉中哽塞的说:
“起来吧!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