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第3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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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官应震的观察,自己这位弟子的确心胸极广,远胜于自己这几年在青檀书院教授过的任何一个弟子,也胜过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年轻士人。
无论是练国事、许獬,还是韩敬、黄尊素和杨嗣昌、侯恂,起码在视野胸襟上,这些同龄人是根本无法和冯紫英相比的。
而且冯紫英虽然在他同期的学子中年龄几乎是最小的,仅比孙传庭略大,但在春闱大比之后,便开始逐渐显现出领袖风范。
如果说在书院的时候,范景、贺逢圣等人还不太服气冯紫英,但是在经历了春闱大比和馆选庶吉士之后,尤其是在经历了西疆平叛和提出开海之略以及江南一行之后,贺逢圣和范景,甚至连练国事都心悦诚服的认可了冯紫英在这一科中的领袖地位。
范景前几日里来拜会自己时就提到了冯紫英在江南之行的种种表现,特别是考察造船业和拉拢海商的举措,让范景和贺逢圣二人都觉得自己读这么多年书,怎么就和冯紫英差距这么大,为什么他们就从未考虑到或者说就想不出这样的招数。
实际上连官应震自己听到之后也一样有很大震动,甚至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能不能也能如冯紫英那样。
官应震觉得恐怕自己或许会有类似的举措,但是却未必能像冯紫英做得那么果决利索,当然自己可以有自己的手段来做得更完美,让那些人更信服,这却不是冯紫英这个经历履历和年龄能做到的了。
也就是说假以时日,给冯紫英十年二十年的锤炼磨砺,这个家伙只怕真的要以史上最年轻的阁老甚至是首辅来证明自我吧?
这个念头这个时候就一直在盘绕在官应震心中,而他目光则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冯紫英,把冯紫英看得毛骨悚然。
“官师?,”
官应震终于收拾回种种复杂的心绪,轻哼了一声,放下茶杯。
“说说吧,你对下一步的考虑,嗯,也就是开海事务你觉得应该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结果?当下要从哪几方面入手?”
官应震斟酌着言辞。
叶向高和齐永泰都分别和他谈了,这事儿就算是基本上确定下来了。
南京户部左侍郎,掌中书科事,负责朝廷一应开海事务,现在就等着皇上召见,正式确认之后,朝廷就要行了。
“为师现在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君豫昨日也来找了为师,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想和你一道来做事,为师在想,翰林院若是一下子连失两员大将,黄汝良见到为师,会不会要和为师撕扯一番了。”
冯紫英哑然失笑,练国事动作很快啊。
至于消息来源,练国事是河南士人,即将从户部右侍郎转任吏部右侍郎的崔景荣便是其乡人,这等消息自然是瞒不过的。
“呵呵,官师,君豫兄前几日就来了学生这里,觉得在翰林远里修史没意义,不想再继续,所以来问弟子,弟子说当然愿意和他一起做事了。”冯紫英乐呵呵地道:“至于翰林院里,英才荟萃,哪里会缺弟子和君豫兄这两人?黄大人怕是巴心不得弟子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呢,成日挂着翰林院的职衔,却又不干修史制诰的活儿,再说了,黄大人这个礼部右侍郎掌翰林院事的活儿还能干多久还说不清楚呢。”
官应震瞪了冯紫英一眼,“你又知道了?怎么以前没发现紫英你还有这个喜好?”
冯紫英嘿嘿一笑,官场中人,除非有绝大自制力者,否则谁不好这一口?况且都关乎自身利益,岂能不关心?
“说正事!”官应震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句。
“呃,从大的方面来说,自然是开通辽南登莱航线,确保辽东后勤保障,这是兵部和朝廷的基本要求,也是登莱总督府的主责,而这前期事实却需要我们来推进。”冯紫英也面色郑重起来,“这是北面,南面则是大力发展海贸,收了商人们的特许金,还要大举举债,户部还指望着开放海贸之后,市舶司能为其带来稳定的海税收入,最好能够在解决举债之后,还能再有一些收益,”
“这是明面上的,还有呢?”官应震也不是迂腐人,他担任青檀书院掌院之前,一样在仕途上颠簸了几十年,看问题当然不会如此浅薄。
“再深一层,除了日本和朝鲜贸易要控制在朝廷手中外,弟子有意打通登莱经朝鲜到虾夷地的路径,进而直通建州女真的后方,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结盟,使其首尾难顾,再不济也要让建州女真不能全力西向南下。”冯紫英语气坚定,显然是对此早有定议,“开发东番,解决沿海海盗和倭寇问题,同时让东番能成为朝廷在东海上的一块战略要地和财赋之地。”
官应震缓缓摇头,“就这些?紫英,为师觉得这不像是你的胸襟韬略啊,你应该还有一些想法才对,难道还要瞒着为师不成?”
“官师,您这把弟子抬得太高了,光这些,五年能有小成,十年能看到结果,那都十分难得了,弟子又不是神仙,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官师,这不过是弟子的一些粗浅想法,照理说这该是您来拿出您的想法才对,弟子不过是给您提供一些参考意见罢了。”
冯紫英赶紧求饶。
“哼,少给我来这一套,为师还不了解你?”官应震毫不客气,“这只是最现实最表面或者最直接的目的,你应该还有一些更深远的目标才对,这是为师的感觉,而且走一步看三步,这不是你的惯用套路么?这也才两步,把第三步拿出来说说。”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位官师一来就要逼着自己和盘托出,但不得不说知徒莫若师,自己在青檀书院的两年多时间估计给官应震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他也不相信自己只是简单的这么一些想法,当然,自己也的确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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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节
张居正之路能走么(第三更求月票)===
只是这第三步,现在似乎显得要远了一些,贸然说出来,好像有点儿口气太大,甚至好高骛远了,还得要斟酌一番。
见冯紫英捧杯沉吟不语,官应震也不催逼。
开海之略提出来,此子肯定是有一番计较的,但是后来装填进去的内容越来越多,只怕也超出了冯紫英的预料。
很多东西估计也是慢慢摊开之后,才发现这里缺一块,那里差一截,慢慢充实填补,这样也才支撑得起一个称得上是永隆帝登基之后最大的一个施政纲要了。
不过在冯紫英看来,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施政纲要,纯粹就是一个应急之下拿出来的对策,之前是为了解决西疆平叛和复地战略粮饷,再其次就是解决九边特别是辽东战略安全,然后才终于把开海贸易与举债、税收都连接了起来,形成了这样一个四不像。
这个时代的朝廷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治国方略,更谈不上现代国家治理那种有目的方略,收集情况调查研究提出施政意见具体落实执行对照反馈修正完善总结这一类治政方式更是基本不可能,或者说更像是一种朴素的惯性动作,某些步骤切合了其中一些环节,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主动的采取措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基本上是采取应急式管理,沿袭前制,若是有困难问题便想办法解决,若是没有特别,便凑合着过,更像是小国寡民的无为而治,但是像大周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纵横万里的大帝国,又怎么可能用无为而治能解决得了?
“官师,嗯,您这么要求,弟子若是推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可能会就显得不尊重您了。但是弟子这一两年里去了西疆,下了江南,也在翰林院里接触了不少,甚至也和内阁诸公和六部里不少同僚有过交流,的确有一些想法,也希望能够把一些想法纳入到开海之略中来。”
冯紫英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官应震是一个更追求实际的人,与齐永泰的略带理想化和清正以及乔应甲的现实而略显市侩还有些不同,他既注重心,也重视迹。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那弟子可否先问官师您几个问题?”冯紫英突然道。
官应震一怔之后,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嗯,学生问老师,不是正该么?但紫英这么说,肯定是有些棘手或者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嗯,为师知无不言,或者说就为师的观点作答吧。”
“那官师觉得现在大周现状如何?”
对冯紫英的这个问题官应震倒是有所预料,坦然答道:“不能说危若累卵,也称得上是步履维艰了。”
见冯紫英有些不以为然,官应震知道对方觉得自己太乐观了,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观点,大周底蕴还在,纵然有不少问题,但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冯紫英继续问道:“那官师觉得主要是那些危险?”
官应震没有犹豫,“外部建州女真威胁日增,鞑靼人依然势大,现在固然不彰,但其一旦缓过气来或者遇上一二熊虎之主,便会成为大周肘腋之患,但这都不是最危险的,大周危机在内。”
“哦?”冯紫英脸色平静。
“朝廷财力枯竭,供养九边粮饷却日增,各地土地兼并日显,百姓承担赋税日重,导致不少庶民投于士绅门下,豪绅隐匿土地人口,反过来这又使得朝廷收入日减,加之人口增多和北地这一二十年天时大多不好,水旱不断,若是遇上一两场大灾,朝廷赈济不力便有可能引发大乱,”
官应震顿了顿,“宁夏叛乱,若非朝廷处置得力,只怕就要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了,但即便如此窟窿已经捅下,须得弥补,若非如此,朝廷有亦不会开海举债求变。”
“官师,还有么?”
官应震迟疑了一下,“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与皇上的关系扑朔迷离,也是一个隐忧。”
没多说,但冯紫英秒懂。
“那导致这些情形的主因是什么呢?”冯紫英再问。
这个问题就有些不好回答了。
官应震没有回避,当着自己这个弟子,他也不打算回避。
既然出山入仕,免不了就要遭遇这些,连直面都不敢,还谈什么做事?
“多方面的原因,这一二十年北地天时委实糟糕,几乎十年七旱,百姓民力消耗过甚,而外敌却不断膨胀,比如女真,而壬辰倭乱也给朝廷带来很大负担,嗯,还有一个原因,太上皇当政后期怠政,奢靡过甚,直接导致朝中官员庸碌混世,贪墨成风,”
这位官师还真敢说,冯紫英多了几分敬佩。
“人口增长也带来一些问题,一些地方人多地少,比如福建,,而稻麦亩产量从前明以来未有大的增长,这也迫使百姓寻找更多的谋生办法,”
差不多了,冯紫英对官应震的观感又深了一层,能觉察到天时不利带来的长期影响,能看到人口增长带来的压力,敢直言元熙帝中后期的怠政荒政带来的危害,已经足以说明官应震具备了一个合格官员的水准。
“官师,您说的这些也是弟子所观察了解到的,但弟子以为关键还在于两点,朝廷税赋收入不增反减和百姓所承受日益加重的矛盾,边地防务承受的压力日益加重带来的粮饷增加和朝廷日益枯竭的财政收入矛盾,这两大矛盾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就是一个问题,百姓人口越来越多,但满足百姓需求的粮食、布匹等基本生活所需的东西却增长乏力,一旦有天灾、叛乱、战争等影响,那么就会立即引爆挣断这根本来就已经绷得很紧的弦。”
官应震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开海能解决这些问题?”
“不能根本解决,但是却能缓解,或者说为我们寻找解决办法赢得一些时间,又或者说,要解决刚才我们说的问题,需要多策并举,并非哪一个办法,哪一个方略就能彻底解决。”冯紫英摇头。
“哦?”官应震扬了扬眉。
“比如,开海可以扩大海贸往来,增加朝廷税收,缓解国库空虚压力,同时打通登莱朝鲜虾夷海西、野人女真商贸路线,扶持海西、野人女真袭扰建州女真后方,可以减轻我们辽东正面战场压力,为我们赢得时间,垦拓东番,甚至虾夷地,可以一定程度减轻长期遭遇天灾地区的流民压力,”
官应震打断冯紫英的话头,“紫英,你所谓的赢得时间,那么为师想问一句,赢得时间我们能做什么?怎么改变现在日益艰难的处境?”
官应震问到点子上了。
冯紫英老说赢得时间,时间赢得了,又能做什么,怎么做才能改善困境?
情况越来越糟糕,就算是建州女真那边的攻势可通过海西、野人女真的袭扰,甚至还可以与蒙古左翼的媾和来压制,但又能如何?
老百姓谋生之路依然艰难,稍有天灾人祸,可能就要陷入绝境,而再有如白莲教这等妖人在其中煽风点火,没准儿就又是一场叛乱。
“官师要问的是如何解决朝廷日益增长的税赋所需和百姓日益艰难困苦的生活处境,嗯,其中很大程度是税赋日重的矛盾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冯紫英也一针见血,这个问题其实前世中网络论坛上解释太多,归根结底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中遇到的问题。
按照传统理论,那就是王朝轮回,天灾、瘟疫、战争轮番着来,让人口锐减,然后胜者为王,新王朝继续;或者就是要走生产力生产制度的改革,走扩张海外拓垦和积累相结合的路径,缓解国内矛盾。
前一条当然没人愿意走,但是后一条,在大周走得通么?
前世中张居正的改革也是中道崩殂,为大明延续了几十年寿命,但现在大周能行么?
光是清理土地恐怕还不够,还得要走雍正的摊丁入亩,可能才能缓解压力,但是话说回来走这一路径,恐怕一方面会激化上层矛盾,另一方面会不会让本来可以走向资本主义萌芽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变化被打断和延缓?或者二者有机结合的改良之路?
冯紫英觉得自己要想走张居正的路径,恐怕没有二十年时间养望积淀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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