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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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片惊异的光芒,一瞬也不瞬地瞪视着他,是震惊的,也是兴奋的。然后,忽然间,她扬了一下头,把短发甩向脑后,对狄君璞很快地伸出一只手来,喜悦而激动地嚷:
“嗨,狄君璞!你有一个同志了!握手吧,让我们联盟促成这件事!你真是个奇异的人,我不能不承认,你让我感动呢!但愿你也能同样感动我父亲!”
狄君璞握住了她的手,激动渐消之后,他惊奇于自己的表现竟像个初坠爱河的小伙子。但是,他在心霞的眼睛里看到了眼泪,这个少女是真的感动了。她的眉毛高扬,她的眼睛发亮,她的唇边带着那样欣慰的、激赏的笑。在兴奋与激动中,她竟说了句:
“好好保护她呵,姐夫。她在爱情上是受过伤的呢!”
“你放心吧,心霞。”
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穿过雾谷之后,霜园在望了。狄君璞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他对心霞说:
“有几句话我也想告诉你。”
“是什么?”她惊奇地。
“我昨天见到了云扬,”他诚挚地说,深深地注视她,“如果你错过了这个男孩子,那么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她的脸红了,眼睛闪亮。
“你是说真话么?”她问。
“当然!”
“那么,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呢!”
他们相对而视,都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层了解的情绪贯通了他们,在这一瞬间,他们已成为最坚固的同盟了。
心霞看了看手表,叫了一声:
“哎呀,你必须快一点,要不然爸爸会到公司去了。我到楼上去陪着姐姐,你和爸爸的谈话,最好不要让姐姐听到,等会儿爸爸一反对起来,姐姐又会大受刺激。”
看不出来,她的顾虑倒很周全,他们快步向霜园走去,到了大门口,心霞又站住了,叮咛地说:
“如果爸爸反对,或说些你们不该恋爱的大道理,那么,你就问他,他年轻时是怎样恋爱的?”
“什么意思?”狄君璞不解地问。
“我告诉过你,我妈不是我爸的第一任太太,但是,在心虹另外那个母亲未死以前,我爸就和我妈恋爱了。所以,很多人说心虹的母亲是给我爸和妈气死的。她死后才三个月,我爸就娶了我妈。所以,我爸应该可以了解爱情的那份强烈。”
狄君璞不禁想起心虹在那本小册子中写的,关于她母亲的事。他点点头,说:
“谢谢你给我的资料,但我希望我用不着这件武器才好。”
“那么,你还没有完全了解我的父亲!”心霞说,“你只看到他温和的一面,还没看到他的坏脾气和固执起来的蛮不讲理。总之,别让他打败你!”
“我不认为自己会被打败!”
他们又彼此交换了一瞥,才迈进霜园的大门。梁逸舟已走出客厅,正站在花园里,等着老高开车子过来。心霞急急地迎上前去说:
“爸爸,狄先生来看你,他说有话要和你谈。”
梁逸舟诧异地看了狄君璞一眼,后者脸上那份宁静、沉着和坚定的神情使他吃惊了。他想起昨日心虹曾整日待在他那里,心里已隐隐猜到狄君璞的来意。一种强烈、不安的情绪升进他的心中,他对狄君璞点了点头,就默默地走进客厅,领先向书房走去。
心霞对狄君璞做了个鼓励的眼色,又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冲去了,在楼上,正传来心虹低而柔的歌声,在唱着“叫我如何不想他”。
第二十章
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这间书房里和梁逸舟谈话,那一次是深夜,这一次是清晨,这两次的谈话,无论在气氛上、内容上,都有多么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备战的姿态,燃起一支烟,他沉坐在那张安乐椅中,除了深深地、不断地喷吐着烟雾以外,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等着狄君璞开口。
这种气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并没有被梁逸舟吓着,他也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平平静静地说:
“梁先生,我今天来,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给我。”
梁逸舟瞪视着狄君璞,他虽然已揣测到了狄君璞此来必定与心虹有关,但是仍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突兀的一句话。他的确吃惊不小,但,他并没有把惊异的神色流露出来。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透过那层烟雾,直视着狄君璞的脸,不慌不忙地说:
“君璞,你可能是工作过度了!”
换言之,这句话也就是说:“你昏了头了!”狄君璞轻蹙了一下眉头,迎视着梁逸舟的眼光,他的眼神是坚定而沉着的。
“梁先生,我没有工作过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反对这件事,你上次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并没有忘怀。但是,我仍然请求你,把心虹嫁给我!”
“你认为你配心虹是很合适的吗?”梁逸舟问,对方那种冷静、那种安详、那种坚决和胸有成竹的态度使他激怒了。当初他把农庄租给他的时候,再也不会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他简直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他不只生狄君璞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那农庄,早就该放把火把它烧成平地,又不在乎几个钱,干吗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罢了,又偏偏租给什么劳什子的作家!这种人天天编故事,编糊涂了,就要把自己编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会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于他们时时刻刻要当主角。不行!这件事是怎样也谈不通的,他必须断绝他的念头!
“我认为我会给心虹幸福和快乐。”狄君璞答复了他的问题,“我会尽我的全力来爱护她。”
“你的回答避重就轻了!君璞。”梁逸舟的眼光是锐利的,“你觉得你的‘条件’能和心虹结婚吗?”
“你在暗示我不合条件了。”狄君璞说,“我不相信你对爱情的看法是像一般世俗那样的。你指的‘条件’又是什么呢?梁先生,坦白说,我并没料到会爱上心虹,在你上次和我谈过话后,我也抗拒过,回避过,可是……”他叹口气,声音压低了,“或者人世的一切发展,都有命定的安排。谁知道呢?”
“命定?”梁逸舟抬了抬眉毛,“君璞,你用了两个很滑稽的字,你们这段爱情是‘命定’的吗?别忘了,你比她大了十几岁,一个作家,一个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是个在爱情上极有经验的人!而心虹呢?她的社会和世界就是霜园、农庄,和山谷。何况她又有病。君璞,我认为你这样做有失君子风度。”
狄君璞领教了梁逸舟说话的厉害了,他开始了解心霞在霜园外警告他的话。一层薄薄的怒意掩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压制了自己,他决不能发怒,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是的,我比心虹大了十几岁,是的,我是个作家,也是的,我结过婚,有过爱情的经验……”他说,“可是,这些并不足以阻止我爱心虹,也不足以阻止心虹爱我,爱情,往往没有道理好讲,当它发生的时候,一切其他的因素,都会变得太渺小了。”
“你不必给我开爱情课,君璞。”梁逸舟打断了他。“那么,你来这儿,是来征求我的同意,问我愿不愿意把心虹嫁给你,对不对?”
“是的。”
“我可以简单答复你,也不必深谈了。我不愿意,君璞,你做我的女婿,未免太大了。”
狄君璞涨红了脸,他的冷静已经维持不住了。
“心虹已经二十四岁了,梁先生。”他冷冷地说,“她早就超过了法定年龄。”
“是的。”梁逸舟沉着地说,“但是,你忘了,她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有医生的证明,她的心智并不健全,所以,她根本不能自作决定。”
狄君璞凝视着梁逸舟,这是怎样一个冷心肠的男人!
“想当初,云飞遭遇过和我同样的困难吧!”他冲口而出地说。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梁逸舟暴怒地站起了身子,弯向他,指着他的鼻子,怒吼着说:
“你少提卢云飞,那根本是一个流氓!你如果愿意,将来把小蕾嫁给流氓吧。心虹是我的女儿,我有权关心她的幸福!”
“就是这句话,梁先生。”狄君璞很快地说,“你如果真关心心虹的幸福,你如果真爱她,就请不要干涉我和她的恋爱。你可知道她一直很忧郁吗?你可知道她经常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深井里?你可知道她彻夜失眠,常哭泣到天亮?你可知道她脑子里有个黑房间,她常常害怕得要死?不!梁先生,你并不知道,你没有真正关心过她,你没有真正去研究过她,帮助过她。而现在,你盲目地反对我和她恋爱,你主观地认为这对她一定有害。但是,你错了,梁先生,你竟不知道我使她复活了!我让她从那个大打击里复苏过来,使她又能生活,又能笑,又能唱歌,又能爱了!而你这位父亲,伟大的父亲,你站起来指责我勾引你的女儿,你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好像我是个魔鬼或罪魁。事实上,你根本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心虹。你可以破坏我们,你可以驱逐我,你可以不把她嫁给我,但是,谁给你权利,因为你是一个父亲,就可以置心虹于死地?”他一连串地说着,这些话像流水一般从他的嘴中冲出来,他简直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他喊得又急又响,在那种愤怒而激动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当这一连串的话说完,室内那份骤然降临的寂静,才使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说得那样严厉。
梁逸舟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狄君璞,浓浓的烟雾不住地从他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太阳穴在跳动,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在极度的恼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压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什么叫置心虹于死地?你倒说说明白!”
狄君璞深吸了一口烟,他拿着烟斗的手在颤抖,这使他十分气恼,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怎么仍然如此地冲动和不平静?这和他预先准备“冷静谈判”、“以情动之”的场面是多么不同!看样子,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梁先生,”他竭力使自己的声调恢复平稳。“我只是想提醒你,心虹是个脆弱而多情的孩子,头一次的恋爱几乎要了她的命,这一次,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认为,她上一次的恋爱悲剧是我导演的吗?”梁逸舟大声地问。
“不,我不是这意思,”狄君璞急急地说,“我知道云飞是个流氓,我知道他的劣迹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那个悲剧或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将来临的悲剧却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是可以避免的!”梁逸舟愤愤地说,“假如当初我不那样好心,把农庄让给你住,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狄君璞,我以为你是个君子,却怎么都没料到你竟是条色狼!你认为你的桃色新闻闹得还不够多?躲到这深山里来,仍然要扮演瓦伦蒂诺!”
狄君璞跳了起来,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
“梁先生,你犯不着侮辱我的人格,只因为我爱上你的女儿!假如你能够冷静一点,能够仔细分析一下目前的局面,你会发现侮辱我并没有用处,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梁逸舟坚定地说,“请你马上搬出农庄,我要把那幢房子整个拆掉!请你远离霜园,远离我们的家庭!”
“梁先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知道你这样会杀掉心虹吗?”
“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心虹的生命来威胁我!”梁逸舟恼怒地大声吼,“心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怎样做对她有利!她根本不能明辨是非,她根本还没有成熟,第一次,她去爱一个小流氓,第二次,又去爱个老骗子……”
“梁先生。”狄君璞站起身来,打断了对方的怒吼,奇怪,到这一刻,他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的声音是低沉而稳重的,稳重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可是,这低沉的语调却把梁逸舟的吼声给遮盖淹没了。“我知道和你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常常觉得奇怪,许多人活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经验过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却往往对于这世界和人类仍然一无所知。许多我们自己经验过的痛苦和感情,如果若干年后,再来临到我们的子女或朋友身上,我们反而会嗤笑他,仿佛自己一直是圣人似的!这岂不是可笑吗?梁先生,我没什么话好说了,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让我折服,我认为你是个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有深度、有思想、有灵性的人。现在,我发现,你仅仅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暴君!我不愿再和你谈下去,在短时间之内,我不准备离开农庄,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拆散我和心虹,随你的便吧,梁先生!但是,你会后悔!”他抓起椅子上自己的大衣,又说了一句,“你有一对好女儿,有个好妻子,可是,要失去她们,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开始向门口去,但是,梁逸舟恼怒地喊了一声:
“站住!狄君璞!”
狄君璞站住了,回过头来。
“你不要对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又涨红了。“我不听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给我从那农庄里搬出去!”
“你没有权让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静静地说,“我搬进来之前,曾和你订过一张两年为期的租赁合约,现在只过了半年,我并没有亏欠房租,所以,在期满之前,你无权要我搬走!”
梁逸舟暴怒了。
“狄君璞,你是个混蛋!”他咒骂着,“你给我注意,从今以后,再也不许走进霜园的大门。”
狄君璞注视着梁逸舟,好一会儿,他说:
“我很想问你一句话,梁先生,你恋爱过吗?”
梁逸舟一愣,愤愤地说:
“这个用不着你管!你别用‘恋爱’两个字,去掩饰你那种丑恶而不正当的追求!恋爱应该要衡量彼此的身份,发乎情,止乎礼,才是美丽的!像你!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两个字,你对你第一个妻子的感情呢?记得你那个婚姻也曾闹得轰轰烈烈呵!不正当的恋爱算什么恋爱呢?那只是罪恶罢了!”
狄君璞咬了咬牙。
“谢谢你给我的教训,我承认不负责任的滥爱是罪恶,可是,真挚的感情和心灵的需求也是罪恶吗?梁先生,你这样义正辞严,想必当初,你有个极正当的恋爱和婚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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