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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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生在尚家是荣耀,现在生在尚家成了催命符。姑爸,将来你要是得了势,一定把今天的仇报了。”
  簟把子打人,疼倒还是其次,最毒的是把子上头有竹刺,那么长那么细,扎进肉里很难处理。
  银朱捏着绣花针,在油灯底下一根根替她把刺挑出来,颐行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炕桌上,抽泣着说:“我真是太窝囊了,太窝囊了……”
  银朱道:“今儿洒扫奉先殿,隔壁那个叫吉官的碰倒了高皇帝神位,当场就被拖下去了。窝囊?宫里谁活得不窝囊,别说是咱们,就是那些晋了位的也不是事事顺心。没宠的争宠,有宠的还得忙生皇子……”边说边低下声儿去,“除非当上太后,要不个个都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颐行听她这么说,自责的成分少了大半,转而又去打听那个吉官的遭遇去了。
  “这会儿吉官人呢,怎么样了?”
  银朱说不知道,“兴许充辛者库了吧。您挨一顿把子不算什么,别往心里去。那些个老宫油子,他们都听六宫主儿的,保不定就是有人给了吴尚仪示下,让她收拾您呢。”
  颐行自然也明白,三选就是吴尚仪把她筛下来的,吴尚仪比谁都想摁死她。
  老姑奶奶虽然不硬气,但心里明白得很,现在自怨自艾不是时候,既当着宫女,少不得要挨打。好在她年轻,宫里也不许打脸,手心受点子苦,尚且还支撑得住。
  不过宫里不拿人命当回事,这倒是真的。
  在她们锤炼办差能力,在尚仪局吃挂落儿、挨数落的时候,传来了樱桃的消息。
  这天收拾他坦,所有人都在大院里晾晒被卧,消息最灵通的小太监春寿从宫门上跑了进来,边跑边喊:“出事儿了,出事儿了!上回选进储秀宫的樱桃因冲撞了懋嫔娘娘,被打得血葫芦也似,这会子宗人府来领了尸首,送到义庄上去了。”
  众人都因这消息傻了眼,前不久还让人羡慕的小丫头,一下子连命都丢了,真让人回不过神来。
  当然大多数人伤嗟的时候,也有趁机挖苦的。
  “这回可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喽。人都说可着头做帽子,贱命就是贱命,有些人还想凭借姐妹情义往上爬呢,这下子断了指望了吧!”说完顺便乜了颐行一眼。
  颐行没空理会她,想起那天在四执库遇见樱桃,她拿“一辈子”说事,看来那时候就对自己的境遇有预感。
  银朱却听不得这夹枪带棒的话,“人都死了,还在这儿调酸汤呢。好歹积点儿口德吧,也不怕人家半夜趴你炕头。”
  不过人家这回并不和她争吵,拿出高姿态来敲缸沿,“谁的肉谁疼罢了,咱们是事外人,至多听个热闹,和咱们什么相干呢。”扬手在被褥上拍打了两下,飞着白眼往别处去了。
  银朱是个义气人,自然气不打一处来。颐行拽了她一下,让她别和那些人斗嘴皮子,春寿也凑嘴,“人的运势可说不准,谁也别拿别人当热闹看,焉知今儿是人家,明儿就不轮着自己?”
  众人听春寿一说,大觉得晦气,吵吵嚷嚷道:“真该撕了你的嘴,明儿轮着你才是。”也不想继续议论这种倒霉催的事儿了,各自收拾停当走开了。
  虽说樱桃偷了颐行的银票,让她耿耿于怀到今天,但一个曾经亲近过的人说没就没了,实在让人有些难过。
  “这宫里的规矩也忒严苛了,冲撞了人就得杖毙,上回是桂嬷嬷,这回是樱桃。”
  春寿对插着袖子道:“也不是,得看冲撞的是谁。听说上回桂嬷嬷是得罪了裕贵妃,这回樱桃惊动了龙胎,懋嫔娘娘可不好相与,自然得要了她的小命。”
  颐行和银朱听得唏嘘,银朱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才多大点儿人,就一门心思往上爬,这回光宗耀祖没赶上,赶上投胎了。”
  颐行问起懋嫔,“樱桃把龙胎吓没了?”
  春寿说没有,“真要是没了,可不光樱桃一个人没命,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那既然龙胎还在,怎么就把樱桃打死了?”
  春寿把视线调向了半空中,“咱们做奴才的命不值钱,无故打杀,小主们也怕宫规伺候,但要是事出有因可就两说了。那些个主儿们枝叶太大,谁敢抱着树身摇一摇啊。”
  话才说完,宫门上有人叫:“春寿,春寿……正事儿不干,专会钻营溜号,回头禀报了管事的,罚你刷半年官房①!”
  春寿吓得缩脖子吐舌,脚下抹了油,一出溜就奔了过去。
  樱桃被杖毙的阴影,笼罩了整个长房他坦,一天下来,每个人都蔫蔫的。
  宫女子夜里不是到点就睡,也有被姑姑点了卯,需要连夜拆旧袍子做针线的。
  调理颐行的大宫女爱漂亮,针线上的活计远比别人多,因此颐行常要做到深更半夜。银朱的姑姑则不讲究太多,银朱除了日常的缝补,还能剩下时间帮衬颐行。
  长房对面的屋子,顶南边一间超出围房好些,对角就是阿斯门,颐行常在那里做针线。炕上放一张大炕桌,她和银朱一人一边坐着,不像他坦里乱糟糟的尽是人,这里反倒清闲安静。
  有件事颐行琢磨了好久,趁着没人的时候和银朱提起,“阎嬷嬷上回挑人,一下子点中了樱桃和兰苕,如今樱桃死了,那个兰苕怎么样了?”
  银朱说:“谁知道呢,兴许日子也难捱吧,春寿不是说了么,懋嫔这人不好伺候。”
  颐行慢慢点头,总觉得事儿有些说不通,可又道不清哪里古怪。
  这时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起了一阵风,窗户纸在棂子上来回地翕动,像孩子调皮吹气儿似的。
  颐行不经意朝阿斯门上看了一眼,朦胧间见有个人站在灯笼低下,正朝这里望着。
  她心下纳罕,伸手推开了窗屉子。
  斜风细雨纷扬扑面,待要细看,那人影一晃,却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官房:明清皇宫内大小便均用马桶解决,太后、帝后和嫔妃用的马桶称为“官房”。
第11章
  转过天来,就是康嫔、谨贵人、善常在的册封礼。
  册封礼是部分人的节日,有幸能晋位的,这天已然圆满了一大半。早就晋了位分的,大可以事不关己,了不起为了面儿上的和睦打发人送一两样物件以作贺礼,就已尽了同在深宫的姐妹之谊了。
  然而妃嫔们能置身事外,张罗庆典的宫人们却一刻也不得闲。尤其是尚仪局,既要规范当日的规矩铺排,位分不高的主儿宫里缺人手,还要临时从局子里调拨过去应急。
  至于要调拨谁,吴尚仪心中自有一本小账。她在整齐列队的宫女中挑选,颐行和银朱已经尽量低下头了,可惜到最后仍旧不得逃脱,最终名单里头还是有她们俩。
  “这是大选过后头一回行册封礼,留牌子的主儿里头只晋封了善常在一位,恰逢康嫔和谨贵人的喜日子,跟着一块儿沾了光。咱们尚仪局,除了平时调理新进的宫女,逢着这样的日子,少不得也要出一份力。你们几个分作三拨,帮衬着今儿晋位的主们。”吴尚仪说罢,视线轻轻掠过了颐行和银朱的头顶,“善常在早前和你们一道入选,说不得彼此还相熟,我给你们一个进长春宫的机会,倘或善常在瞧上你们,硬把你们讨了去做伴,我也不好拂了常在的意儿。”
  这是明捧暗贬的手法,表面看上去徇了私情,有心助她们脱离尚仪局,暗地里还不是给善常在送玩意儿,好让善常在来折腾她们。
  可惜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她们这些听吩咐的自然不能不遵,只好由着吴尚仪安排。
  景仁宫的主位是和妃,也就是养猫的那位,谨贵人随和妃而居;长春宫如今的主位是刚升上来的康嫔,善常在就随康嫔住在长春宫。
  宫里嫔妃可使唤的奴才是有定员的,吴尚仪把景仁宫的人员分派好,最后交给颐行和银朱一人一个大红的漆盘,吩咐:“这是康嫔娘娘和善常在受封时所需的穿着,你们千万仔细着,好生给两位主儿送过去,切不可有差错,听明白了?”
  颐行和银朱蹲身道“嗻”,趁着这风和日丽,和随行的人一起,浩浩荡荡向西六宫进发。
  要说长春宫,其实并不陌生,当初她们三选就在长春宫以南这一片。只不过物是人非,那个嚣张跋扈的云惠晋位成了常在,她们心里即便再瞧不上她,见了她也只能受她挤兑。
  只盼着人逢喜事,善常在能像她的封号似的,起码有容人的雅量。颐行和银朱无甚可依,一切只能凭运气。
  进了长春宫,银朱手上是康嫔的吉服,颐行是善常在的。银朱本想和颐行换个个儿的,但因边上有大宫女监督,这事儿断乎办不成,只好在甬路上的时候给了颐行一个鼓励的眼神,和她分头进了长春宫的主偏殿。
  善常在这会儿正在屋里等得心焦,起先还有怨言,嫌尚仪局办事拖沓,可忽然见颐行手托漆盘站在门前,她的不满顿时散了,然后快活地笑了出来。
  “这是谁?”善常在挪动花盘底,上前半步讥嘲,“要是没看错,这是尚家的老姑奶奶不是?这么傲气的人儿,怎么甘愿当起宫女来了?”
  她身边近身伺候的人,自然要迎合主子的喜好,便狗摇尾巴道:“主儿,不论她什么出身,给撂了牌子,只有当碎催的份。”
  善常在那张小尖脸上浮起了一层刻薄的笑,“可不,万般皆是命,今儿还不是我为主,她为奴。”
  颐行进宫之初还有一身傲骨,但在遇见那么多事之后,也学会了忍气吞声。
  她还是照着宫人的规矩,给云惠行了蹲安礼,“请善常在的安。奴才奉吴尚仪之命,来给常在送吉服。今儿是常在的喜日子,万勿因奴才克撞了喜气,常在往后还要随王伴驾,步步高升呢。”
  这话善常在倒是爱听的,毕竟什么都不及她顺利晋位重要。
  当初在选秀之时,要说厌恶,比起尚颐行来,更让她厌恶的是银朱。如今这位尚家的金凤凰既然做小伏低给她送行头,她大人不计小人过,暂且就饶了她吧。
  一旁的宫女上前接过了托盘,善常在揭开盖布,喜滋滋地抬手抚触了一下吉服表面繁复的金银绣,一种油然的骄傲充斥了她的心头。
  很多时候争个位分,也许并不是因为皇帝,而是为了延续这份荣耀体面。一个小小的常在罢了,就有如此华丽的冠服,不敢想象皇后的礼服,又是何等的辉煌不容逼视。
  此时的善常在,终于摆出了一副端庄做派,只是一团喜气心里装不下,就粉饰在了颧骨上,派头十足地叫了声“来呀”,宫婢们立刻将她簇拥进梢间里更换衣裳。
  交了差事的颐行到这会儿才松懈下来,原本这种送礼服的活计是应当有赏的,但在善常在这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她玉手一挥让她退下,她就高呼阿弥陀佛了。
  不过这长春宫里的景致倒还不错,西边靠墙的地方长了一株高壮的琵琶树。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萎靡了一冬的枝叶也渐渐长出了嫩芽,那新生的叶子一簇连着一簇笔直竖立向上生长,树冠下层是墨绿,树冠上层则是嫩色的,迎着暖阳簌簌轻摇,连叶片上纵横的经络都像染上了微光。
  其实如果没人苛待,宫里的岁月并不那么难捱。
  颐行贪图安逸的性格,有时候支撑不起她的远大志向。在家的时候娇娇儿,在宫里忙前忙后跑腿办差,习惯了这种紧张的步调,受累了也可以扛一扛,可见人的潜能都是给逼出来的。
  这时明间里传来一串脚步声,颐行忙转头看,善常在穿着她的蜜合色八团喜相逢吉服出来了,一顶银镀金嵌珠宝钿子,一盘珊瑚朝珠,倒也衬托出了一点金贵的气度。
  可是还没等善常在孤芳自赏转个圈儿,门上尚仪局的掌事姑姑忽然不安起来,脸上带着惶惑的神情,呆呆“欸”了声。
  新晋的常在,身边宫人都是随意抽调的,没有懂得宫中掌故的老嬷嬷指引。
  善常在因掌事姑姑的那声“欸”吓了一跳,托着胳膊的模样也有些傻相,迟疑着问“怎么了”,话音才落,正殿方向疾步过来一个大宫女,朝明间里瞅了一眼,焦急地对掌事姑姑说“错了”。
  善常在愈发一头雾水,掌事姑姑白了脸,忽然跪下道:“请主儿恕罪,主儿的彩帨……像是弄错了。”
  弄错了?善常在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绿色彩帨,上头连一个花纹也没有,看上去无法让人联想到尊贵,怎么就弄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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