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校对)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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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算是听出来了,她一点都不欢迎他睡在这里。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会被人嫌弃,一时自尊受不了,拂袖道:“你不必巧言令色,朕走!”大步走向殿门,将要迈出去的时候回头提醒她,“别忘了,欠朕的金锞子准时派人送到,要是敢耍赖,你就等着吧!”
  他放了一通狠话,气愤地迈出了永寿宫正殿。
  颐行蔫头耷脑行礼,扬起调门说:“恭送万岁爷。”
  御前的人簇拥着他,一阵风似的走了,众人待那身影彻底走远,才慢慢直起身来。
  含珍纳罕道:“主儿,金锞子是怎么回事呀?”
  颐行叹了口气,“世上不讲理的人多了,我就遇上了这么一个。”边说边摇头,里头详情就不必提了,不过眼下要往承德去的消息足以令她振奋了,便吩咐银朱赶紧把日常要用的东西都预备起来,复又让含珍把她积攒的现银归拢,做个小包袱装起随身携带。
  含珍笑道:“主儿给偷怕了吗,上哪儿都要带着。”
  颐行说不是,“先头皇后不是在外八庙吗,我想着那儿日子清苦,她靠几个香油钱怎么过活?我手上还有些梯己,都给她吧……”如果能够,帮她逃出那个禁地,让她带上钱远走高飞,也不枉自己入宫一场了。
第63章
(别动,让朕抱一下。)
  说起前皇后,也着实可怜。
  尚家最年轻一辈儿的贵女,落地没有吃过任何苦,不像老姑奶奶还经历了家族式微的过程。前皇后在家时候家族繁荣达到鼎盛,出嫁又是顺风顺水当上国母,原本无可挑剔的人生,一夕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旁人看来尚且唏嘘,搁在她自己身上,怎么能够不痛苦。
  所以人之运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敢把话说满,才活了半截子,就有胆儿声称“我这一辈子”。
  老姑奶奶说起大侄女儿就伤怀,含珍只好尽力劝慰,“宫里头荣辱瞬息万变,先头娘娘要是个不在乎名利的人,去外八庙青灯古佛修心养性,倒也未必是苦难。”
  可话虽这么说,好好的年华全浪费在礼佛上,终归心有不甘。老姑奶奶对着院儿里的海棠树长吁短叹,含珍好歹把人劝进了屋子里。窗户开开,又扫了扫红酸枝镶贝雕的罗汉床,伺候她躺下,自己便坐在一旁替她打扇。
  颐行想起来问:“吴尚仪如今怎么样了?”
  上回因为兰苕怀着身孕入宫的事儿,吴尚仪作为尚仪局掌事,结结实实吃了一通挂落儿,都给贬到东筒子管库房去了。含珍是她侄女又兼认了干妈,对她的境遇不能不关心。
  “且在那里凑合着吧,这么多年的道行全毁了,到了这个年纪上,也难以再官复原职了。”含珍带着点遗憾说,“终究是她调理底下人不谨慎,要不是瞧着您的面子,贬下去做粗使都有份儿呢,还挑什么。奴才前儿瞧过她一回,虽说失意,气色倒还好,主儿不必操心她。她也和奴才闲聊,说幸亏我有远见,跟着您出了尚仪局,要是这会子还留在那儿,不定给打压成什么样了。”
  这倒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吴尚仪在职时,含珍毕竟得了许多便利,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自然也没有不受牵连的道理。
  “再瞧瞧吧,或者将来有起复的机会。”
  含珍却说不,“早前她也干了不少错事儿,恭妃下令把您从三选上头刷下来,是她承办的,您不怪罪她已经是便宜她了,就让她往后守着库房吧,那地方轻省,就这么安安稳稳到老,也是她的福分。”
  颐行笑了笑,“这事儿还提他做什么,没有恭妃,御选上头也得把我刷下来。我算看明白了,尚家虽不至于全家充军流放,我进宫就想晋位份,实则是异想天开,到底皇上还要顾一顾明君的名声呢。”
  含珍叹了口气,“真是您福大量大,倘或换了别人,不是个惦记一辈子的仇吗。”话又说回来,“奴才瞧,万岁爷待您是真心,今儿送来的头面首饰,就是赏皇后都够格了。”
  颐行闭着眼睛咂了咂嘴,“那是当然,有了我,他就找见玩伴啦。小时候我让他当众出丑,他一直憋着坏,想报复我来着。”
  可是报复到最后,就变成宠爱了。含珍微微笑着,笑主儿年纪小,看不透人家的心,自己对小时候的事儿耿耿于怀,才觉得皇上总想报复她。
  作为贴身女官,她得给主子提个醒儿,便靠在她枕边说:“您也喜欢皇上吧?您瞧他长得多俊朗,这么年轻又当着天底下最大的官儿,先头还装太医给咱们瞧病,多好的人呐!”
  开导小女孩,你得拿最质朴的东西来打动她,要是晓以大义,她可能很快就睡着了,但说得浅显,应对当下择婿的门槛儿,譬如相貌家境什么的,她就能明白皇上的好了。
  果然颐行睁开了半双眼,“人是个好人,就是别扭了点儿。我说不上喜不喜欢他,看见他我就闹头疼,这是喜欢?”
  “是啊。”含珍睁着眼睛说瞎话,“您这就是喜欢他,先头疼,后心疼,就成事儿啦。”
  颐行说:“你就蒙我吧!我这会子真心疼上了,他每天要我一锭金锞子,我不光心疼,肉也疼。”说着招呼她,“嗳,把我的钱匣子拿来,我得数数。”
  含珍应了,上寝室里头翻箱倒柜,把那藏得深深的剔红匣子抱了出来。
  颐行盘腿坐起身,圈着两手让含珍把金锞子倒出来。“哗啦”一声,金灿灿的小元宝在掌间堆积起来,一个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看着多富贵,多喜人!
  “一、二、三……”颐行逐个数得仔细,数到最后有五十七个,她扁了扁嘴,“两个月都不满,这可怎么办呐。”
  到了婚嫁年纪的女孩儿,没长大的都愁自己的好信儿,但像老姑奶奶愁得这么厉害的不多见,毕竟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如皇帝所说,她耽搁不起。
  含珍也没有办法,想了想道:“横竖有这些,没准儿金锞子用得差不多了,时候也就到了。这程子先吃好喝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发愁也没用。要是当真数儿不够了……”她讪笑了下,“您就和皇上耍耍赖吧,他也不能把您怎么样。”
  然而耍赖未必管用,颐行撑着下巴颏喃喃:“他先头说了,让我耍赖试试,他非治我不可。”忽而灵光一闪,“这么的吧,我把雀牌学会了,和后宫那些主儿组牌局。她们手上必定也有皇太后赏的金锞子,只要把她们的赢过来,我就不愁了。”
  “那万一要是输了呢?”含珍耷拉着眼皮笑了笑,“五十七个变四十个,您所剩的时间就愈发少了。”
  老姑奶奶果然愣住了,摸着额头倒回了玉枕上。这不行那不行,到最后无非要命一条,皇上要是下得去手,就随他吧。
  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颐行也想开了,让含珍把金锞子装回匣子里,自己翻个身阖上了眼睛。
  午后的时光倒是清闲得很,又喁喁说了两句话,后来就沉寂下来。
  含珍偎在她枕边也睡了会儿,因皇上预备要上承德,动身前两天不翻牌子,看看将到酉时了,便携了一锭金锞子上养心殿,替主儿交差。
  七月里的天,就算道儿不远,也走出一身热汗来。含珍拿扇子挡着日头快步走进遵义门,绕过木影壁,就见满福在抱厦前鹄立着。她上前蹲了个安,说:“谙达受累了,这会子还站班儿呐?”
  满福见她来了,笑着拱了拱手,“姑姑您也不清闲呀,顶着老爷儿①过来办差。”一面又笑问,“纯妃娘娘打发您来,有什么示下?”
  含珍笑了笑,有些难以开口,便含糊着问:“总管在不在?这事儿说来话长,我给总管送件东西,请他转呈皇上。”
  满福扭头朝东暖阁瞧了一眼,“总管在里头伺候呢,这会子怕是出不来……”说着压低了嗓门,一手掩口道,“贵妃求见万岁爷,八成是为着上承德的事儿。我才刚还听见哭声来着,不知道这会子闹完了没有。”
  含珍迟迟哦了声,“都到了这个位分上了,怎么还兴这一套。”
  满福一哂,“位分再高也得争宠啊,不像前头皇后娘娘,知道福海大人贪墨查处了,上养心殿来和皇上彻谈了一个时辰,不哭也不闹的,第二天就被废了。”
  这话说的……含珍略一琢磨,意思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先头皇后要是能撒撒娇,兴许如今还在位吧!
  探身朝东次间看看,里头静悄悄的,说话的声音传不到这儿来。满福说:“天儿怪热的,要不您把东西给我,我来转呈御前得了。”
  含珍有心留下看事态发展,便推说再等等,和满福一道立在抱厦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多会儿翠缥搀着贵妃出来了,贵妃果真哭过,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样,脸上精致的妆也哭花了,却还要端出矜重的气度,目不斜视地往宫门上去了。
  满福摇了摇脑袋,“这位跟前就没个出主意的人吗,才恢复了位分,将功折罪还来不及,倒跑到主子爷跟前哭来。”
  含珍略沉吟了下,“您说万岁爷能网开一面吗?”
  满福说不知道,“换了早前没犯事儿,兴许还能念她素日的功劳,现如今嘛……”后面的话就不说了,皇上恨她们弄得他在阖宫妃嫔面前丢了面子,小惩大诫并不能撒气,她还自己送上门来,结果好不好,几乎是可以预料的。
  恰在这时,怀恩闷着脑袋从里间出来,抬眼看见含珍,抱着拂尘上前来,打趣儿问:“纯妃娘娘的晚膳预备好了?让你来请万岁爷移驾?”
  这话不好推脱,甭管皇上过不过永寿宫,都得放出一副恭迎圣驾的态度来,便道是,“我们主儿让我来瞧瞧万岁爷得不得闲,才刚我见贵妃娘娘在,所以在这儿等了会子。”言罢将金锞子交到怀恩手上,“这是我们主儿叫给皇上的,劳烦总管转呈。”
  怀恩也不知道里头内情,盯着手掌心的金锞子看了半天,“纯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含珍赧然一笑,“我们主儿只让送,也没告诉我因由,想必万岁爷见了就明白了。总是我们主儿和万岁爷之间的约定,咱们外人哪里能知道。”
  怀恩会意了,心道纯妃娘娘真会玩儿,你翻我牌子,我给你金锞子,这叫什么?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反正……好大的胆儿呀!
  他托着金锞子进了东暖阁,皇帝因先前贵妃的哭闹余怒未消,其实怀恩心里也有些怵,唯恐皇上见了这东西要恼,只得先挑皇帝爱听的,说:“万岁爷,纯妃娘娘打发含珍过来,请您上永寿宫用晚膳来着。这是娘娘让转呈的,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垂眼看着面前的金锞子,心里倒慢慢平静下来,“纯妃的意思是,和朕情比金坚。”
  啊,万岁爷果然是万岁爷,能有这番深刻的理解,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怀恩脸上立刻浮起了大大的笑,“那主子爷,这就预备预备,过永寿宫去吧。”
  皇帝颔首,换了件玄青云龙的常服,这件衣裳颜色他穿着最显肤白,腰上再配琉璃蓝百鸟朝凤活计,手里摇上象牙折扇,站在镜前端详端详,一个翩翩佳公子从天而降,对于眼光世俗的老姑奶奶而言,应当会感受到忽来的惊艳吧!
  皇帝很得意,收拾了一番便心满意足往永寿宫去了。一进宫门便见老姑奶奶弯着腰,站在檐下的大水缸前,穿一身蜜合色竹节纹袷纱袍,因身腰纤细,显得那袍子空空的,有风一吹,衣裳便在身上摇曳。TT
  大约感觉到背后有人,她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眼,清冷出尘,有看破红尘的疏离感,皇帝一下子就被这神情击中了心房,如果老姑奶奶不开口,他可能会觉得遇见了世上顶好的姑娘,会有一段顶妙的尘缘。
  然而老姑奶奶开口了,她说:“快来看我的蛤蟆骨朵。”
  就像一面琉璃忽见裂纹,皇帝的端稳一下子破了功,要在老姑奶奶面前端出人君之风来很难,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皇帝不情不愿走过去,往缸里一看,那些小东西的身子颜色逐渐变浅,隐约浮现出浅灰色的花纹来,他吓了一跳,“怎么和先前不一样了?”
  老姑奶奶对他的欠缺常识感到些许失望,“黄毛丫头还十八变呢,蛤蟆骨朵自然也会长大,它们已经长腿了,您没看见?”
  皇帝忍着恶心又看一眼,看完觉得今晚的晚膳可以省下了,“真难看,黄毛丫头越长越好看,它们越长越丑。”
  颐行说不啊,“圆眼睛大嘴,一脸福相,哪里难看!”
  皇帝已经不想和她讨论这东西了,扇着扇子转身往殿里去,边走边道:“既然长腿了,就放生吧。离京之前千万记着处置了,要不然回来就是一大缸蛤蟆,多恶心人的。”
  颐行只得跟在他身后进了殿内,本来今晚上没准备他过来,没想到含珍带回了消息,她没辙,只好吩咐小厨房现预备起来。
  他在南炕上坐定,颐行站在一旁伺候他茶水,喜滋滋地告诉他:“奴才把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只等后儿开拔。”顿了顿问,“才刚含珍回来,说看见贵妃上您那儿去了,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她怎么了?难不成想跟着一块儿上承德去?”
  皇帝提起贵妃,就觉得无可奈何,一个在深宫中浸淫了多年,惯会打太极的人,因为她资历相较别的嫔妃更深,皇后被废后就将六宫事物托付给她料理。原本她在细碎处利己的作为,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打上回处置懋嫔那事,她追到养心殿黑白颠倒的一顿邀功,他就彻底将她看轻了。
  如果一切不是他亲身经历,或许真被她骗了,她一口一个是她知会老姑奶奶戳穿懋嫔,在他听来简直像个笑话。后来又因太后寿诞那出好戏,他是下定决心惩治她了,要不是为了让老姑奶奶晋妃位,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重新起复的机会。
  结果她今儿又到御前来哭诉,是恭妃和怡妃诬陷了她,她可以不要摄六宫事的权柄,也要换得跟随万岁爷左右的机会。
  搁在炕桌上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他咬着牙道:“朕最恨人要挟,也恨她搬出大阿哥来求情。大阿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母亲,只怕死了也不得安宁。”
  贵妃为人怎么样,其实颐行也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后宫不就是各路人马大显身手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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