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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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朱见她不承认,直起身叹了口气,“您这会儿可不是宫女了,晋了位,位分再低也是皇上的女人,您可不能动歪心思。”
  外面雨声铺天盖地,冲击着人的耳膜,也搅乱老姑奶奶的心神。
  颐行起先是不承认的,后来人就怏怏的了,趴在桌上,扭过脑袋枕着臂弯问银朱,“真被你给瞧出来啦?我这模样很显眼么?”
  银朱望了含珍一眼,压声道:“就差把那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颐行听了很惆怅,“我这会儿……后悔晋位了。”
  人总有倦怠自私的时候,原本颐行觉得升发捞人是她下半辈子活着的全部目标,可一旦春心萌动,就生出二心来了。
  当夏夫人,应该比充后宫强,她算是想明白了,觉得后宫人多热闹,那是因为她压根儿不稀罕皇上。可夏太医不一样,他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兴许家里头有小桥流水,有漂亮的小院和药庐,每天在宫里稀松地当着值,夜里回家,枕着诗书和药香入睡……
  颐行脸颊上的余温,一直盘桓着没有散尽。她扭过头来对银朱说:“你瞧夏太医多好,人又正直,性情又温和,和皇上可不一样。”
  含珍正要把泽漆收起来,听她这么说,不由低头看了手上的瓷瓶一眼,心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银朱还得规劝着她,说:“皇上不好吗?您瞧还送了您浴桶和衣裳呢!您今儿怎么能香喷喷坐在这里会见夏太医?不全是因为皇上给您送了一大盒子香粉吗。”
  说起香粉,颐行回头瞧了案上一眼,天爷,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桶装香粉,别人的都是拿雕花银盒子装着,里头搁一个精巧的丝绒粉扑,便于一点点扑在脖子、腋下、周身。内务府可好,送来的珐琅罐子足有水井里吊水的桶那么粗壮,往案上一搁,活像个骨灰坛子。
  这不是侮辱人吗,言下之意就是她身上有味儿,而且是好大的味儿,必须以厚厚的香粉掩盖,因此用量奇大。内务府向来是个抠门儿的衙门,要不是皇上这么吩咐,他们怎么舍得给她送来一大桶!
  她懒懒收回了视线,继续窝在臂弯哀伤着,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晋位的事儿还是托付夏太医办成的呢,谁知道这么快,自己就改主意了,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
  颐行还在苦恼,含珍的开解却一针见血,“少女怀春总是有的,别说您对夏太医,咱们十五六岁时候,见哪个太监长得眉清目秀,也忍不住多瞧两眼呢。可夏太医再好,也没有皇上好,皇上是您的正主儿,和您怎么着都是顺理成章的。夏太医呢,要是听说您对他动了心思,能把他活活吓死。”
  这话很是,毕竟和妃嫔走影儿,那可是剥皮抽筋的罪过,谁能甘冒性命之虞做一场美梦。
  颐行长吁了口气,“我就是自个儿怀个春,你们全当没瞧见,让我一个人瞎琢磨去吧。”
  含珍笑了笑道:“瞎琢磨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人前人后要仔细,埋在自己心里就成了。千万不能告诉夏太医,别让人为这事儿头疼,就是对夏太医多次帮衬咱们的报答了,成不成?”
  含珍最善于好言好语开解人,她从不疾言厉色冲谁吆喝。在宫里这些年,和各式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尤其知道对年轻的主子,你得捋顺了她,不能一揽子“不许、不成”。再说老姑奶奶其人,大抵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嘴上感慨几句过过干瘾,真让她去和夏太医如何,她又思前想后迈不开步子了。
  颐行迟疑了下,最后当然得点头应承。
  人家回回帮她的忙,她不能恩将仇报啊。就是心里头悄悄地喜欢他,皇上后宫佳丽如云,自己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装着这么个人,各取所需,互不干扰,其实也挺好。
  银朱呢,则是比较单纯,考虑不了那么多,瞅着老姑奶奶说:“人家二十八啦,比您大一轮呢,照我说有什么好的。早前老辈儿里,十四五岁生儿子的大有人在,差了十二岁,说句打嘴的,人家都能当您阿玛了……”
  结果引发了颐行的不满,跳起来便追赶她。银朱一路逃窜,窜进了次间,最后被追上了,照准屁股抽了一下子。
  可怜老姑奶奶忘了自己手上的伤,这一记下去疼得龇牙咧嘴。银朱一径讨饶,含珍来劝架,大家扭在一起笑闹了一阵子,最后仰在床上,望着细纱的帐顶直喘气儿。
  颐行唉了声,“我想家了,不知道家里老太太怎么样了。”
  含珍翻个身道:“主儿要是怕太福晋惦念,我还去找常禄,让他帮着往府里去一趟。不过信是不能写的,免得落了有心之人的眼,将来借这个生出事端来。就传口信儿吧,说您在宫里一切都好,让太福晋不必担心,您瞧怎么样?”
  颐行一喜,“真的能传口信儿么?”
  含珍说自然能啊,“别人家里私事儿,他们都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上您府里传句话,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怎么就不能呢。”
  颐行高兴了,刚才苦恋夏太医的煎熬都抛到了脑后,一心琢磨给老太太捎什么口信儿去了。
  只可惜这会儿禁了足,主子不能走动,跟前伺候的也不能离开猗兰馆半步,想做的事儿暂且都得容后再议。
  第二天雨终于下完了,重又晴空万里,内务府一早送了定例的用度来,银朱和含珍逐一清点了归置好,接下去无事可做,三个人看书的看书,打扫屋子的打扫屋子,蹲在滴水下抠砖缝除草的除草,不必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倒也难得的轻松。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颐行坐在窗前看院儿里风景,对面的凤光室前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啊,这时节抽条抽得兴兴隆隆。那间屋子朝向好,地势也高,将来不知会不会分派给哪位主儿。那里要是住了人,门对门的,大眼瞪着小眼,好些事儿就不方便了。
  正胡乱思量呢,看见窗前蹲着的银朱站了起来,朝南站着,扬着笑脸说:“姑姑怎么来了?”
  颐行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原来是贵妃跟前的流苏,正从南边廊庑上过来,边走边道:“今儿天真热,太阳照在身上火烧似的,你怎么不避避暑,还蹲在这儿除草?”说罢瞧见了颐行,忙止步蹲了个安,扬声道,“颐主儿,奴才来给您请安啦。”
  颐行嗳了声,“劳您记挂着。”心下思量,八成是贵妃听说她被禁了足,特派流苏过来的吧!
  流苏打从滴水下一路行来,银朱引她进了明间,她进门便又是一蹲安,含笑说:“委屈小主儿了,困在这屋子里不能出去走动。昨儿的事儿,贵妃娘娘都听说了,这会子娘娘在懋主儿宫里呢,让奴才请小主过去,或者打个圆场,解了这禁令,事情就过去了。”
  颐行一听能解禁令,顿时来了精神,站起身道:“这怎么好意思的,惊动了贵妃娘娘。”
  流苏一笑,“贵妃娘娘帮衬小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难道多这一回么。小主儿快收拾收拾,随奴才上前头去吧。懋嫔娘娘昨天在气头上,今儿有人斡旋,兴许气就消了。”
  能有这种好事,当然是求之不得。含珍忙替颐行重新抿了头,傅了粉,待一切收拾妥当,伴着颐行一起进了储秀宫正殿。
第44章
(爱上另一个自己。)
  今儿懋嫔挪到西次间来了,和贵妃一起在南炕上坐着。炕桌上绿釉狻猊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着,懋嫔的脸色不大好,贵妃和她说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裕贵妃见颐行来了,这回没给好脸子,寒声道:“颐答应,原以为你晋了位,好歹会持重些,谁知你毛脚鸡似的,竟冲撞了懋嫔娘娘。你不知道娘娘肚子里怀着龙胎么?得亏大英列祖列宗保佑,没伤着小阿哥分毫,倘或有个好歹,你怎么向太后,向皇上交代?”见她还畏惧地站在屏风前,便又一叱,“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懋嫔娘娘磕头赔罪。”
  颐行听了裕贵妃招呼,在脚踏前跪了下来,这时候膝头子受点罪没什么要紧了,要紧是先解了这禁足令,后头才好施为。
  “娘娘,是我莽撞了,害娘娘受惊,我回去后细思量,自己也唬得一晚上没敢阖眼。”颐行尽量把那不甚有诚意的话,说得婉转一些,搜肠刮肚道,“其实我心里头想讨好娘娘,娘娘是知道的,可我又驽钝,只会那些蠢法子。结果我笨手笨脚,弄巧成拙……娘娘,求您别恼我,我对娘娘一片赤诚,是绝没有半分坏心思的呀。”
  懋嫔对她们一唱一和那套,很是瞧不上眼,老姑奶奶的说辞她是半分也不想听,只想让她快滚回她的猗兰馆,别戳在她眼窝子里惹人嫌。
  裕贵妃见她傲慢地调开了视线,顺带没好气地瞥了自己一眼,就知道她嫌自己多管闲事。可有什么法儿,她原也不想来的,这不是架不住皇上早前托付过,让她照拂老姑奶奶吗。
  “你瞧,她也是一片好心。”贵妃干笑了一声道,“明知你肚子里的龙胎金贵,倘或她存心使坏,怕也没这个胆子。先头我劝了妹妹这许多,不知妹妹听进去没有,一个宫里住着,牙齿总有磕着舌头的时候,彼此谦让些,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可贵妃的这些话,懋嫔并不认同。
  她直起了身子道:“不是我不让贵主儿而子,实在是这贱人可恨,我说了不吃,她偏送上来,若说她不是成心,我是无论如何不相信的。贵妃娘娘既然如此偏袒她,那也容易,把她接到您宫里去就是了。您和她多处,就知道她是个黑了心肝的,能担待她,是贵妃娘娘的雅量,横竖我这儿容不得她,请贵妃娘娘想个两全的法子吧。”
  这是明晃晃的叫板,裕贵妃被懋嫔顶撞得下不来台,一时也有些恼火了,哼笑道:“我倒是想呢,可万岁爷当初下令,就是言明了把颐答应指派进储秀宫的,我有什么法子。既然妹妹觉得颐答应随居,让你心里头不快,那就请上御前回禀,只要万岁爷发话,我即刻便将人安置进我的永和宫,还妹妹清净就是了。”
  懋嫔见裕贵妃摆了脸子,终究还是有些畏惧的。一个是嫔,一个已然是贵妃,且贵妃还摄着六宫事,当真得罪了她,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可话虽如此,有时候骨子里的那分傲性难以压制,懋嫔也有些赌气,扭过身子不说话,以此作为对贵妃的反抗。
  裕贵妃见她执拗,轻慢地调开了视线,“颐答应才晋位,这会子就抹了牌子,万一皇上问起,我不好应答。妹妹的龙胎虽要紧,可眼下不是好好的么,为人留一线,也是为孩子积德。倘或真有哪里不适了,传太医过来随时诊脉,或开两剂安胎的药吃了,心里也就安了,何必这样不依不饶,倒显得你这一宫主位没有肚量,专和底下人过不去似的。”
  懋嫔被这话戳着了痛肋,气急败坏道:“贵妃娘娘是觉得龙胎还在,就不是大事么?她有意冲撞我,倒成了我和底下人过不去?”
  裕贵妃道:“上回也有人冲撞,你不是已经打死了一个吗。因着你怀的是龙胎,上头没计较,我也替你掩过去了。要论着大英后宫的律法,妃嫔打杀宫女是什么罪过?轻则罚俸,重则降等子,你不是不知道。如今颐答应不是宫女,她是有位分的,你禁了她的足,养心殿那头等着翻牌子,倘或皇上找不见她的绿头签,就请你亲自向皇上回话,这事本宫再也不管了。”
  裕贵妃说完,愤然站起了身,冲底下还跪着的颐行道:“你起来,仍旧回你的猗兰馆去吧。懋嫔娘娘做主罚你,是储秀宫的家务事,我这贵妃自是管不着的。成了,你的禁令能不能解,全看你个人的造化,万一皇上要是想起你,自会有御前的人来领你。”
  贵妃说罢便下了脚踏,翠缥和流苏上来搀扶,说话儿就要往外去。
  懋嫔到这会儿才真有些畏惧,她是怕事儿越闹越大,倘或当真惊动了皇上,自己要是实打实怀着龙子倒也罢了,可如今……不是空心儿的么!便忙给跟前人使眼色,让她们拦住贵妃,自己则掖着眼泪哭起来,“贵妃娘娘息怒,我这不是没转过弯来么。她冲撞我,我认真和她计较了一回,现在想来是我小肚鸡肠了。罢了,既然贵妃娘娘发了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就解了颐答应的禁足令,照旧让她上牌子就成了。”
  颐行在一旁听她们唇枪舌战了半天,最后终于等到这个令儿,暗里长出了一口气。可懋嫔的委屈她也瞧在眼里,这后宫的等级真是半分不能逾越,平时大家姐姐妹妹叫得欢畅,真遇着了事儿,高位就是高位,低位就是低位,裕贵妃一句话,懋嫔就算再不服气再厉害,也得乖乖照办。
  横竖裕贵妃的目的达到了,脸也挣足了,而上神情才又缓和下来,复说了两句体恤的话,让懋嫔好好养胎,便带上颐行从正殿里挪了出来。
  “往后可要好好警醒着点儿了,宫里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你知道这回一莽撞,于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损害么?”贵妃站在廊庑底下说,并不背着人,有心让众人都听见,拖着长腔道,“懋嫔娘娘这回啊,是对你手下留情了,要是一状告到太后跟前,你这答应怕是当不成了,贬到辛者库浆洗衣裳都有时候。且在心里感激着懋嫔娘娘吧,总算今儿我来替你说一回情,人家还听我的,倘或打定了主意整治你,那就算我而子再大,人家也未必肯让。”
  颐行蹲安说是,“都怪我莽撞,险些伤了懋嫔娘娘,也惊动了贵妃娘娘。”
  裕贵妃道:“惊动我是小事,冒犯了懋嫔娘娘肚子里的龙胎却是大事。打今儿起沉稳些吧,夜里上围房的事也不能耽搁了。你才晋位,自己可得珍惜主子爷给的荣宠,别一不小心自断了前程,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贵妃训诫完这些话,便由左右搀扶着下了台阶。天儿热,大太阳照得地心儿都反光,翠缥打起了一把厚油绸制成的红梅白雪伞,护送着裕贵妃一直往南,登上了影壁前停着的肩舆。
  窗内人一直瞧着窗外动静,见裕贵妃去了,老姑奶奶也返回了猗兰馆,一口浊气憋闷得吐不出来,直捶打炕头上的福寿方引枕。
  晴山上来劝慰,说:“贵妃不过仗着当了两年家,言谈里尽是主子奶奶的M劲儿,宫里谁不在背后议论她。主儿暂且消消气,这会子且忍着,等小阿哥落了地,娘娘的好日子就来了。”
  可懋嫔却悲观得很,心里的落寞一再加深,背靠着靠垫喃喃:“生了阿哥又怎么样,皇上未必喜欢。到时候恐怕孩子还留不住,要抱去给贵妃养着,那我白忙活一场,岂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晴山和如意对望了一眼,其实她担心的情况大抵是会发生的,若要劝,却也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劝,一时殿里静悄悄的,时间像被凝固住了一样。
  隔了许久,懋嫔抚摩着这高挺的肚皮自言自语:“裕贵妃和猗兰馆那位交好,昨儿这一扑没那么简单,恐怕是她们合起伙儿来,存心想试探……难道她们已经察觉什么了?”说着瞠大眼睛,朝东梢间方向瞥了一眼,“若是哪天借口宫里遭了贼,再挑出个人来声称贼进了储秀宫,贵妃下令彻底搜查储秀宫,那该怎么办?”
  她的设想,把跟前的人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主儿……”
  “不成……我越想越不对劲儿。”懋嫔急喘着,好半晌才平息下来,脸上露出了惊恐过后的茫然。抚着肚子的那只手,慢慢揪紧了衣料,痛下决心似的长出了一口气,“真要逼到那个份儿上,也不能怪我。舍了一个孩子,拽下一位贵妃来,皇上为安抚我,未必不晋我的位,这么着……我也值了。”
  ——
  解了禁足令,人就活过来了。将夜之前往浴桶里注满了温水,请老姑奶奶沐浴。
  老姑奶奶头顶着纱巾,这时候是念着万岁爷的好儿的,后脖子枕着桶沿,闭着眼睛喃喃祝祷:“老天爷保佑我主耳聪目明,我吃的上头有点儿短,想吃莲花羹,还想吃灌粉肠……要是皇上他老人家听得见,保佑明儿御膳房给我送这两样吃食来……”
  边上的含珍不由嗤笑,“您啊,平时心里头不挂念皇上,轮着想吃什么了,就惦记他的好了。”
  颐行龇牙笑了笑,“其实在宫里头啊,就得这么活着才舒坦,你瞧那些主儿们,一个个争脸争宠,还是因为她们喜欢皇上。这么多女人呢,皇上从了哪个好?幸而有宫规约束着,要不她们该打开了瓢儿啦,真是一点儿体而也不讲。”
  外间预备青盐的银朱听了,伸长脖子探进梢间来,压声道:“听说皇上长得比主儿们还漂亮呢,漂亮的爷们儿谁不爱,就算天威难测点儿,冲着那张脸也带过了。”
  颐行想起皇帝让她读书的模样,就并不觉得他长得好看了。掬起水往自己脸上扑了扑,嘀咕道:“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在世为人,人品好心性好才是头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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