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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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贵妃意味深长地琢磨,最后道,“也好,你是宫里老人儿了,有你在小主身边照应,时时加以提点,你们主儿能少走好些弯路。”略顿了下,想起来和颐行拉拉家常,便问,“你进宫的时候,家里头可好不好?太福晋身子还健朗吧?”
  颐行说是,“我母亲身子一向很好,还是皇上恩典,前院的祸事没有累及内宅。如今家里头有我嫂子照应,几个侄子也能当事儿了,仕途往后虽受些牵连,所幸还能着家,照应老太太。”
  “那就好。”贵妃慢慢点头,脸上浮起无限的怅惘来,“要是你哥哥不犯糊涂,也不能累及前头娘娘。前头娘娘是真可怜,好好的正宫娘娘,给废到外八庙去……那地方多偏远的,她一个富贵人儿,哪里经得起那些,要是心思窄了……”后面的话不便说了,拿手绢掖了下眼窝子,很快别开了脸。
  颐行没看真周,心道她是哭了?她和她大侄女儿未见得有那么深的情义吧,皇后一被废,得益最大的就数她,要是现在皇帝说把皇后接回来复位,恐怕头一个跳起来的也是她吧!
  不过这些话知道在肚子里,脸上还要装得谦恭,颐行幽幽一叹:“是她没这个福分……”
  贵妃未置可否,顿了会儿才又道:“不是我说,皇上也忒绝情了,终归是结发的元后,怎么说废就废了。”
  这是要挑起老姑奶奶对皇帝的不满,说一千道一万,后宫那些主儿再蹦哒,也不及老姑奶奶自个儿和皇帝不对付来得治标治本。老姑奶奶对这紫禁城的恨,对皇上的恨,必然是有的,晋了位也不能忘记自己哥子和侄女儿所受的苦。就算皇上有心抬举她,万一她哪天和皇上犟了脖子,那么用不着谁动手,她自己就不得翻身了。
  贵妃哀婉,轻轻拢起了眉头,颐行垂下脑袋,在思量她的用意。
  以后要长心眼儿了,这是含珍对她的叮嘱。宫里没有一个是纯粹的好人,个个都为着自己的利益,要做到不败,第一是不和谁结仇,第二就是不和谁交心。
  贵妃在她面前抱怨皇帝绝情,这话已经过了,任何时候过头的话都不是好话,须得小心。
  颐行不能上套,更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便道:“是家里人不成器,触犯了律法,冒犯了天威,往后我自然愈发惕惕然,绝不行差踏错,一心侍奉皇上。”
  贵妃见她这么说,有些失望,心里鄙薄着,果真各人自扫门前雪,就算至亲的人又怎么样,进了宫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哪儿还有那闲能保佑家里人。
  成吧,横竖套不出话来,多说无益。
  贵妃扭头让流苏瞧瞧时辰钟,流苏道:“回贵主儿,已经巳正时牌了。”
  于是贵妃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皇上这会子也该得闲了,咱们上御前谢恩去吧。”
  嫔妃晋了位分,上御前谢恩是必须,已经蒙过圣宠的可以自己过去磕头,还没开脸的,就得是主位或掌管宫闱的娘娘陪同前往。
  如今颐行先到永和宫来,贵妃自然是当仁不让,后宫见皇帝的机会其实不太多,每个人都很珍惜这样的机缘,贵妃不带着去,难道让懋嫔挺着肚子带她去么?作为善解人意的贵妃娘娘,哪里能让懋嫔受这番劳累。
  贵妃抚了抚鬓边的点翠,微微回一下头,示意颐行跟上。从永和宫到乾清宫不远,经过龙光门,贵妃提袍子先迈进去,询问门上站班儿的小太监:“万岁爷在么?”
  小太监呵着腰道:“回贵妃娘娘话,万岁爷进了日讲,就从正大光明殿移驾了。”
  贵妃朝乾清宫望了眼,仍旧带着颐行上了东边台阶,边走边道:“南边那圈围房尽是内大臣值房,咱们宫眷不宜从那里经过。主子要是不在乾清宫,咱们就从凤彩门出去,沿西一长街往南,走不了多远就是遵义门,那是养心殿边门,道儿更近些。”
  颐行恭顺地说是,脚下走过汉白玉的月台,眼睛却往南,一直望向东南角的御药房。
  这会儿要能见着夏太医,可得好好谢谢他,他一通谋划,自己果然晋位了,世上还有第二位像他这样既治得了病,又治得了命的好太医吗?必然是没有了呀。自己能遇见他,实在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所以现在愈发觉得重任在肩,她得好好干,才能保得这些和她有牵扯的人们吃香喝辣,升官发财。
  贵妃昂着她骄傲的头颅,缓步走下台阶,穿过了西边的随墙门。颐行忙跟上去,随贵妃一同迈进了遵义门。
  这是颐行头一回来养心殿,养心殿相较于乾清宫,规模要小得多,更像民间大户人家的二进院落,前面是正殿,后面左右围房,外带三间朝南的大屋。
  听说后面的屋子,是后宫嫔妃们每天集结的地方,颐行悄悄瞥了一眼,心里犯嘀咕,每天如此啊,皇帝的肾怕不是铁打的吧!
  这时候养心殿前的抱厦里出来了两个人,说说笑笑正要往宫门上去。抬眼一瞧,忽然瞧见了贵妃,忙上前来打千儿请安,说:“贵妃娘娘吉祥。”
  贵妃点了点头,问:“万岁爷在不在?”
  叫柿子的小太监说在,又瞧瞧贵妃身后,试探着问:“这是新晋的颐小主不是?”见她颔首致意,忙又打了个千儿,“小主吉祥。请贵妃娘娘和小主少待,奴才这就替您二位传话去。”
  柿子一蹦三跳往明间去,问了门前的明海,明海说皇上人在三希堂,忙又匆匆进了西梢间,在帘子外呵腰回禀:“万岁爷,新晋的颐小主来啦。”
  正站在桌前练字的皇帝一惊,“她是来找夏太医的,还是来找朕的?”
  边上的怀恩也转过脑袋看向柿子,柿子笑着说:“是贵妃娘娘领着来的,想是来向您谢恩来啦。”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都怪这阵子两个身份颠来倒去地盘弄,已经让他有些混乱了,她忽然之间来养心殿,他头一件就觉得必定又是她身边的宫女受了伤,生了病,又得麻烦他慌里慌张换官服,扎面巾。
  好在是来谢恩的,他这才从容搁下笔,整了整仪容漫步走向明间。
  待在御案后坐定,怀恩站在门前向外递话,说:“贵妃娘娘,颐小主,万岁爷宣二位觐见。”
  贵妃回头瞧了眼,老姑奶奶好像很紧张,鬓边的发丝成绺儿,弯曲贴在脸颊上,有种少女稚嫩的美感。
  贵妃忽然神伤,想当初自己刚进宫那会儿,也是这样不谙人事的模样。如今好几年过去了,熬得人情练达,百毒不侵,却和以前的自己渐行渐远了。
  “进去吧。”贵妃放软了语气说,“见了主子谨慎说话,千万别唐突了。”
  虽然知道就算唐突了,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但告知的责任还是得尽到的。
  颐行说是,低着头垂着眼,小心翼翼迈进门槛。上前两步便跪拜下来,伏在殿前金砖上道:“奴才尚氏,叩谢皇上天恩。”
  上首的皇帝端稳持重,略顿了顿,才压下嗓门道:“起喀吧。”
  满福上前搀扶,那满脸的笑靥,简直比他自己晋封了还要高兴似的。
  颐行朝他望了眼,眼神间有谢意,只是不好在殿上显露。
  满福往前比比手,引她上前一些,颐行在皇帝面前还是觉得丢脸,她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的口味如此独特,她摔个大马趴都能晋她的位。也或者人家本来要晋封她为常在的,就因为这一跤,摔掉了一个等级吧!
  御座上的皇帝在琢磨,她头天晋封,应该给她个下马威才对,便道:“你如今已经不是宫女了,行事要更加稳重才是,再不要毛毛躁躁的,不成体统了。”
  颐行红了脸,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扑倒的事儿,嘴里诺诺答应着:“奴才谨遵皇上教诲。”
  皇帝嗯了声,复又想了想,“琴棋书画和女红,都要进益些才好。还有读书练字,朕会命人给你送些书过去,闲暇时看看,陶冶一下情操,对你有益处。”
  这下颐行有点彷徨了,她不爱读书不爱做女红的事儿,看来夏太医一并和皇帝说了呀。那满福怎么还告诉她,夏太医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见太监的话不能当真,听一半扔一半正合适。
  不过这位皇上的兴趣倒真是高,明知她干啥啥不行,居然还破格提拔了她,难道就是为了把她培养成人?
  唉,这紫禁城实在不是个讲辈分的地方,要不然她堂堂做姑爸的,几时轮着侄女婿来栽培!
  如今是老鼠和猫同辈儿啦,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己得仰仗他往上爬呢,毫无优点没关系,只要乖巧听话,男人还是会喜欢的。
  颐行说是,“奴才一定好好习学,那万岁爷……您会常来考我功课吗?”
  ……神天菩萨,老姑奶奶偶尔也会被自己的机灵吓一跳。这当下,如此水到渠成的邀宠勾搭,为将来的多多相处直接做好了铺垫,简直可说是完美。
  边上的裕贵妃听了,袖子下的手不动声色捏紧了手绢。
  真没想到,前皇后如此不阿的人,同宗里头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姑爸。小小的答应,看着挺老实,才一有起势居然动了这样的心思,果然后起之秀不容小觑,自己那些不好的预感,怕是要应验了。
  上首的皇帝却觉得挺满意,很好,老姑奶奶已经开始学着怎么壮大自己了,将来在宫中横行,指日可待。
  他甚至想脱口而出,说“好啊”。但转念再思忖,不能这么轻浮,便沉声道:“朕日理万机,唯恐没有闲暇……得空吧,得空会过去考你的。”
  本来这就是话赶话里的一点捞头,能捞着当然是好事,捞不着也没什么懊恼。颐行听完前半句话觉得没希望了,没想到他的后半句话,立刻又将盼头儿拉了回来。
  她一高兴,忘了圣驾面前低眉顺眼的规矩,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这一看,皇帝的长相样貌可全看见了,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和小时一样白净,但五官少了那种奶里奶气的味道,已经长成一个俊朗的青年男人模样了。
  她的眼神直勾勾,皇帝视线没来由地避让开了。不知为什么,在没有遮挡的情况下被她看着,会生出难堪和狼狈来。还是小时候那段不堪的经历害的,在她面前,总有种自己衣冠不整的感觉。
  皇帝不自觉挺了挺脊背,掖了下衣领,他是天子,难道还经不得一个小姑娘看?真是笑话!可有时候人的心理不足以强大到支撑起对往昔不堪岁月的回忆,他越想显得云淡风轻,周身就越不自在。
  要脸红了……脖子上汹涌的热潮攀升上来,很快便会弥漫整张脸,皇帝心里有预感,于是急中生智站起来,转身到书架前随意翻找。当然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茫茫书海也扑不灭他颧骨上的滚烫。他东找找,西翻翻,等那片热浪终于慢慢平息下来,随手翻出一本诗集递给满福,让他交到老姑奶奶手上。
  满福双手承托着送过来,颐行呵腰承接了,低头一瞅,“《梅村集》?”
  皇帝说对,“这本诗集收录进四库全书了,如今称四十卷本,你拿回去好好研读,多读诗好,诗里有琴、有酒、有白雪红梅,能戒了你莽撞的毛病。”
  颐行一凛,明白自己刚才那一抬眼又犯忌讳了。不过这小小子儿长了十来年,人虽大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人之气运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自己还是他的长辈呢,说话儿就成了他帐下的小答应。
  “成了,恩也谢过了,你们跪安吧。”皇帝摆了摆手,没等她们行礼,就转身往西次间去了。
  贵妃上前来,带着颐行向上蹲安,然后却行退到了殿外。
  廊庑上站着,贵妃低头瞧她手上的书,“皇上爱读书,阖宫的嫔妃们人手一本诗集,你可别辜负了皇上的美意。”
  不同之处在于,她们的诗集是为投其所好自己踅摸来了的,而老姑奶奶这本是皇上亲自赏的。
  颐行托着诗集,心里只管哀叹,晋了位虽不要做杂活儿了,却要读书,这差事愈发不好干了。
  贵妃见她沮丧,吸口气重新振作起了精神,笑道:“恩谢完了,该上储秀宫认屋子去了。早早儿收拾妥当了,回头承接雨露不慌张。”边说边招了招手,“走吧!”
第36章
(答应位分也上绿头牌啦。)
  要承接雨露?虽说晋了位,就应当做好这样的准备,但颐行乍然听见,心头还是“咯噔”了一下。
  那个因她扫过脸的小小子儿,如今以经是顶天立地的皇帝了,自己一门心思要做皇贵妃,其实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做的正是他的皇贵妃啊。
  怎么有些别扭呢,颐行低头走在夹道里,地上一棱一棱的青砖铺叠,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上回在御花园里赶鸭子上架,一时来不及考虑太多,满脑子想着露脸,但刚才大眼瞪小眼的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其实对于晋位这件事儿就没有想明白过,只是意气用事地逼着自己上进,逼自己成为那个救全家于水火的老姑奶奶。
  贵妃见她不搭话,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怎么了?想什么呢?”
  颐行回过神来,说没什么,“就是走到今儿,像做梦似的。”
  贵妃的目光变得悠远,望向前面连绵的红宫墙,淡声说:“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当初恭妃使的那些个小手段,把你从三选里头剔出去,谁知道兜兜转转,你还是晋了位。往后啊,就要在这四方城里活下去了,你想好了吗?预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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