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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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庆殿在雨花阁东侧,能通过雨花阁东北角小门进入,每年立春时节皇帝在这儿迎春祈福,平时闲置,就作为内务府分发俸银,每季量裁宫女衣裳所用。
  颐行捏着名牌,快步往雨花阁去,半道上遇见早前一道在教习处学规矩的宫人,彼此含笑打个招呼,也就错身而过了。等到了延庆门上,见人已经不多了,她算来得晚的,忙上前排在队伍之末。等列队到了长案前,内府官员隔桌垂眼坐着,一面翻看手上花名册子,一面询问:“哪处当值的?叫什么名字?哪一年进宫的?”
  颐行老老实实呈报上去,“尚颐行和焦银朱,都在尚仪局当值,今年二月里进宫的。”
  内府官员听了,眼皮子仍旧没有掀一下,在花名册上逐行寻找。终于找见两个没打过钩的名字,嘴里喃喃念着:“尚颐行,焦银朱……”一手摸向边上装满银子的托盘,捡了两块碎银出来放在小戥子上这么一称,少了,又拈一块更小的放进来,这回差不多了,往她面前一倒,“二两四钱,收好了。下一个……”
  颐行看着这小小的三块银子,倒有些算不过账来了,犹豫了下才道:“大人,这银子是不是发放错了?咱们二月进宫,三月和四月的都没领……两个人,合该是四两八钱才对。”
  这回内府官员的眼皮子抬起来了,也不和她算这笔账,只道:“没错儿,就是二两四钱,大伙儿都是这么领的。”不耐烦应付她了,又扬声传唤,“下一个。”
  后面的人上来,顺势把她顶到了一旁,颐行站在那里,心里头的沮丧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宫女子太惨了,月例银子本来就不及太监高,结果到了领取的时候还要被盘剥,这么下来还剩多少?自己做宫女,一路走来真是看透了这底层的黑暗,等将来要是有了出头的一天,可得好好整顿整顿这乱象。
  眼下却没法子,再磨也磨不出银子钱来,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于是灰心地转身朝角门上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背后有人叫了声姑娘。
  她纳罕地回头,待看清了来人,忙含笑蹲了个安,“真巧,谙达也来领月银?”
  来人正是那天替她传话的御前太监满福,满福迈着八字步过来,对插着袖子微微呵着腰,说:“正是呢,巧了,进门就瞧见姑娘。姑娘的银子领完了?”
  颐行说是,“这会儿正要回去呢。”
  满福点了点头,“我才从养心殿来……姑娘要是有空,借一步说话?”
  御前的人有话,那必定是要紧话,就算没空也得有空。
  颐行忙道:“今儿尚仪局容我们出来领月例银子,晚点儿回去也没什么。”边说边移到个背人的地方,“谙达有什么示下,只管说吧,我听着呐。”
  满福讪讪笑了笑,“我可不敢称示下,姑娘太客气了。找姑娘说话,是因着昨儿的事,昨儿万岁爷请平安脉,还是夏太医伺候的,当时我就在边上站着呢,听得真真的,夏太医和万岁爷提起了您。您猜怎么着,万岁爷果然想起您来,说‘就是万寿宴上,浇了和妃一身汤的那个?’,您瞧,你算是在万岁爷跟前露脸啦。”
  可这种露脸,听上去怎么怪别扭的呢。
  颐行有点惭愧,并没有受皇上垂询的欣喜,无措地摸了摸耳上坠子说:“我出的洋相,全叫皇上看见了,多丢人呐。”不过夏太医是真的仗义,那天她的托付,他居然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
  满福只管开解她,“这有什么的,怨还是怨和妃的猫,和姑娘有什么相干。不过您和夏太医的交情,八成挺深吧?夏太医在皇上跟前不住地夸赞您,说尚家老姑奶奶人长得漂亮,心眼儿也好,还知进退懂分寸,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那手女红,绣的花鸟鱼虫,个个像真的一样。”
  颐行半张着嘴,听得发怔,“夏太医是这么夸我的?”
  满福说是啊,言罢理所当然地一笑,“您是尚家出身,尚家那样门庭,出来的小姐必定无可挑剔。万岁爷听了,对姑娘也有些好奇,只是忌讳前头皇后的事儿,不好轻易传召姑娘。不过万岁爷说了句话,说姑娘这样人才,窝在尚仪局里埋没了。”
  颐行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赧然道:“我算什么人才,是夏太医缪赞了。不过皇上倒听夏太医的举荐,真叫人意想不到。”
  满福龇牙笑道:“这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我不是和您说过吗,夏太医是万岁爷跟前红太医,万岁爷一向最信得过他的医术。夏太医为人审慎,也从来不爱议论后宫事,这回和万岁爷提起您,万岁爷觉得新鲜,自然也对姑娘另眼相看。”
  幸事从天而降,像个天大的烙饼一样,砸得颐行有点发懵。待回过神来,又觉得满福的作法令人不解。
  “您是御前的人,万岁爷说过什么话,您怎么愿意告诉我呢。”
  “那自然是下注呀。”满福毫不讳言,“不瞒您说,咱们做太监的,最爱琢磨主子心思,也爱在后宫娘娘里找最有出息的那位倚仗。姑娘您是尚家人,虽说家里坏了事儿,不像早前了,但您家的风水还在,保不定有翻身的机会呢。我这会儿和姑娘交交心,往后姑娘要是升发了,也栽培栽培我,就尽够了。不过有一说一,姑娘您最该谢的是夏太医,人家可为了您,说得唾沫都快干了,又说您如何好,又说您如何不易。依着我常年在御前的见识,万岁爷算是听进去了,接下来姑娘只要瞧准机会使把劲儿,制造个和万岁爷的偶遇,万岁爷一上心,这事儿可就成了。”
  颐行还晕乎着,脑子里只剩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这夏太医帮人帮到底,真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早前她顺嘴一提,虽然觉得这是最快速的手段,但可行性并不高,她实在也没抱太大希望。结果夏太医如此靠谱,居然成了……成了之后应当怎么办呢,她一时却又有些彷徨了。
  “谙达瞧得起我,这是我的福分,我也感激夏太医,能这么帮衬我。可偶遇这种事儿……怎么能够呢。我是后宫里头当差的,皇上在乾清宫往南这一片,两下里毫无关系啊。”
  满福啧了声,“这不是有我呢吗,我把万岁爷的行踪透露给您,您到时候想个法子惊艳亮相,皇上一瞧这姑娘深得朕意,晋位这种事儿,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这么听来,好像果然如虎添翼了。但这种没来由的协助,背后会不会有什么猫儿腻?
  颐行谨慎地说:“您看我和您交情平平,您的这片盛情,我可怎么报答您呢……”
  满福很局气的模样,“说报答的话就见外了,姑娘这么聪慧人儿,我帮姑娘攀上高枝儿,姑娘自然不亏待我。我呀,也是瞧着夏太医,夏太医的人品我信得过,他举荐的人,能孬么?再说您是名门之后啊,当初牌子没能到御前,已是大大的不应该了。人的运势是注定的,该是您的到天上也还是您的,这不,兜兜转转万岁爷又留意您了,您往后就擎等着步步高升吧。”
  颐行听了老半天,还是觉得好运气不能这么唾手可得。
  其中怎么好像有诈呢……吃了太多亏,知道步步留心的颐行,对这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大太监露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笑,“您容我再琢磨琢磨。”
  满福愣了下,“还琢磨什么呀,后儿皇上要游御花园,这不是您冒尖的大好时机吗,回去预备上就成了。”
  然而她这回并没听他的,反倒往后退了半步,说:“谙达是为着我,我心里头有数,可面见皇上不是小事儿,闹得不好要掉脑袋的,我不敢胡来。再说我一个大姑娘,琢磨怎么和男人偶遇,实在没脸得很,您还是容我再细想想吧,等想好了,我再求您成全。”边说边往角门上挪动,又顺势蹲了个安,“我耽搁有阵子了,得回尚仪局去了,谙达您忙吧,回见了您呐。”
  满福嗳了两声,没等他说完,老姑奶奶已经穿过小角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满福有点儿纳闷,想挣功名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吗,怎么这会儿有好机会,她又不想要了呢。
  满福带着满腹狐疑回到养心殿,把对话经过和皇帝交代了,末了儿道:“主子爷,老姑奶奶这是什么想头儿呀,是信不过奴才吗?”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信不过啊。皇帝蹙了蹙眉,“朕日理万机,哪儿来的闲工夫和她弄那些弯弯绕!你说了后儿要游园子,她听明白了吗?”
  满福说是,“奴才说得清清楚楚,让老姑奶奶回去预备预备,到时候好一举俘获圣心。”
  皇帝面无表情,抬眸瞧了满福一眼,“她说还要琢磨琢磨?”
  满福讪讪道是,“老姑奶奶分明不信,也难怪,奴才显得太热络了,让她生了戒心。”
  皇帝心头有些烦躁,重又低下头写朱批,一面抱怨:“女孩子就是麻烦,不给的时候偏要,给了又推三阻四……由她去吧,实在没那个命,也怨不得朕,就让她窝在尚仪局,当一辈子小宫女得了。”
  然而嘴上这么说,未必真能做到不闻不问,以怀恩这些日子对他的观察,觉得万岁爷最后八成会改主意的。
  漫长的帝王生涯,其实很无聊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天都是江山社稷、民生大事,自己的后宫虽充盈,那些嫔妃却一个都不得圣心。好容易小时候的冤家对头进宫了,爱恨就在一瞬间。万岁爷此刻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一方面觉得老姑奶奶麻烦,给脸不要脸,一方面又舍不下苦心经营了这半天的虫局,还想推波助澜,到最后形成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格局,好让他不必整天应付那一围房的女人。
  老姑奶奶既然得了消息,心里也必定有了准备,如今只差一哆嗦了,怀恩愿意当那个劝谏的良臣,让皇上有台阶可下,便道:“万岁爷,老姑奶奶受了好些刁难,宫里头恐怕只信得过银朱、含珍,还有夏太医三人。您让满福传话,哪里及夏太医亲自出马,来得令老姑奶奶放心呢。”
  皇帝有些不悦,“这么说夏太医还得再跑一趟,特意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她?”
  怀恩笑着说是啊,“谁让老姑奶奶最信得过Z老人家呢。”
  皇帝哼了声,分明有嘲讽之意,复又低下头批阅奏疏,半天没有再说话。
  殿里头安静下来,只有西洋座钟下的铁坨坨摇摆,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怀恩抱着拂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要入定的模样。大概过了两柱香时候吧,皇上的公务办完了,成沓的题本收进皮匣里,怀恩呵着腰上前落锁,预备原路送还内奏事处。
  才搬起匣子,听见万岁爷清了清嗓子,扭头看,见那明黄的身影负着手,在南窗前转了两圈,最后站定了吩咐柿子:“上御膳房弄块酱牛肉来,要大点儿的。”
  柿子应了个“”,只是不明白,犹豫着问:“万岁爷,您要酱牛肉干什么?”
  皇帝目光流转,望向外面碧清的长天,叹了口气道:“喂鹰。”
第32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从养蛊到熬鹰,承载了皇帝无比的厚望,和对老姑奶奶成长为后宫一霸的坚定决心。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治理后宫就像治理江山一样,须得懂得痼疾在哪里,才能对症下药,治得而而俱到。
  以前的老姑奶奶狂妄而自信,比所有大家闺秀活得都要潇洒,她哪里懂得深宫中的不易。所以就得像熬鹰似的,让她经历磨难,然后从瓦砾堆儿里开出花来。
  当然,要是有瓦砾压住了她的脑袋,皇帝是愿意考虑给她搬开的。毕竟成长需要扶植,他不是个那么不近情理的人。就像这酱牛肉,熬鹰初见成效的时候,可以稍稍给点犒劳,这样她才会更有干劲。要不然紫禁城内人情太冷漠,万一把她练成了铁石心肠,那也不好。
  柿子很快从御膳房回来了,带了块圆溜溜的牛腱子,拿珐琅食盒装着。
  皇帝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上头肥油给剔除得干干净净,御膳房的东西,向来精致无比。只是拿食盒装着不大方便,还是弄张油纸包起来更接地气。
  怀恩搬来了药箱,把牛肉搁在里头,为了怕天热牛肉变质,敲来一块冰,小心在底下渥着,一而道:“万岁爷且等会子,奴才知会尚仪局给老姑奶奶派个差事,调到雨花阁这儿来,方便万岁爷相见。”
  皇帝想了想,说不必了,“还是借口给那个圆脸宫女看伤,再跑一趟吧,免得让她起疑,怎么处处能遇见夏太医。”
  怀恩说也对,“处处能遇上,就显得刻意了。可是中晌过后天儿热,从养心殿过去大老远的,万岁爷也要保重圣躬。奴才想着,还是准备一抬小轿吧,先悄悄抬到葆中殿,万岁爷再从那里过御花园,这么着既避人耳目,路上也凉快,不知万岁爷圣意如何?”
  西一长街确实怪长的,顶着大日头步行的岁月,自打当上皇帝后就再没有过,便松了口,说:“就这么办吧。”
  于是怀恩张罗了一架二人抬进养心殿,停在抱厦里头,等万岁爷亲临。抬轿的是御前抽调出来的站班太监,皇帝落座后稳稳当当上肩,一路从西二长街,抬进了葆中殿。
  葆中殿离御花园不远,穿过戏台子就是。皇帝这厢御驾启程,满福就去找了刘全运,让他想辙传话吴尚仪,命老姑奶奶回他坦照看银朱去。
  刘全运不明白,一头应着,打发小太监过去传话,一头扫听,“你们御前怎么关切起她来了?她不是给撂了牌子,当宫女儿去了吗。”
  满福不便透露,囫囵一笑道:“她是先头皇后的姑爸,这么大的辈分儿,怎么能不叫人关切!上回不还伺候万寿宴来着吗,太后和皇上,还有六宫主儿全看着她呢。”
  “那万岁爷……”
  “哎呀,我想起来了,还要上御膳房传小食呢。快快快,我不和您闲聊了,得赶紧去了。”满福怕言多有失,胡乱扯了个谎,压着凉帽脚底抹油了。
  刘全运看着满福的背影,摇了两下脑袋,“我就知道,一身凤骨没法子当鸡养,吴尚仪当初听人摆布,闹了这么一出,这才几个月啊,眼看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他身边的跟班儿也跟着朝满福离开的方向眺望,“师傅,您的意思是,尚家老姑奶奶入了万岁爷的眼?”
  刘全运嘿了一声,“男人瞧女人,一眼就够了。选秀时候那么严,拿尺一寸一寸地量,真要是人到了眼前,兹要是胳肢窝里没味儿,脸上没麻子,谁管你胳膊有多长,鞋里是不是扁平足。”
  跟班儿哦了声,“那要是老姑奶奶上了位,吴尚仪岂不是头一个叫人摁死?”
  刘全运哼笑了一声,“谁知道呢,宫里头福祸相依,三言两语说不准。不过她真要晋位,后宫那些主儿们八成坐不住,才送走一位废后,又迎来一位老姑奶奶,这老姑奶奶和太后可是一辈儿,这么下去,岂不乱了套了!”越说越觉得有趣,竟然隐约盼望起那份热闹来。
  那厢颐行得了尚仪的令儿,吴尚仪说:“银朱卧床也有日子了,瞧着好得差不多了,就回来当差吧。你上他坦里再看一眼,伤势恢复了最好,恢复不了就再找太医瞧瞧。老这么养着不是事儿,我这里不说什么,底下人也要背后嚼舌头。”
  颐行嗳了声,“那我这就回去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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