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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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不完全是,”方丝萦不安地笑了笑,转头看看站在一边,笑靥迎人的柏亭亭。伸过手去,她把那孩子揽进了自己的怀中,笑着说,“我和你女儿有缘,我一看到她就喜欢她。”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句话。”柏霈文说,脸上浮起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微笑,然后,他对柏亭亭说,“亭亭!去告诉亚珠开饭了,我已经饿了,我想,我们的客人也已经饿了。”
亭亭从方丝萦怀中站起来,飞快地跑到后面去了。这儿,柏霈文忽然用一种压低的、迫切的语气说:
“告诉我,方小姐,这孩子很可爱吗?”
“噢!”方丝萦一愣,接着,她用完全不能控制的语气,热烈地说,“柏先生,你该了解她,她是你的女儿哪!”
“你的意思是说……”
“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方丝萦几乎是喊出来的。
“多奇怪,”柏霈文深思地说,“她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你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我看……”他沉吟了片刻,“你们是真的有缘。”
方丝萦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柏亭亭跑了回来。很快地,亚珠摆上了碗筷,吃饭的一共只有三个人,柏霈文、柏亭亭和方丝萦。可是,亚珠一共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内容也十分丰盛,显然,亚珠是把方丝萦当贵客看待的。
方丝萦非常新奇地看着柏霈文进餐,她一直怀疑,不知道一个盲人如何知道菜碗汤碗的位置。可是,她立刻发现,这对柏霈文并非困难,因为柏亭亭把她父亲照顾得十分周到,她自己几乎不吃什么,而不住地把菜夹到她父亲的碗里,一面说:
“爸,这是鸡丁。”
“爸,这是青菜和鲜菇。”
“爸,我给你添了一小碗汤,就在你面前。”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和亲切,好像她照顾父亲是件很自然的事,并且,很明显她竭力在避免引起被照顾者的不安。这情景使方丝萦那么感动,那么惊奇。她不知道柏亭亭上学的时候,是谁来照顾这盲人吃饭。像是看穿了方丝萦的疑惑,柏亭亭笑着对她说:
“爸爸平常都不下楼吃饭的,今天是为了方老师才下楼,我们给爸爸准备了一个特制的食盒,爸爸吃起来很方便的。”
“哦。”方丝萦应了一声,她不知如何答话,只觉得眼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内充满了某种酸楚的情绪,竟不知不觉地眼眶湿润了。
一餐饭在比较沉默的空气中结束了。饭后,他们回到了客厅中,坐下来之后,亚珠重新沏上两杯新茶。握着茶杯,方丝萦注视着杯中那绿色的液体,微笑地说:
“这是柏家茶园的茶叶吧?”
柏霈文掏出一支烟来,准确地燃着了火。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他那茫无视觉的眼睛虽然呆滞,但是,他嘴角和眉梢的表情却是丰富的。方丝萦看到了一层嘲弄似的神色浮上了他的嘴角。
“你已经听说过柏家的茶园了。”他说。
“是的。这儿是个小镇市,柏家又太出名了。”方丝萦直视着柏霈文,这是和盲人对坐的好处,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研究他。
“柏家最好的茶是玫瑰香片,可惜你现在喝不着了。”柏霈文出神地说。
“怎么呢?”方丝萦盯着他。
“我们很久不出产这种茶了。”柏霈文神色有点萧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深思着什么,然后,他忽然转过头去说,“亭亭,你在这儿吗?”
“是的。”那孩子急忙走过去,用手抓住她父亲的手,“我在这儿呢!”
“好的,”柏霈文说,带着点儿命令的语气,“现在你上楼去吧!去做功课去,我有些话要和方老师谈谈,你不要来打扰我们!”
“好的。”柏亭亭慢慢地、顺从地说,但是多少有点儿依恋这个环境,因此迟迟没有移动。又对着方丝萦不住地眨眼睛,暗示她不要泄露她们间的秘密。方丝萦对她微笑点头,示意叫她放心。那盲人忍耐不住了,他提高声音说:
“怎么,你还没有去吗?亭亭!”
“哦,去了,已经去了。”那孩子一迭连声地喊着,一口气冲进饭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了。
等柏亭亭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方丝萦靠近了沙发里,啜了一口茶,她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慢吞吞地、询问地说:
“哦?柏先生?”
柏霈文深吸了一口烟,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喷着烟雾。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说:
“方小姐,你今年几岁?”
方丝萦怔了怔,接着,她有些不安,像逃避什么似的,她支吾地说:“我告诉过你我并不很年轻,也不见得年老。在国外,没有人像你这样鲁莽地问一位小姐的年龄。”
“现在我们不在国外。”柏霈文耸了一下肩,但,他抛开了这个问题,又问,“你还没有结婚?为什么?”
方丝萦再度一怔。
“哦,柏先生,”她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些什么。难道你请我来,就是要调查我的身世吗?”
“当然不是,”柏霈文说,“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一位漂亮的女性,为什么会放弃美国繁华的生活,到乡间来当一个小学教员?”
“漂亮?”方丝萦抬了抬眉毛,“谁告诉你我漂亮?”
“亭亭。”
“亭亭?”方丝萦笑笑,“孩子的话!”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柏霈文再喷了一口烟,率直地说,“在美国,你遭遇了什么感情的挫折吧?所以,你停留在这儿,为了休养你的创伤,或者,为了逃避一些事,一段情,或是一个人?”
方丝萦完全愣住了,瞪视着柏霈文,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软弱地叫了一声:
“哦,柏先生!”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柏霈文很快地说,“很抱歉跟你谈这些。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短时间之内,不会回美国吧?”
“我想不会。”
“那么,很好,”柏霈文点了点头,手里的烟蒂几乎要烧到了手指,他在桌上摸索着烟灰缸,方丝萦不由自主地把烟灰缸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来,灭掉了烟蒂,轻轻地说:“谢谢你。”
方丝萦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啜着茶,有些儿心神恍惚。
“我希望刚才的话没有使你不高兴。”柏霈文低低地说,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儿歉意。
“哦,不,没有。”方丝萦振作了一下。
“那么,我想和你谈一谈请你来的目的,好吗?”
“好的。”
“我觉得——”他顿了顿,“你是真的喜欢亭亭那孩子。”
“是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搬到我们这儿来住。”
“哦?柏先生?”方丝萦惊跳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请你住到我们这儿来,做亭亭的家庭教师。我猜,这孩子的功课并不太好,是吗?”
“她可以进步的——”
“但,需要一个好老师。”柏霈文接口说。
方丝萦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哦,柏先生……”她犹豫地说,“我不必住到你家来,一样可以给这孩子补习,事实上,现在每天……”
“是的,我知道。”柏霈文打断了她,“你每天给她补一小时,而且拒收报酬,你不像是在美国受教育的。”
方丝萦没有说话。
“我知道,”柏霈文继续说,“你并不在乎金钱,所以,我想,如果我告诉你,报酬很高,你一定还是无动于衷的。”
方丝萦仍然没有说话。
“怎样?方小姐?”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些。
“哦,”方丝萦困惑地皱了皱眉头,“我不了解,柏先生,假若你觉得一个小时的补习时间不够,我可以增加到两小时或三小时,我每晚吃完晚饭到这儿来,补习完了我再回去,我觉得,我没有住到你这儿来的必要。”
柏霈文再掏出了一支烟,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急切。
“方小姐,”他咬了咬嘴唇,困难地说,“我相信你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说。”
方丝萦垂下了头。
“是的。”她轻声说。
“那么,你懂了吗?”他的神色黯淡,呼吸沉重,“那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是的。”方丝萦也咬了咬嘴唇。
“所以,你该了解了,我不只要给那孩子找一个家庭教师,还要找一个人,能够真正地关切她、爱护她、照顾她,使她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
“不过,我听说……”方丝萦觉得自己的声音干而涩,“你已给这孩子找到了一个母亲了。”
柏霈文一震,一长截烟灰落在衬衫上了。他的脸拉长了,陡然间显得又憔悴又苍老,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压抑的。
“这也是我要请你来的原因之一,”他说:带着一份难以抑制的激动,“告诉你,那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如果她受了什么委屈,她不会在我面前泄露一个字,哪怕她被折磨得要死去,她也会抱着我的脖子对我说:‘爸爸,我好快乐!’你懂了吗?方小姐。”
方丝萦倏然把头转向一边,觉得有两股热浪直冲进眼眶里,视线在一刹那间就成为模糊一片。一种感动的、激动的,近乎喜悦的情绪掠过了她。啊,这父亲并不是像她想象那样懵懂无知,并不是不知体谅,不知爱惜那孩子的啊!她闪动着眼睑,悄悄地拭去了颊上的泪,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了,了解了一份属于盲人的悲哀!这人不只要给女儿找一个保护者,这人在向她求救啊!
“怎样呢?方小姐?”柏霈文再迫切地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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