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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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
写完,她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连那份燥热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头发,换了件浅蓝色的洋装,她决心出去走走。可是,她还来不及出门,门上已传来一阵剥琢之声,她怔了怔,谁会来看她?她这小屋中是从没有客人的。
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她就更加惊讶了,门外,一个男人微笑地站在那儿,挺拔,修长,整洁……这竟然是柏霈文!
“哦,”她吃惊地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您会……”
“你这儿实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着说,不等含烟请他,他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不经心似的打量了一下这间简单的房间,他继续说,“车子开不进来,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含烟问,关上了房门,走到桌边帮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对不起,只有开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说,斜靠在桌子上,注视着含烟,“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颜丽丽……”他紧紧地盯着她,“为什么今天不来上班?”他的声音低而沉,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脸上。
“哦!”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缩,“我辞职了,先生。”她低低地说。
他瞅着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里带着责备,带着研判,带着薄薄的不满。转过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他注视着上面的字迹。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张纸,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
“我们谈一谈,好吗?”
“是的,柏先生。”她说,微微有些紧张。
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也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坐下了,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抬起眼睑,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是被动的。
“为什么要辞职?”他问。
“你说过,那工作对我不适合。”
“我有适合你的工作。”
“先生!”她恳求地喊了一声。
他把桌上那张纸拿到手中,点了点头。
“就是这意思,是不是?”他问,盯着她,“你以为我是怎样一个人?把你弄到我的办公厅里来做花瓶吗?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随便拒绝别人的好意吗?结果,我为了要帮助你,反而让你失业了,你这样做,不会让我难堪吗?噢,章小姐,”他逼视着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含烟瞪视着他,那对眸子显得好惊异,又好无奈。蠕动着嘴唇,她结舌地说:
“哦,柏先生,你——你不该这样说,你——你这样说简直是一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说,“你使我有个感觉,好像我做错了一件事。”
“那么,我该怎样呢?”含烟望着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态看起来好可怜。
“接受我给你安排的工作。”柏霈文一本正经地说,他努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的声音中带出他心底深处那份恻然的柔情。
“哦,柏先生!”她的声音微颤着,“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柏先生……”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断了她,“那就别再说‘但是’了!”
“但——但是——”
“怎么,马上就又来了!”他说,忍不住想笑,他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肌肉,使它不会泄漏自己的感情。
她凝视着他,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男人使她有种压迫感,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是那样的高大,他是那样充满了自信,他又那样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变得渺小了,柔弱了,没有主见了。
“好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怎样?”柏霈文再紧逼了一句,“你明天来上班!”
“哦,先生,”她迟疑地说,“你是真的需要一个助手吗?”
“你是怕我没工作给你做?还是怕待遇太低?”他问,“哦,对了,我没告诉你待遇,你现在的身份相当于秘书,工资当然不能按女工算。我们暂定为两千元一月,怎样?”
她沉默着,垂下了头。
“怎样呢?”他有些焦灼,室内又闷又热,他的额上冒着汗珠。暮色从窗口涌了进来,她坐在床沿上,微俯着头,黄昏时分的那抹余光,在她额前和鼻梁上镶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她看来像个小小的塑像——一件精工的艺术品。这使他更加恻然心动,更加按捺不住心头那股蠢动着的激情,于是,他又迫切地追问着:
“怎样呢?”
她继续沉默着。
“怎样呢?怎样呢?”他一迭连声地追问。
她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发着光,那黑眼珠闪烁得像星星,整个脸庞都罩在一种特殊的光彩中,显得出奇地美丽。她以一种温柔的,而又顺从的语气,幽幽柔柔地说:
“你已经用了这么多言语来说服我,我除了接受之外,还能怎样呢?”
柏霈文屏息了几秒钟,接着,他的血液就在体内加速地奔窜了起来,他的心脏跳动得猛烈而迅速,他竟无法控制自己那份狂喜的情绪。深深地凝视着含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百分之百的女性,而自己正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他被吸引,被强烈地吸引着,他竟害怕她会从自己手中溜走。在这一刹那,他已下了那么大的决定,他将不放过她!她那小小的脑袋,她那柔弱的心灵,将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他要做那个发掘者,他要投资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采掘这个丰富的矿源。
接下去的日子里,柏霈文发现自己的估计一点也不错,这个女孩的心灵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不只心灵,她的智慧与头脑也是第一流的。她开始认真地帮柏霈文整理起文件来,她拟的合同条理清楚,她回的信件简单明了,她抄写的账目清晰整齐……柏霈文惊奇地发现,她竟真的成了他的助手,而又真的有那么多的工作给她做,以前常常拖上一两个月处理不完的事,到她手上几天就解决了。他每日都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研究她,而每日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更新的一项优点。他变得喜欢去工厂了,他庆幸着,深深地庆幸着自己没有错过了她。
而含烟呢?她成为工厂中一个传奇性的人物,由女工的地位一跃而为女秘书,所有的女工都在背后谈论这件事,所有的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来看含烟。但是,他们并不批评她,他们常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年轻的小老板,怎能抵制美色的诱惑呢?那章含烟虽不是个艳光照人的尤物,却轻灵秀气,婉转温柔,恰像一朵白色的、精致的、小巧玲珑的铃兰花。他们谁都看得出来,柏霈文是一天比一天更喜爱待在他的办公厅里了,而他的眼光,总是那样下意识地追随着她。谁知道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看样子,这个在晒茶场中晕倒的女工,将可能成为童话中著名的灰姑娘,于是,私下里,他们都叫她灰姑娘了。尤其,在她那身女工的服装剥掉之后,她竟显出那样一份高贵的气质来,“灰姑娘”的绰号就在整个工厂中不胫而走了。
柏霈文知道大家背后对这件事一定有很多议论,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含烟在最初的几天内,确实有些局促和不安,可是,接下来,她也就坦然了。她对女工们十分温柔和气,俨然仍是平等地位,她对赵经理等人又十分尊敬,因此,上上下下的人,对她倒都十分喜爱,而且都愿对她献些小殷勤。连蔡金花,都曾得意地对其他女工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我们这种人,她第一天来,我就看出她不简单了。看吧,说不定哪一天,她会成为我们的老板娘呢!”
既然有这种可能性,谁还敢轻视她呢?何况她本人又那么温柔可爱,于是,这位灰姑娘的地位,在工厂中就变得相当微妙了。而柏霈文与含烟之间,也同样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中。这天,厂里的事比较忙一些,下班时已经快六点钟了。柏霈文对含烟说:
“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含烟犹豫了一下,柏霈文立即说:
“不要费神去想拒绝的借口!”
含烟忍不住笑了,说:
“你不是请,你是命令呢!好吧,我们去哪儿吃饭呢?”
“你听我安排吧!”
她笑笑,没说话。这些日子来,她已经对柏霈文很熟悉了,他是那种男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他都很容易变成大家的重心,而且,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支配者,一个带头的人,一个“主人”。
他们坐进了汽车,柏霈文把车子一直往郊区开去,城市很快地被抛在后面,车窗外,逐渐呈现的是绿色的原野和田园。含烟望着外面,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中吹了进来,拂乱了含烟的头发,她仰靠在靠垫上,深呼吸着那充满了原野气息的凉风,半阖着眼睛,她让自己松懈地沐浴在那晚风里。
柏霈文一面开着车,一面掉头看了她一眼,她怡然自得地仰靠着,一任长发飘飞。唇边带着个隐约的笑,长睫毛半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半圏阴影。那模样是娇柔的,稚弱的,轻灵如梦的。
“你不问我带你到哪里去吗?”他说。
“一定是个好地方。”她含糊地说,笑意更深。
他心中怦然而动。
“但愿你一直这样信任我,我真渴望把你带进我的领域里去。”“你的领域?”
“是的,”他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心灵的领域。”
“你自认你的领域是个好地方吗?”她从半垂的睫毛下瞅着他。
“是的。一块肥沃的未耕地。”他望着前面的道路,“所差的是个好的耕种者。”
“真可惜,”她咂咂嘴,“我不是农夫。如果你需要一个耕种者,我会帮你留意。”
“多谢费心。”他从齿缝中说,“你的领域呢?可有耕种者走进去过?”
“我没有肥沃的未耕地,我有的只是一块贫瘠的土壤,种不了花,结不了果。”
“是吗?”他的声音重浊。
“是的。”
“那么,可愿把这块土壤交给我,让我来试试,是不是真的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多谢费心。”她学着他的口气。
他紧盯了她一眼,她笑得好温柔。那半阖的眼睛睁开了,正神往地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垠的绿野。窗外的天边,已经彩霞满天,落日正向地平线上沉下去。只一忽儿,暮色就笼罩了过来,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雾蒙蒙的泼墨山水。
他们停在一个郊外的饭店门口,这饭店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做“村居”,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是中日合璧的建筑,有曲折的回廊,有小小的栏杆,有雅致的、面对着山谷的小厅。他们选择了一个小厅,桌子摆在落地长窗的前面,落地窗之外,就是一段有着栏杆的小回廊,凭栏远眺,暮色暝蒙,山色苍茫,夕阳半隐在青山之外。
“怎样?”柏霈文问。
“好美!”含烟倚着栏杆,深深呼吸。她不自禁地伸展着四肢,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地念着前人的词句:“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
柏霈文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这天,她穿着件纯白色的洋装,小腰身,宽裙子,迎风伫立,飘然若仙。这就是那个浑身缠着蓝布,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吗?他觉得精神恍惚,神志迷离。听着她用那低柔清幽的声音,念着“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他就更觉得意动神驰,站在她的身边,他不自禁地用手揽住她的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过许多诗词?”
“是的,我喜欢。”她说,“日子对于我,常常是很苦涩的,于是,我就念诗念词,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他深深地注视她,怎样一个雅致而动人的小女孩!她那领域会贫瘠吗?那将是块怎样的沃土啊!他一定得走进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这块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烟!”他动情地低唤了一声。
“嗯?”
“你觉得我很鄙俗吗?”他问,自觉在她面前,变得伧俗而渺小了。
“怎会?你坚强,你细致,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个。”
他的心被这几句话所涨满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地奔流,他的心神荡漾,他的呼吸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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