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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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写完,她感到一阵耳鸣心跳,脸孔就可怕地发起烧来了。她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下水,心跳仍不能平静。把那首小诗夹在书本里,她缓缓地踱到窗前,极目远眺,校园外的山坡上,是一片片青葱的茶园,仿佛又快到采茶的时间了。
放学后,她牵着亭亭回到柏宅,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她有一份特殊的、不安的感觉,她竟有些害怕柏宅那两扇红门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呼吸那样急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那样迅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她咬着嘴唇,握着亭亭的手竟微微地出汗了。
走进了柏宅,老尤正在院子中洗车子,那辆雪佛兰上灰尘仆仆。看到了她们,老尤唇边涌上了一抹笑意,他那锐利的眼光是明亮而和煦的。
“亭亭,快上楼,你高叔叔来了。在你爸爸房里呢!”老尤说。
“高叔叔?”亭亭发出了一声欢呼,放开了方丝萦的手,她直冲进客厅里去,一面大声地喊着,“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
方丝萦心底一阵冰冷,高叔叔?天!这是个什么人?上帝知道!不要是……她僵住了,四肢瘫软得像一堆棉花,头脑中糊糊涂涂,她发觉自己不大能用思想,不,不是“不大能”,是“完全不能”!自己脑中那思想的齿轮已经完全停顿了。她机械化地迈进了客厅,呆呆地站在那儿,她可以听到楼上传来的笑语喧哗,在亭亭喜悦的笑声和尖叫声里,夹着一个男性的、爽朗的、热情的声浪:
“亭亭!你这个小东西!你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可爱了!来!你一定要带我去见见你那个方老师!她在楼下吗?”
方丝萦一惊,像闪电般,她的第一个意识是“走”!“马上离开这儿”!但是,来不及了,她刚转过身子,就听到一串脚步声奔下楼梯,和亭亭那喜悦的尖叫:
“方老师!这是我高叔叔!”
是的,她逃不掉了,她必须面对这份现实了。慢慢地,她转过头来,僵硬地正视着面前那个男人,高大的身材,微褐色的皮肤,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她走上前去,慢慢地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高先生,”她毫无表情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哦,”那男人怔住了,他直直地望着她,竟忽视了那对自己伸来的手。他们四目相瞩,好长的一段时间,谁也不开口。终于,他像猛然醒过来一般,笑容恢复到他的脸上,他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高兴地说:“我也高兴认识你,方小姐。”说完,他掉头对站在一边的亭亭说,“亭亭,你是不是该上楼陪你爸爸说说话?他在生病,还不能起床呢!还有,我有东西带给你,在你爸爸那儿,去问他要去!”
“好呀!”亭亭欢呼着,一口气冲上楼去了。
这位高先生迫近了方丝萦,笑容在他脸上隐没了,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停在方丝萦的脸上,那目光是锐利的、深刻的、批判的,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
“他打电报叫你来的,是吗?”她冷冷地说,“我应该猜到他是叫你,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糊涂。”
“他需要一对眼睛。”
“所以他叫你来!事实上,他现在不需要眼睛,他需要眼睛的是十一年前。”
他惊奇地望着她,接着,他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似乎要一直看进她的骨头里去,然后,他深吸了口气:
“你变了!你真变了。”
“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鬼魂,能不变吗?”她说,仍然是冷冰冰的。他继续打量她。
“可是,这对你并不合适。”
“什么?”
“这眼镜,这发髻,这服装……你无法伪装自己,随你怎样改变装束,见过你的人仍然会认出你来。除去眼镜吧!含烟。”
含烟?含烟?含烟?这名字一旦被正确肯定地唤出来,所有的伪装都随之而逝了。含烟!这湮没了十年的名字!这埋葬了十年的名字!这死亡了十年的名字!现在,她又复活了吗?复活了吗?复活了吗?她听到楼梯上有响声,抬起头来,她看到亭亭牵着柏霈文的手,正慢慢地走下楼来,柏霈文脸色是苍白而憔悴的,但他的神情是紧张而兴奋的,抓住楼梯的扶手,他颤声说:
“立德,你认出来了吗?是她吗?”
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说!如果你说出来,一切就都完了!哦,不,不,高立德,你不能说!章含烟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她抬起眼睛来,哀恳地看着高立德,再哀怨地看向柏霈文,她的嘴唇枯裂,她的喉咙干涩,她的声音凄厉:
“不!柏霈文!那不是她!章含烟已经在十年前,被你杀死了!”说完,她的眼前一阵昏黑,她站立不住,地面在她脚下波动,她扑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第二部 灰姑娘
11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逼射着大地,台湾的仲夏,酷热得让人晕眩。柏霈文把车子停在工厂门口,钻出车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烈日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走进工厂,茶叶的清香就弥漫在空气中,再夹杂着茉莉花的香味,又甜净,又清新,这味道是柏霈文永远闻不厌的。深呼吸了一下,柏霈文觉得精神一振,好像那炙人的暑气都被这茶叶香驱散了不少。
经过了机器房,那烤炉的声音和搓茶机的声音扎扎地响着,好单调,好倦怠。炉边的烤茶师傅抬起头来,对柏霈文点首为礼。火在机器下燃着,整个机器房都变成了烤箱,那些师傅和女工都汗流不已。柏霈文在机器房门口站了片刻,再继续往前走。晒茶场上正在晒着茶青,有三四个女工,戴着斗笠,用布包着手脚,站在烈日之下,拿着竹耙,不住地翻动那些茶青。看到了柏霈文,她们并没有停止工作,也没有加以注视,老板跟她们的距离很远,她们是由领班管理的。
穿过了晒茶场,柏霈文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整个工厂中,除去了冷藏库,唯一有冷气的房间。柏霈文每天都要办六七小时的公。柏霈文不在的时候,这房间就是会客室。工厂中其他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的办公厅就在隔壁一间。再过去,就是女工们的休息室、餐厅和宿舍。这一排房子,整整有五大间,和机器房、晾茶房、冷藏库等成为一个“凹”字形建筑的,在“凹”字形正中的空旷处,就成为了晒茶场。以规模来论,柏霈文这家茶叶加工厂已是台北最大的一家。别家工厂,搓茶、烤茶都还在用人工的阶段,柏霈文则都用机器来取代了。因此,最近几年来,工厂扩张得非常厉害,业务的发达也极迅速,柏霈文在做事及创业方面,是有他独到的见解和才干的。所以,这工厂虽然是柏霈文父亲所创设,但是,真正发达起来,却是在老人逝世之后。在工厂中做了十几年的张会计,常对新任的赵经理说:
“别看我们小老板文质彬彬的,做起事来比他老子强多了!他接手才三年,业务扩张了十倍还不止!”
柏霈文的哲学是:不断地投资。他们工厂赚的每一笔钱,再投资。
于工厂,头机器,修房舍,建冷藏库他提高了产品的品质,因此,台北市的几家大茶庄,都成为他的固定主顾。接着,国外的订单也源源而来,他自己的茶园已供不应求,他就再买茶园,又改良种茶的方法,也不知他怎么处理的,别家的茶园顶多一年收五次茶,春茶三次,秋茶两次。他家的茶园,却常常收八九次茶,每次的品质还都不差。因此,“柏家茶”的名气在茶叶界中,几乎是无人不知的。
走进了房间,柏霈文才坐下来,赵经理已拿着一大沓单据走来了。站在柏霈文桌子前面,他说:
“日本的订单来了,指定要‘雀舌’,我们恐怕怎么样也生产不了这么多。馨馨茶庄和清香茶庄也预定‘雀舌’,今年,我们的雀舌好像大出风头呢!”
“雀舌”是一种绿茶,会品茶的人,就都知道雀舌,这种茶必须用茶叶心来做,叶片全不要,只要茶叶心,因此,许多茶叶心才能制出一点儿“雀舌”,这种茶也就特别名贵了。
“日本要订多少?”柏霈文问。
“一千箱。”
“我们接下来!”柏霈文说。
“行吗?他们要三个月内交货,秋茶要十月才能收呢!如果不能按期交货,他们还要罚款。”
“你等一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柏霈文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佣人阿兰,柏霈文问:“高先生在不在?”
“刚从茶园里回来。”
“请他听电话。”
对方来了。柏霈文简洁明了地说:
“立德,茶园的情况怎样?我一个月之内要收一批茶,行吗?我接了日本的订单。”
“什么订单?”
“雀舌。”
“哈!”对方笑着,“我只好站在茶园里呼风唤雨,然后对着那些茶树,吹口仙气,叫:‘长!长!长!’看它们长得出来不?”
“别说笑话,你倒说一句,行还是不行?”
“行!”对方斩钉截铁地、爽快利落地说。
“这可是你说的,立德,到时候采不来,我可要找你!”
“放心吧,霈文,什么时候误过你的事?”
“那么,晚上见!”
“等等!”
“怎么?”
“伯母叫你回家吃晚饭!”
“哦。”柏霈文挂断了电话,望着赵经理,点点头说,“就这样,我们接下了。”
“这位高先生,可真有办法啊!”赵经理忍不住地说,“茶树好像都会听他的话似的。”
“他是专家呀!”柏霈文说,“还有别的事吗?”
“这些合同要签字。胜大贸易行朱老板请你星期六吃晚饭,打过七八个电话来了。”
“胜大?销哪里?”
“东南亚。”
“我们原来不是包给宏记的吗?你把宏记的合同找出来给我看看再说。其实宏记也不坏,就是付款总是不干不脆,他上次付的是几个月的期票?”
“六个月。”
“实在不太像话,合同上订的是几个月?”
“好像是三个月。”
“你先把合同拿来,我看看吧。”柏霈文接过了单据,一张张看着,赵经理转身欲去,柏霈文又喊住了他,“等一下,赵经理。”
“柏先生?”
“我看到锅炉房里的工人好像苦得很,温度太高了,你通知张会计,给机器房装上冷气机,费用列在装置项内,马上就办,越快越好。”
“好的。”赵经理笑了笑,“不过这样一来,大家该抢机器房的工作了。”
赵经理退出了房间,柏霈文靠进椅子里,开始研究着手里的几张合同,他勾出好几点要修改的地方。正要打电话找张会计来,忽然看到一群女工紧紧张张地从窗口跑过去,同时人声嘈杂。他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他打开房门,看到大家都往晒茶场跑去,他顺着大家跑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簇人拥在晒茶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抓住了正往场中跑去的赵经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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