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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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亭的改变快而迅速,她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她的身高惊人地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几倍……而最大的改变,是她那终日不断的笑声,开始像银铃一般流传在整栋房子里。她那快乐的本性充分地流露了出来,浑身像有散发不尽的喜悦,整日像个小鸟般依偎着方丝萦。连那好心肠的亚珠,都曾含着泪对方丝萦说:
“这孩子是越长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个像方老师这样的人来照顾她。”
方丝萦安于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这工作的喜悦里。她暂时忘记了美国,忘记了亚力,是的,亚力,他曾写过那样一封严厉的信来责备她,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疯子,是没有感情和责任感的女人。让他去吧,让他骂吧,她了解亚力,三个月后,他会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于寂寞的。
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两次,方丝萦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厂,料理一些工厂里的业务。那工厂的经理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姓何,也常到柏宅来报告一些事情,或打电话来和柏霈文商量业务。方丝萦惊奇地发现,柏霈文虽然是个残废,但他处理起业务来却简洁干脆,果断而有魄力,每当方丝萦听到他在电话中交代何经理办事,她就会感慨地、叹息地想:
“如果他不瞎啊!”
如果他不瞎,他不瞎时会怎样?方丝萦也常对着这张脸孔出神了。那是张男性的脸孔,刚毅、坚决、沉着……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忧郁,嘴角那份苍凉和无奈,他是漂亮的!相当漂亮的!方丝萦常会呆呆地想,十年前的他,年轻而没有残疾,那是怎样的呢?
日子平稳地滑过去了,平稳?真的平稳吗?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方丝萦第一次离开柏亭亭,自己单独地去了一趟台北,买了好些东西。当她捧着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却意外地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用手托着腮,满面愁容。
“怎么坐在这里,亭亭?”方丝萦诧异地问。
“我等你。”那孩子可怜兮兮地说,嘴角抽搐着,“下次你去台北的时候,也带我去好吗?我会很乖,不会闹你。”
“啊!”方丝萦有些失笑,“亭亭,你变得依赖性重起来了,要学着独立啊!来吧,高兴些,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上楼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
“先别进去。”她轻声说。
“怎么?”她奇怪地问,接着,她就陡地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亭亭的脸颊上,有一块酒杯口那么大小的淤紫,她蹲下身子来,看着那伤痕说,“你在哪儿碰了这么大一块?还是摔了一跤?”
那孩子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睑。
“妈妈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凶。”她说。
“你妈妈今天没出去?”
“没有,现在还在客厅里生气。”
“为什么吵?”
“为了钱,妈妈要一笔钱,爸爸不给。”
“哦,我懂了。”方丝萦了然的看着亭亭面颊上的伤痕,“你又遭了池鱼之灾了。她拧的吗?”
亭亭还来不及回答,玻璃门突然打开了,方丝萦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爱琳拦门而立,满面怒容。站在那儿,她修长的身子挺直,一对美丽的眼睛森冷如寒冰,定定地落在方丝萦的身上。方丝萦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迎视着爱琳的眼光,她一语不发,等着对方开口。
“你不用问她,”爱琳的声音冷而硬,“我可以告诉你,是我拧的,怎么样?”
“你——你不该拧她!”方丝萦听到自己的声音,愤怒的、勇敢的、战栗的、强硬的,“她没有招惹你,你不该拿孩子来出气!”
“嗬!”爱琳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来。“你是谁?你以为你有资格来管我的家事?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教,你就以为是亭亭的保护神了吗?是的,我打了她,这关你什么事?法律上还没有说母亲不可以管教孩子的,我打她,因为她不学好,她撒谎,她鬼头鬼脑,她像她死鬼母亲的幽灵!是的,我打她!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她迅速地举起手来,在方丝萦还没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她就劈手给了柏亭亭一耳光。亭亭一直瑟缩地站在旁边,根本没料想这时候还会挨打,因此,这一耳光竟然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脸上,声音好清脆好响亮,她站立不住,踉跄着几乎跌倒。方丝萦发出一声惊喊,她的手一松,手里的纸包纸盒散了一地,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亭亭。拦在亭亭的身子前面,她是真的激动了,狂怒了,而且又惊又痛。她喘息着,瞪视着爱琳,激动得浑身发抖,一面嚷着说:
“你不可以打她!你不可以!你……”她说不出话来,愤怒使她的喉头堵塞,呼吸紧迫。
“我不可以?”爱琳的眉毛挑得好高,她看来是杀气腾腾的,“你给我滚开!我今天非打死这个小鬼不可!看她还扮不扮演小可怜!”
她又扑了过来,方丝萦迅速地把亭亭推在她的背后,她挺立在前面,在这一刻,她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保护这孩子,哪怕以命相拼。爱琳冲了过来,几度伸手,都因为方丝萦的拦阻,她无法拉到那孩子,于是,她装疯卖傻地在方丝萦身上扑打了好几下,方丝萦忍受着,依然固执地保护着亭亭。爱琳开始尖声地咒骂起来:
“你管什么闲事?谁请你来做保镖的啊?你这个老处女!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这杂种孩子又不是你养的!你如果真要管闲事,我们可以走着瞧!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突然间,门口响起了柏霈文的一声暴喝:
“爱琳!你又在发疯了!”
“好,又来了一个!”爱琳喘息地说,“看样子你们势力强大!好一个联盟党!一个瞎子!一个老处女!一个小杂种!好强大的势力!我惹不起你们,但是,大家看着办吧!走着瞧吧!”说完,她抛开了他们,大踏步地冲进车房里去,没有用老尤,她自己立刻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走了。
这儿,方丝萦那样地受了刺激,她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甚至没有看看亭亭的伤痕,就自管自地从柏霈文身边冲过去,一直跑上楼,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倒在床上,取下眼镜,就失声地痛哭了起来。
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轻叩着房门,她置之不理,可是,门柄转动着,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跑到她的床边来。接着,她感到亭亭啜泣着用手来推她,一面低声地、婉转地喊着:
“老师,你不要哭吧!老师!”
方丝萦抬起头来,透过一层泪雾,她看到那孩子的半边面颊,已经又红又肿,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亭亭脸上的伤痕,接着,就一把把亭亭拥进了怀里,更加泣不可仰。她一面哭着,一面痛楚地喊:
“亭亭!噢,你这个苦命的小东西!”
亭亭被方丝萦这样一喊,不禁也悲从中来,用手环抱着方丝萦的腰,把头深深地埋在方丝萦的怀里,她“哇”的一声,也放声大哭了起来。
就在她们抱头痛哭之际,柏霈文轻轻地走了进来,站在那儿,他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抱歉,方小姐。”他痛苦地说。
方丝萦拭干了泪,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抽噎。推开亭亭,她细心地用手帕在那孩子的面颊上擦着。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擤擤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她勉强地对亭亭挤出一个笑容来,说:
“别哭了,好孩子,都是我招惹你的。现在,去洗把脸,到楼下把我的纸包拿来,好吗?”
“好。”亭亭顺从地说,又抱住方丝萦的脖子,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她跑下楼去了。
这儿,方丝萦沉默了半晌,柏霈文也默然不语,好久,还是方丝萦先打破了沉默。
“这样的婚姻,为什么要维持着?”她问,轻声地。
“她要离婚,”他说,“但是要我把整个工厂给她,作为离婚的条件,我怎能答应?”
“你怎会娶她?”
他默然,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
“我是瞎子!”他冲口而出,一语双关地。
她觉得内心一阵绞痛。站起身来,她想到浴室去洗洗脸,柏霈文恳求地喊了声:
“别走!”
她站住,愣愣地看着柏霈文。
“告诉我,”他的声音急促而迫切,带着痛楚,带着希求,“你怎么会走入我这个家庭?”
“你聘我来的。”方丝萦说,声音好勉强,好无力。
“是的,是我聘你来的,”他喃喃地说,“但是,你从哪儿来的?那个五月的下午,你从哪儿来的?另一个世界吗?”
“对了,另一个世界。”她说,背脊上有着凉意,她打了个寒战,“在海的那一边,地球的另一面。”
柏霈文还要说什么,但是,柏亭亭捧着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喘着气走了进来,方丝萦走过去,接过了那些包裹,把它放在床上。柏霈文不再说话了,但他也没有离去,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他带着满脸深思的神情,仔细地、敏锐地倾听着周围的一切。
“亭亭,过来。”方丝萦喊着,让她站在床旁边。然后,她一个个地打开那些包裹,她每打开一个,亭亭就发出一声惊呼,每打开一个,亭亭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等她全部打开了,亭亭已不大喘得过气来,她的脸涨红了,嘴唇颤抖着,张口结舌地说:
“老——老师,你买这些,做——做什么?”
“全是给你的,亭亭!”方丝萦说,把东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
“老——老师!”那孩子低低地呼喊了一声,不敢信任地用手去轻触着那些东西。那是三个不同的洋娃娃,都是最考究的,眼睛会睁会闭的那种。一个有着满头金发,穿着华丽的、绉纱的芭蕾舞衣。一个是有着满脸雀斑,拿着球棍的男娃娃,还有个竟是个小黑人。除了这些娃娃之外,还有三套漂亮的衣服,一套是蓝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红丝绒的秋装,还有一套是纯白的。亭亭摸了摸这样,又摸了摸那样,她的脸色苍白了。抬起头来,她用带泪的眸子看着方丝萦,低声地说:
“你——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呢?”
“怎么?你不喜欢吗?”方丝萦揽过那孩子来,深深地望着她,“你看,那是金鬈儿,那是小丑,那是小黑炭,这样,你的布娃娃就不会寂寞了,是不是?至于这些衣服,告诉你,亭亭,我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愿意拿到你房里去穿穿看,是不是合身?我想,一定没有问题的。”
“啊!”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终于对这件事有了真实感,泪水滚下了她的面颊,她把头埋进方丝萦的怀里,去掩饰她那因为极度欢喜而流下的泪,然后,她抬起头来,冲到床边,她拿起这个娃娃,又拿起那个娃娃,看看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里不住地、一迭连声地嚷着:“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接着,她又拿着那金发娃娃,冲到她父亲身边,兴奋地喊着:“爸爸,你摸摸看!爸爸,方老师给我好多东西,好多,好多,好多!哦!爸爸!你摸!”
柏霈文轻轻地摸了摸那娃娃,他没说什么,脸色是深思而莫测高深的。
“噢,老师,我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我房里去吗?”亭亭仰起她那发光的小脸庞,看着方丝萦。
“当然啦,”方丝萦说,她知道这孩子急于要关起房门来独享她这突来的快乐,“你也该把这些新娃娃拿去介绍给你那个旧娃娃了,它已经闷了那么久,再有,别忘了试试衣服啊!”
孩子捧着东西,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方丝萦站在床边,慢慢地收拾着床上的包装纸和盒子绳子等东西。和柏霈文单独在一间房间里,使她有份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尤其,柏霈文脸上总是带着那样一个深思的、莫测高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用这种方式来责备一个疏忽的父亲吗?”他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责备谁的意思……”
“那么,你是在‘惩罚’了?”他紧盯着问。
方丝萦站住了,她直视着柏霈文那张倔犟的脸。
“倒是你的语气里,对我充满了责备和不满呢!”她说,微微有点气愤,“惩罚?我有什么资格惩罚人?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庭教师而已!”
“这样说太残忍!”
“这是你‘太太’的话!”她加重了“太太”两个字,把床上的纸扫进了字纸篓中,“残忍?这原是个残忍的世界!最残忍的,是你们在戕害一个孩子的心灵。你们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不会在你家多待一小时!”
“是吗?”柏霈文的声音好低沉,一层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为我不疼爱那个孩子?”
“你疼爱吗?”方丝萦追问,“那么,你不知道她衣橱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玩具是从山坡上捡来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给自己编造关心与怜爱,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苍白!”
柏霈文打了个冷战。
“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说,声音是战栗的,“她像她的生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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