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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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多不压身,既如此,何不洒脱些,无谓些,和早就放弃抵抗的张竦一样,将更多泥水泼在身上,不再自持清高呢?
陈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子云翁当年能上《剧秦美新》之说,今日再同样作一篇美文,难道就那么难?”
是很难啊。
扬雄闭上眼,自己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写下那种恶臭东西的?
因为扬雄经历过汉家最后两代皇帝的黑暗与腐朽,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而恰逢孔子之后五百年,王莽横空出世,除了容貌不太好看外,他是那么完美,从道德到言行,堪称天下楷模,连扬雄也为之倾心,相信这位老同僚能够开创功勋基业,代替已无可救药的汉室,让天下纲纪为之一新!
怀着那种心情,这才有了文章。
但终究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涤荡才能看清。
今日再要扬雄如当年一般真心歌颂,实在是太难了。
“那便假意称颂啊!”扬雄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成帝时,你不也作了许多辞赋,形容狩猎活动的盛大壮观与对皇家歌功颂德么?”
“那不一样!”
扬雄内心在挣扎,以他当时的处境,忠言怎么去表达,应是智慧与技巧问题。司马相如是劝百讽一,而扬雄亦然,在华丽的辞藻背后,隐藏着对奢侈与扰民行为的“讽”,身为文士,他做不到直言进谏,只能选择绵里藏针。他期许的皇上,是防止奢侈而改变狩猎计划,担心穷苦百姓而开仓济贫,开放皇家苑囿供百姓享用,以及心怀江山社稷、处处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圣君。
只可惜,汉成帝只是被扬雄辞赋中的溢美之词蒙蔽了眼睛。
他在皇宫耳闻目睹的不仅是皇上的荒淫无度,还有外戚的腐败与朝臣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些,俨如孤独郁闷的种子,开始在扬雄的心中生长。
辞赋的华美之中藏着掖着的那点讥讽与劝谏根本于事无补,上不能痛陈时弊,下不能为百姓请愿,这与隔靴抓痒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才有了他晚年对辞赋的厌恶:这简直就是童子雕虫篆刻的小道,壮夫不为也。
但抗争,又与扬雄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同。
真是可笑啊,陈崇想要拉他一起下浊世,殊不知扬雄最欣赏的,正是《渔父》中老渔父的准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所以扬雄当年才作《反离骚》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原的赴死。
“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他这一生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缩在常安这混沌官场的角落里,甚至蒙上了眼睛不去看外面的乱相,只在沉醉中渐渐麻醉,只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黄鹊、乌鸦、鲤鱼、麋鹿,他是什么?
扬雄终究还是提起了笔,他苍老的手有些颤抖,想到自己这可笑的一声,想到上书谏匈奴事时那些激情澎湃的时光,心中那些理念打成一团,哪怕浑身污泥,心中也在坚持一些东西啊。
良久后,扬雄对替他磨墨的王隆道:“文山,我教你多久了?”
王隆下拜:“弟子已追随夫子一年了。”
扬雄对王隆是有些惭愧的,父母对几个子女尚有偏爱,何况是弟子,他的注意力多在第五伦身上,对王隆其实是放养,但这弟子却十分朴厚努力,即便他只想学扬雄已经不甚喜爱的辞赋。
“你天赋不错,已经读得千赋,也能作出辞藻不俗的好赋了。”
“今日我再教你一课吧。”扬雄笑道:“为赋者,必须弄懂何为诗人之赋,何为辞人之赋。”
“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赋者托物言志而已,作赋总要对得住心中所思所想。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
扬雄持笔,艰难地写下了第一个字,悲愤之情,喷薄而出。
“老夫毕其一生,想要留下的,不是流行一时的赋,而是能够流传千年的经啊!”
第70章
你是要做一辈子的懦夫
自从四十岁时离开故乡蜀地来到常安,至今三十二年,已到耳顺之年的扬雄,竟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
于扬雄而言,帛书与木牍比故乡土地阡陌更加熟悉,落笔仿若自由迈动的腿脚,纵情行走于斯。
他恢复了年轻时的放依而驰骋,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
昔日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在扬雄笔下变成了辞赋的格式,从秦到汉,两百年间中原与匈奴的战和史事道得明明白白,到了后面,已不再是作赋,而是政论。
“自秦至于今,旷世历年,近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
然而到了王莽时,却是扬雄闻所未闻的法子,比暴秦还差劲!
十年前,新朝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之众北上,确实是气势汹汹,可却雷声大雨点小,连边塞都没出。就跟匈奴人隔着长城眼瞪眼,一待数载,空耗钱粮,北边由是坏败。
在扬雄看来,边塞最大的敌患才不是什么匈奴,而是朝令夕改的国策,是长期驻扎开始残地虐民的新军。曾经宣、元、成之世,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而如今却闹出了人相食的惨状来,全怪匈奴?
在文章的最后,扬雄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一举推翻了《剧秦美新》里对王莽的称赞,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预言:“昔秦焚诗书,以立私义;新诵六艺,以文奸言。新之据不亚于秦,虽立三万六千岁之历,恐同归殊涂,俱用灭亡!”
洋洋洒洒下来,只看得为他磨墨的王隆,侍笔的侯芭二人一面冷汗津津,一面暗呼痛快!
这赋论不但文字弘丽温雅,政见也尖锐锋利,全然不似老师过去的作品。
写完最后一字,扬雄终究还是投笔停书了,看着未干的墨迹,他发怔了好一会,最后喃喃道:“我都写了什么?快,将这文章,烧了!”
“夫子!”外面还有五威司命的人看着,王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法掩盖他的不甘:“恕弟子直言,这可是夫子近十年来……不,可能是自拾笔以来,最好的一篇赋!”
“是么?”
扬雄一笑,多年未见的傲然自得又回到了脸上。
他最初是模仿老乡司马相如,作《蜀都赋》,辞藻丽则丽矣,却没有自己的魂魄;后来去秭归凭吊屈原,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往往摭《离骚》之文而故意反之。年轻时候的作品太矫揉造作,用后世的话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等他四旬入朝,想要凭借文章立足,铆足了劲努力,但《甘泉》《长杨》《羽林》等四篇大赋仍不能脱开司马相如的影子。扬雄自觉,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也就和汉宣帝时,同样是他巴蜀老乡的王褒差不多吧。
直到他人生大起大落,看透了世事,《解嘲》《逐贫》才有了自己的风骨。只扬雄为人素来纠结,平白给自己限制了许多条条框框,今日竟是第一次放开手脚胸襟,痛快直抒己意。
王隆捧着扬雄的文,目不转睛,实在是喜欢得很,却无法阻止扬雄毁掉它的决心。
第五伦秋天时送来的小煤炉被点燃,里面是最好的煤球,做成了兽头模样,这批货走的是高端路线,专门卖给富贵人家,以及赠送师友,还仔细叮嘱了通风事宜。
扬雄家是极惨的五代单传,几乎没有任何亲属,连两个儿子都已早早逝世,算是了无牵挂。
但他还有三名弟子。
天赋很一般却默默照顾老师的侯芭,一心想要作出好辞赋如痴如狂的王隆。
还有扬雄最中意的爱徒,闻讯后正在路上飞马赶来的第五伦。
“老夫临了奋发一遭无所谓,我七十二岁了,阁也跳了,腿都断了,还怕什么?却万万不能将他们三人连累。”
更何况,扬雄曾见过屈原式的人物,知道其下场。
哀帝时的大臣鲍宣,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为痛苦的小民发声,数次死谏,指责朝堂大臣弊病,可结果呢?
最后汉哀帝派人调查的结论是:傅、丁两家外戚冰清玉洁,丞相孔光天下硕儒,大司马董贤刚正不阿,九州更是一片太平。什么七亡七死,皆是鲍宣杜撰,是少数郡县的特例。
有问题的,其实是揪着小事不放,老是爱讲真话惹人不快的鲍宣啊,只要解决了他,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鲍宣下狱,若非太学生叩阙发声,恐已遇害。等到王莽禅代之前,又因鲍宣不附从于己,再次给他定罪处死。
扬雄目睹此事,记住了鲍宣用生命证明的荒诞事实,并告诉自己:“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于是扬雄的进谏,变得拐弯抹角,只以“箴(zhēn)言”的方式委婉提出。
除了今日这篇。
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但文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若被陈崇看到,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
所以写罢即焚,见不得光。
但王隆却不愿意,他捧着它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看,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既然不能公布于世,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
“夫子,再让我看一遍,就一遍!我便能背下来!”王隆小声哀求,都要哭出来了。
扬雄等了他半刻,最后狠狠心,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
现在已是入夜,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
做完这件事,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很想躺下歇会。
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作赋文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每成一篇,白头发就多几根,太过用心的时候,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事后甚至大病一场。
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文,只怕更加伤身。
侯芭年纪较长,知道世事艰难,低声问道:“夫子,明日要如何向五威司命交代?莫不如弟子们代劳随便写一篇?”
“不必,不管你写得再阿谀,陈崇都能挑出毛病来,不如让他一个字得不到。”
扬雄无力地说道:“就说扬雄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天子。苦思一宿,咬秃了好几根笔,最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对我这样的废人,皇帝还能喊打喊杀么?”
“夫子才不是废人。”而王隆还跪在煤炉前,看着化为黑炭的帛书可惜不已,只喃喃道:“世人会误解夫子,甚至会讥讽夫子。”
“老夫不在乎。”扬雄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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