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700部分在线阅读
齐钟留压低了声音,手朝东南一指:“是沿沔水南岸,走山道,袭定军山!”
……
阳平关内的荆邯颇为焦虑,那面“图穷匕现”旗已悬挂三日有余,但对面的魏营却一切如常。
“难道那些忠诚的公孙死士,都变节了?”据荆邯所知,先前滞留武都,后混入魏军担任军吏小官的细作,至少有五人——他还没把早已失去联络多年的阿云算进来。
就算刺杀未遂,马援也该挂出头颅来示众,为何竟无任何消息?
三日后,荆邯基本认定,谋刺计划失败了,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侥幸一击,就只能和马援继续耗下去。
但让荆邯恼火的是,不但公孙述从巴蜀派出的援兵得月底才到,东方新设“成兴郡”的太守延岑也对支援阳平关推三阻四。此人乃是更始政权汉中王刘嘉部将,公孙述取汉中时投降,公孙述素来笼络降将,遂封为“汝宁王”,独领一郡,延岑过去十年来还算老实,兢兢业业地为公孙述守边,也支持荆邯的北伐之策,可随着魏国大军压境,延岑就成了一个变数……
好在身边坚固的阳平关,仍能给躲在其后的两万蜀军足够的安全感,作为益州第二雄关,阳平关正好卡在汉中西门户,北有天荡山为隘,南有定军山阻挡,唯一的通道濒临湍急的沔水,为秦岭巴山所夹,最窄处不过数十步,这使得魏军的攻城器械根本施展不开。
荆邯为防魏军以冲舟而下,甚至想方设法,在数十步宽的江面上,拉起了三道铁链子,夹以古藤木所编长绳,马援派来的奇兵统统被拦。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隘虽固,也做不到天衣无缝。
荆邯担心之处有二:北边天荡山中有一道峡谷,那儿地势险要,汉时曾修了一条栈道,在深沟峭壁上凿进穴孔,架上木梁,再在木梁上“布受板木”,铺好木板,人马车辆方可通行。但仍内迈巨岩,外际深溪,虽有壮夫,未免惊怖,而当马匹经过此处,更是经常惊怖嘶鸣,故命名为“马鸣阁道”。
南方定军山下,同样有条羊肠山路通往西边。
荆邯已将马鸣阁道的木栈桥尽数烧毁,心中暗想:“在金城武都作战时,马援最喜奇袭,今阳平难克,必另走他路,只不知魏军会攻击南北何处……”
这迫使荆邯将本就不多的兵力再分出两份,于北方马鸣阁,南面定军山各驻兵五千,以备不测。
但千防万防,仍不能备万全,这日清晨,昨夜一宿没睡着的荆邯刚熬不住疲倦闭了会眼,就被急报给催醒:
“荆将军,魏军奇兵翻越山岭,奔袭了定军山!”
……
从阳平关方向往南看,能望见远在百里之外,高耸入云的大巴山,而定军山便是大巴山余脉,自西向东隆起秀峰十二座,不似主脉那般峰峦如聚,反如一串连珠。山峰之间的垭口,就连樵夫村民都时常翻越——更别说从小住在大山心,于林中赤脚行走如履平地的氐兵了。
魏军中的氐兵能溜过来突袭不奇怪,奇的是,当他们的旗号刚出现在定军山垭口,试探性发动袭击时,驻守当地的蜀军偏将居然带头跑了!将熊熊一窝,本就士气低落的五千蜀军自然也跟着一起撤,竟成溃潮之势。
“原来氐兵如此厉害!”
这使得氐兵校尉齐钟留大为惊讶,连他都不知道,氐人的战斗力居然这么强——五年前,他举旗反公孙述时,氐人各部可是被蜀兵打得败退仇池山,差点覆灭。
倒是阿云回头看了看他们打着的旗号:魏字大旗就不提了,更要命的是马援的将旗也在,这不就是魏人故事里说的“狐假虎威”么?让蜀军恐惧的不是氐人,而是马援啊!
趁着蜀军溃走,氐兵迅速前推,占据了被他们遗弃的定军山南麓营地,接应后一旅陇右兵开进。
定军山位于阳平关与沔阳(今汉中勉县)之间,而沔阳是蜀军大本营,屯粮之所。从山上可以清晰看到其间运粮的道路,若此道被切断那阳平关再坚固,也成了绝地!
深知其中利害的荆邯也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以为马援果然亲自突袭定军山,遂将兵力一分为二,一半仍镇守阳平关,自将万人渡过沔水,收拢溃兵,试图向定军山反扑!
双方遂围绕定军山南麓营地开始了攻防战,荆邯疯狂地指挥各部仰攻,氐兵及后续赶到的陇右一旅则居高临下防守,鲜血染红了定军山腰的浅草灌木,尸骸堵塞了小道,从天明打到天黑,双方仍未分胜负,荆邯不得不从沔阳、阳平关及北方马鸣阁再调三千来援。
最终,蜀军还是占了人多的便宜,步步向定军山逼近,然而就在荆邯以为自己即将取胜之际,却有侍从满眼惊惧地指着后方道:“荆将军,看那!”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荆邯愕然回首,却见沔水对岸,与定军山遥遥相对、远在三十里外的走马岭:也就是马鸣阁道的出口,一条条松脂火把组成的长蛇,正从阁道逶迤而出,而后点燃了蜀军北营!
“中计了!”
荆邯登时大惊,顿时明白,魏军乃是声南而击北,马援将旗虽在定军山,但他本人,多半是奇袭了马鸣阁道。
事已至此,回救北营已来不及了,在魏军南北夹击下,阳平关、沔阳恐怕都守不住!荆邯只觉天旋地转,几乎倒下,他心有不甘地痛呼道:
“马援……马鸣阁,这地名本应惊马走马,为何反过来应了其命势?”
荆邯惊惧北顾,虽然隔着三十里远,却仿闻烈马嘶鸣,骠骑大将军的铁蹄踏动奔雷,飞越天梯石栈,势要将整个汉中,席卷而下!
第666章
报答
既失马鸣阁道及定军山要害,南北遭到魏军夹击,荆邯知道阳平关已不可守,遂向东退至沔阳城(今汉中勉县),却仍被马援追至城前。
眼看两军人数相差无几,荆邯便壮胆与之一战,岂料蜀军连失要塞,士卒丧胆,阵列还没布明白,便被魏军陇右兵抢先冲击,一败涂地。
荆邯从乱军之中走脱,只能往东边继续撤退,沔阳往东五六十里,便是成家政权所设“汉中郡”的首府南郑。作为战国时就建立的名城、汉高祖刘邦反攻三秦之地,南郑的城郭之大,墙垣之固,绝非小小沔阳能比,或许能凭此守备旬月,以待米仓道上的援军抵达……
可等荆邯好不容易带着亲信们逃到南郑城下,仰头一望,却被气得喷了口老血!
原来那南郑城头,已飘着五德旗帜,竟是魏军一部奇兵,从关中走褒斜道,经过箕谷南来。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来得巧,正值阳平关、沔阳大败之际,溃兵逃回后,南郑大惊,再见魏军已至城下,成家的汉中太守一时胆裂,唯恐自己降晚了,竟开城投敌了!区区千人的魏军小部队,遂兵不血刃拿下一座赫赫郡城。
“往南!”荆邯立刻调转马头,事到如今,汉中三郡只会重复这样的溃败和不战而降,唯一的去处,就只剩下米仓道了!
从巴蜀到汉中,自古以来就只有三条通道:最西边的是著名的“金牛道”,从蜀郡成都通大小剑山、葭萌关、出白水关至武都郡,虽然一路天险巨隘,但在三道之中已算便利,商旅军队往来走得最多。
最东边的则是翻越大巴山的“巴东道”,连接了巴郡江州与西城(今汉中安康)。
中间的为米仓道,就在南郑边上,途经米仓山,连接巴中,此处虽非通府大道,实为往来要津,在金牛道被魏军切断的情况下,几乎成了蜀军的生命线。
接连遭遇败绩,眼下荆邯身边已经没几个随员了,汉中盆地的坝子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开始进入米仓山地,道路变得崎岖起来,又山势遮蔽,光线也暗了起来。因为身后还有追兵,而荆邯又一心想着要去米仓道上通知援兵,让他们就地守备巴中,以免魏军趁势入巴,故而不顾路险,马速依然很快……
然而就在一道峡谷相夹的险径上,前方的骑从却接二连三猛地人仰马翻,竟是被细藤所绊!
荆邯就紧跟在后面,急忙勒马,惊马人立嘶鸣,将他甩在道旁。
而就在荆邯摔得七荤八素时,却见到两侧山岗上,数不清的“贼寇”鱼跃而出,他们披兽皮甲,结椎髻,衣服简陋,却手持魏军的制式兵器,一个个发出嗷嗷叫声,说着难以听懂的语言。
但这种语言,荆邯却不陌生。
“是武都氐兵!”
……
“不愧是云副校尉,攻下沔阳后,没和齐校尉到南郑城凑热闹,却带吾等来这小道上设伏,急行军百里,一蹲就是小半天,果然等到了蜀军败兵,这人或许就是一员蜀中大将。”
当荆邯从昏迷中醒来时,只听到了像拖尸体一般拽着自己的氐兵在如此对话。
他在打斗中受了伤,大腿上挨了一箭,额头则被钝器猛击,现在还昏沉剧痛,只觉得头晕目眩,难辨东西南北,只知道是晚上,而他被拖着上一道坡,隔着甲胄,石子都膈得肋骨生疼!
上完土坡后,便是一片半山腰的小平地,这里是魏军武都氐兵们的临时驻所,一株枝繁叶茂的野槐树下,搭着简易的窝棚。
一位身着魏军校尉袍服的年轻人等在这,星月为树丛遮蔽,火把又很暗,荆邯看不清其相貌,只知此人在氐兵中威望不低,他只一摆手对众人道:“且先下去,我亲自审问此獠!”
经过一场厮杀,氐兵们乐得去烤火休憩,将荆邯绑在树上离开,等他们走远后,魏军校尉才凑近到荆邯面前,盯着他看了又看,半响后说了一句……
“快十年不见,荆公老不少啊,身手大不如当年。”
荆邯猛地抬起头来,难怪这声音如此熟悉,面前的人,竟是当初他亲自遴选,派去陇右执行刺杀魏将任务的阿云!
“阿云,汝未死焉?”荆邯又惊又疑。
“公孙死士阿云,见过荆公。”阿云手上比了个作揖的姿势,眼中若有泪光闪烁:“自九年前刺杀万脩没能成功,阿云就在魏国各处辗转,潜藏至今……前些时日,在阳平关外见到荆君图穷匕现旗帜,但马援也不容易刺杀,还不等阿云找到机会,定军山、马鸣阁道已破,沔阳也不守了。我料想荆公若生还,肯定会走米仓道南下,故抢着来此接应,果然得见荆公。”
荆邯却丝毫没有欣喜,既然阿云是氐兵的副校尉,那么袭定军山的魏兵力,肯定也有他。虽然两边断了联系,但若阿云还念着昔日恩义、对公孙皇帝的忠诚,若他将成家兴亡看得比自己性命重,就算阿云找不到刺杀马援的机会,也肯定会想方设法知会一声,亦或是在荆邯攻定军山时放放水……
但什么都没有,荆邯对这位昔日最优秀的“公孙死士”之一难有信任,只目视自己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低声道:“这便是汝的报答?”
“荆公误会我了。”阿云垂首:“二十年前,阿云作为战败部落奴婢,被卖到成都,若非荆公和公孙皇帝所救,恐怕早就在庄园里累死了,荆公教阿云识字、武艺,公孙皇帝是吾君,而荆公待我就像父亲!我这就放荆公离开。”
说着,竟真的上前来,开始替荆邯松绑,但荆邯发现,当年持弩射鸟,双手都能端得极其稳健的阿云,此时此刻,居然在手抖,仿佛一个七旬老太,抖到连解一个结都花了许久……
阿云也发现了这点,他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自己微颤的双掌,呢喃道:“阿云永远忘不了,荆公送我北上时说的话。”
“荆公说:如今天下之势,和战国时很像,公孙皇帝需要勇士,持蜀中利剑,对准魏国诸将,推锋折锐,制其死命,责以其过,必使魏三军扰乱,上下相遁,这时候再派出王师轻锐随其后,魏国一定会败。”
他开始了自言自语:“那时候阿云信了,愿意以区区七尺身躯,来报答荆公恩情,来让公孙皇帝获胜,但阿云在魏国潜藏九年后,却觉得荆公当年的话,不对。”
“吾等就算侥幸刺杀一二将,当真能挽回魏胜成败的局面么?”
“不能。”阿云摇头:“我看了九年,算是明白了,魏之强大,不在于其臣民,而在其君主。第五皇帝是一位英雄,胸中全是韬略,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仗,何时又该休憩。万脩、马援这些人虽是名将,但就算二人相继死去,第五皇帝还是能用吴汉、耿伯昭来补上,并送来源源不断的兵卒和粮食!”
“思来想去,我以为,要真正报效公孙皇帝,要让成家避免被魏所灭,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直接刺杀第五伦!”
阿云眼中闪着熊熊火光,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荆邯依然能听出他的激动,可作为一手培养了阿云的刺客导师,荆邯心里却越来越凉。
一柄匕首,最忌讳的,就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阿云,已经离成都太久,走得太远了!
阿云却似乎没意识到这点,仍沉浸再在自己的新计划中:“荆公,还记得曾与吾等说过,荆轲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秦王惶恐失守备,卫者皆惧的故事么?”
“但燕国为了让荆轲能取信于秦,最终得以图穷匕现,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荆公作为荆轲后代,一定知道那是什么!”
荆邯懂了,顿时哑然:“将军樊於期的头颅!”
他上下打量阿云,冷笑道:“汝也欲借吾头一用么?”
“没错,这也是无奈之举,荆公的腿受了伤,就算阿云放了荆公,也走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