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644部分在线阅读
贼人们听刘旷言辞恳切,念其孝心一片,便把他放了。岂料刘旷归去服侍母亲吃完饭后,竟真的义无反顾回头,寻得那群饿贼,愿入烈釜为食物!
这下贼人都惊呆了,纷纷道:“常闻烈士,乃今见之,子去矣,吾不忍食子。”
烈士者,有节气壮志也,别人(指第五伦等人)的名声是刷的,这刘旷的名德,却是他用慷慨赴死换来的。
所以面对刘旷,刘植是无法说假话的,只对他道明了真情:“魏帝早能夺取戏马台,迟迟不取,无非是狸奴戏鼠,欲教小狸下次见了如何捕捉罢了。”
“如今不知为何,魏帝已决定取戏马台,吾等,撑不过今夜了。”
“我欲为大汉尽忠到最后一刻。”刘植看向刘旷:“公子呢?”
刘植从河北跑到徐淮,为了刘汉大义,抛下了宗族小义,早谈不上什么牵挂了,但刘旷不同,他不但要养活老母,还要照顾其弟的遗子——据说当初刘旷在逃难途中只能养活一个孩子的情况下,抛弃了他的亲女儿,却留下了弟弟的孩子。
刘旷显然是有些犹豫的,但他最终回望刘植,点点头:“当初旷与饿贼约定,尚且不会违背,更何况我蒙受皇帝陛下厚恩,若无陛下救助,刘旷举家恐怕早死于饥荒,义尚不可欺,何况是忠?刘旷愿随君同死!”
“我知道,公子最是守诺。”
刘植挥了挥手,让他将主要的刘姓军吏统统喊来——当初刘植请战时,城中宗室大多被选到了戏马台,因为刘植相信,为了宗族和大汉存亡,他们会拼死一搏。
谁让他们姓刘呢?既然继承了高皇和太上皇的血脉,被大汉养了十几代人,也是时候将这一身热血捐出去的时候了。
刘旷奉命而出后,刘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五天没合眼了,而一闭上眼,不知为何,总会梦见亡于河北的刘子舆,这大骗子还是那么神秘兮兮,哪怕刘植在梦中愤怒地揭穿他身份,指着鼻尖质问,刘子舆却依然一副大义凛然,伸手双手,颇为大气地说道:“朕这假刘都能殉汉,伯先,你为何逃了呢?”
是啊,他当初在死人堆里诈死,后来又“忍辱负重”跑到东南,刘秀夸他忠勇无比堪为大汉千里驹,然而只有刘植之际知道。
“我当初,也是怕过死的。”
那时候刘植没做好准备,可这一次,在遇上真正的明主后,刘植再无不舍。
“我昔日追随了假刘子舆,他人虽是假的,但拥汉之心却是真真切切,当初不能赴死,今日,刘植便为真正的大汉,殉国!”
刘植实在是太困倦了,连周围的嘈杂争吵之声都听不到,直到有人猛地扑到他身上,并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直到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刘植才猛地睁开眼来!
扑在他身上的人,竟是去而复返的“烈士”刘旷,他此刻面色惨白,双臂护着刘植,而口中则咳出了血沫。
刘植这才看到,刘旷身上已多有刀剑之伤——是为了保护刘植挡下的!而对他出刀的人,不是魏军,竟是一群汉军刘姓军吏,此刻正握着染血的刀刃,不知所措,见刘植苏醒就更慌了,有人扔了兵器下跪稽首痛哭,有人则咬着牙,依然步步逼近。
原来,方才是有人偷听了刘植和刘旷的对话,不愿随二人殉汉,遂拉拢了同伙,随刘旷过来时,便拔刃而出,想杀了自己,只要自己死了,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投降魏军,保全性命。
果然,这群浑身都是伤痕的刘姓军吏,继续挥刃指向刘植,红着眼骂骂咧咧道:
“刘太守,可勿要怪吾等,怪就怪,汝死则死,却非要拉上吾等同亡。”
“然也,吾等被汝征发至戏马台,血战五日,已为大汉尽力了,家中尚有父老子女,岂能就此丧命?”
然后他们便气愤地逼迫刘旷:“刘公子,汝乃节士,还是吾等宗亲、同乡,不忍害汝,姑且闪开,让吾等杀了这河北人,戏马台上数百人,便还有条活路!”
刘旷深受重伤,口中都咳血了,却还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转过身。
只有刘旷转过身去,刘植才能清楚地看到他背上新鲜的伤口,一道道刀剑之痕,划开了衣裳,皮肤绽破,血肉露出……细细数下来,多达七处!这七道本是用力极大的致命一击,指向自己,亏得刘旷飞扑来挡,对方受惊收了力,这才没当场将他杀死。
却见刘旷伸开双臂,拦在刘植面前,面对这群反了大汉的刘姓人大喊道:“不让!”
“诸君若真要弑杀同姓,刘旷,愿以身代府君!”
第598章
落红
刘旷在彭城本地颇有名望,他阻拦在前,使得诸刘军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刘植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闹兵变的麾下众人,自己与士卒同衣食,将每个人都当做血亲兄弟,如今却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他只感觉一阵阵心痛,颇为失望地说道:
“诸君皆是刘姓宗室,其中不少乃是楚元王、楚文王之后,身为贤王后裔,今日难道忘了大汉两百载德泽?”
不少人羞愧地低下头,倒是带头的屯长破罐破摔骂道:“汉家十多年前就被王莽亡过一次,吾等最初愤懑,后来又如何?就算不做宗室,众人日子也不差,若非赤眉乱贼,乃公家还有数十顷地呢!”
刘植斥道:“正是陛下亲帅江东健儿,驱逐赤眉,还汝等土地,使众人免为走虏,皇帝对彭城刘氏有再造之恩,如今叛逆,良心何安?”
众人回道:“是有恩,但吾等与十万大军血战五日,以一敌百,已经尽力,人人皆有兄弟、乡党战死,按户口算,一家已亡一人,刘府君,其余人总能活下来罢?”
“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大汉若危,当由刘姓人先死!”
刘植无法理解他们的懦弱,拍着胸口说道:“我身为河北刘氏,尚能拼死而战,汝等却不肯保卫故土,难道不知,第五伦非但要灭汉,还欲将刘姓赶尽杀绝!今日降亦死,力战亦死,何不拔刃至最后一刻,如此去了黄泉,尚有颜面见列祖列宗。”
五天前,刘植就是用类似的话,激起众人奋战之心,这才能坚持多日,岂料如今却不管用了,他们竟反骂起刘植来:“刘府君没有半句真话,先前几乎上汝恶当。就在方才,魏军中有刘姓人在半山腰喊话,说河北刘氏大多得活,甚至还有人做了官,魏国皇帝说了,吾等若降,可保性命无忧。”
好死不如赖活,正是这宣传攻势,成了压倒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回过头来,发现半数袍泽已经没了踪影,剩下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够了,他们身为刘氏人的责任已尽,是时候考虑下自己和家人了。
那为首者说得更加直白:“刘植,改朝换代而已!项羽亡时,项伯还活下来做大汉列侯呢!如今汉家灭了固然可惜,吾等却为何要一同赴死?若非来大司马将城中刘氏子弟强行征发,谁肯来戏马台?欲令彭城刘氏死绝者,并非第五伦,而是刘府君啊!”
“刘府君欲死。”
“可吾等想活!”
说着这些话,他们的脚步也慢慢往前逼近,众人都清楚刘植的脾性,只有除掉他,才能让对刘植崇敬信任的普通士卒死心。
但刘旷虽受伤,却仍如一位忠诚的卫士,保护着自己的主公,哪怕他只临时当了刘植短短几天副手。
“汝等若想害刘府君,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就在这时候,天色即将大亮,而众人身后响起一阵阵雷鸣般的鼓点,那是魏军进攻的前奏!这一次,戏马台绝对撑不住了。
“魏军又要上来了!”
众人大急,他们不愿害了刘旷性命,只想干掉刘植这个外地上司,情急之下,有人嚷嚷道:“刘公子(刘旷),实在不行,吾等先将刘府君生擒绑起,汝欲护他性命,难道就忍心看吾等去死?”
他们求得可怜,刘旷正不知如何回应,却见众人脸色从凶神恶煞、可怜巴巴变成了诧异、惊愕,眼睛看着自己背后,甚至喊出了声。
刘旷一回首,却见刘植已一步步后退,退到了戏马台最顶端,那儿插着一面炎炎汉帜,虽被魏军箭矢划破,但依然随晨风飘动。
刘植看向戏马台上众人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这是他的同姓族人们啊,他本打算带众人一起赴死,创造一件像田横五百壮士那样的故事,好叫数百年后,还有人为他们的复汉之志击节而赞。
但他将事情想简单了,并非每个人,都将王朝、宗族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刘植朝众人拱手作揖:“也罢,既然是刘植碍了诸君生路,那便让我以死来解开众人枷锁罢。”
“但守台职责易除,刘姓血脉难消,只望诸位被摆在刀俎之上,沦为鱼肉、被远迁他乡时,勿要后悔。”
说完,便抱着汉旗,仿佛护住了他自己最后的尊严,开始朝戏马台制高点边缘退去,那边是悬崖峭壁,高达数十丈,魏军上不来,汉军也下不去。
刘植一番话,让众人又惭愧又庆幸,一边觉得有愧于刘秀、府君和自己的姓氏,同时却高兴不用亲自动手。
唯独刘旷稽首恳求:“府君,若定要赴死,请带上刘旷同去,旷可在黄泉路上,为府君扶鞍。”
言罢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竟欲与刘植一同赴难,背上的鲜血落了一路。
刘植却制止了他:“公子乃彭城烈士,信义堪比季布,汝重然诺,请答应我一件事。”
“府君请说。”
刘植笑道:“戏马台苦战五日,确实尽力了,这大汉百年德泽,君王解倒悬之恩,由刘植一人来报足矣!我曾误信假刘子舆,但殒于彭城,却是为真正的复汉大业而死。”
“活下去罢。”
刘植看向刘旷,朝他长作揖:“活下来的刘姓人中,得有忠厚信义的长者记下所有事,告诉后辈,在大汉危急存亡时,还有个河北刘植,虽无本领,却甘付性命,欲助真天子,挽回乾纲!”
刘旷顿首不已,涕泪交加,而刘植言尽于此,他转过身,看到了戏马台下,犹如波涛般涌动的魏军洪潮,正源源不断朝戏马台扑来,这乱世里的小小礁石,也要被巨浪淹没了。
但他至少,已为彭城,为刘秀,争取了五六日时间!
“愿建武陛下,早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望着东南江都方向,说完这句话,刘植便怀抱汉帜,从戏马台顶一跃而出。
他迅速从那些背叛姓氏,对他同室操戈的刘氏子弟眼中消失,又出现在成千上万仰攻戏马台的魏军士卒头顶上,一坠而下。
伴随着战鼓、呼号,那落下的身影,竟像极了怒涛面前,衔石填海的精卫鸟!
而这一幕,也落在望楼上用千里镜观察情况的魏国皇帝眼中。
第五伦看到,似有抹晦暗的赤色,从高处飞速陨落,最终砸在乱石堆中,零落成一滩红泥……
……
刘植的尸体,是连同那面残破脏污的汉家旗帜一起抬过来的,已经分不清何处是红,何处是血了。
通过俘虏之口,第五伦才得知,这位刘秀手下的“东海太守”,守了戏马台这死敌整整五天的硬汉,竟是北汉假刘子舆的遗臣……
第五伦这下才记住了此人,颔首感慨道:“荆襄时有马武,彭城则有刘植,阿秀呀阿秀,总能如此得志士之心,不愧是你。”
但戏马台上投降的众人,就没这么壮烈了,为首的屯长还欲为自己邀功,绣衣都尉张鱼问他为何要降时,一时间满口胡说:
“七国之乱时、孝宣皇帝时,楚国两度叛汉,也不差这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