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611部分在线阅读
言罢,岑彭意味深长地说道:“我非韩信。”
“冯公,也没必要做郦食其啊!”
岑彭说的是楚汉之争时的一桩公案,刘邦的文臣郦食其出使田齐——就是第五伦祖宗田横等人那一国,成功说服田横降汉击楚。
然而韩信已经从河北屯集大军,准备攻齐,在其谋士蒯彻的游说下,韩信不宣而战,竟猛击齐地,这导致田横极怒之下,以为郦食其诓骗自己,直接将他烹杀!
此言一出,确实很想做“蒯彻”,暗戳戳劝岑彭动手,顺便坑冯衍一把的的张鱼羞愧地低下了头,心里却是慌了,生怕岑彭将自己的小心思上禀第五伦。
但岑彭已开始说正事,对麾下众校尉道:“诸君。”
“自古以来,荆楚之地以颖汝为洫,以江汉为池、以邓林为垣,再绵之以方城,如此方能抵御北方强敌。”
“而如今,颖汝有横野将军戍守,后方安定;方城便是宛城一带,有阴太守坐镇,亦无大碍。”
“邓林之险,靠着冯敬通妙才,不战而过。”
这就是岑彭的格局了,不要总念着别人和你抢功,而是要灵活机动地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来实现自己的作战意图。
岑彭指着南方:“如今,最后的江汉,也已搭好浮桥!”
“硕大荆楚,无险可守了。”
岑彭抛出了一个早就和张鱼商量好的罪名:“经绣衣都尉查实,秦丰、邓奉乃是诈降,欲勾结汉军,袭我后背,本将军不得已,只能先将其击灭。”
他开始给众人鼓劲:“昔日白起伐楚,亦行此路,一战而屠邓,二战举鄢郢,三战而烧夷陵!”
“白起之暴,不足取也,然武安天下之功,吾可为之!”
第562章
委屈
“方望东奔西走又如何?他每合纵一国,我便连横一邦!破其纵约!”
这几日,冯衍是志得意满的,他也是一个容易入戏的人,仿佛自己和方望,就是当世的张仪和公孙衍,不持寸兵,着缟衣白冠,陈说其间,推论利害,将军们需要兴师动众才能攻取的城郭,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轻松拿下,岂不诚大丈夫哉?
随着魏国横扫北方,这割据诸侯是打一个少一个,也意味着功劳越来越难捞,所以冯衍才削尖脑袋,拼命在外交上证明自己,多立牙门,这样才能有更多编制、经费,乃至于权力啊。
当然,相比于过去,冯衍现在也会在嘴上说点漂亮话:“不过,我虽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然不过是狐假虎威,冯衍,狐狸也,魏天子,虎也!”
不过,冯衍虽以唇舌自豪,却也有无法说动目标的地方:不管他好说歹说,威逼也罢,利诱也好,楚黎王秦丰仍不愿意立刻放下武器,跟冯衍去北方“拜谒”第五伦,秦丰似乎还是想在南郡当一方军阀,虚尊而已。
冯衍几度劝说无果,只好稍稍放松,在写给第五伦的奏疏里,他解释说,若是逼迫秦丰太紧,唯恐他反复投汉,若导致汉军冯异部夺取襄阳,恐怕坏了天子的方略。
在接到岑彭消息时,冯衍也不疑有他,这位岑将军始终要求秦丰亲自出襄阳相迎,然秦丰疑岑彭会对自己不利,一直踌躇,冯衍就成了沟通二人的中间人。既然秦丰这边说不动,冯衍也欲去见岑彭,说服镇南将军暂退一步。
秦丰本是将冯衍作为人质留在城中,岑彭在汉水对岸的樊城常驻不走让他有些心慌,既然双方矛盾已经到了非冯衍不能消释的程度,也只好放冯敬通出城。
等冯衍抵达汉水渡口时,浮桥已经修缮完毕,魏军的先头部队正陆续开拔过来,接收楚黎王在码头仓库囤积的粮秣,但他们没有直接南下,反而转而向西进发,目标直指襄阳以西二十里外的那片山岭:阿头山。
阿头山是襄阳的西屏障,也是南岸的制高点,又唤作隆山,高冈有九里,其中又有一乡,名曰‘隆中’,枕有流水,可屯兵马粮食,岑彭的要求是,既然秦丰以恐兵卒扰民为借口不开襄阳,那就让魏军以隆中为南下基地。
冯衍本以为,以自己的功劳、身份,岑彭会亲至南岸相见,岂料等了半天,只有一个校尉代表镇南将军来“请”他去江北,这让冯衍心中略有不快,可谁让第五伦亲自下诏,将南面的指挥权集中岑彭手中,连他这个九卿之一也得听命呢?只得乘车过江。
好在岑彭没让冯衍太过难堪,他正亲自指挥渡汉,与众校尉站在北岸堤坝上,手中的千里镜,隔着老远就瞧见冯衍顶着春日的太阳过来,遂挪动几步,与老冯相见。
“大行令。”
冯衍看着岑彭侍卫手中的“千里镜”,有些羡慕,这新鲜玩意,简直是皇帝宠爱的象征,得此物的将军,仅马、岑、小耿三人而已,连吴汉都没份。
而第五伦还给不同大臣发了免查入宫谒见的鱼符,装在金鱼袋里,每条鱼符上还有号数,冯衍作为元老,鱼符号是第十一,已算靠前,但据猜测,岑彭是能排到前五的……
地位摆在这,冯衍也只能压着心里的小小不快,朝岑彭拱手:“镇南将军所需粮秣、民夫,秦丰、邓奉皆已备齐,据闻,成家舟师已破夷陵,开始围攻江陵城;汉军冯异部则溯汉水至上,破竟陵,过蓝口聚,如今距离襄阳不到两百里,快者五六日可达,兵贵神速,将军何不将兵南下御敌?”
冯衍如今也学会了琢磨第五伦心思,他发现,皇帝陛下对楚黎王这种小势力压根没放在心上,一切布置,都是指向最大的敌人:汉帝刘秀。
所以这场仗,第五伦早就做了指示,魏军的目标就是阻止冯异夺取荆襄,至于秦丰、邓奉,只是搂草打兔子,顺手而已,并非必须剿灭,引以为援应该更佳。
然而岑彭却顾左右而言他,只似陷入回忆般道:“蓝口聚,冯异行军神速啊,想当年,我随严公伯石南征绿林,正是在蓝口聚打了一场仗。”
冯衍当然知道,那是岑彭的成名战,急行军拦住了南蹿的绿林下江兵,如今东汉的中坚,什么王常、马武等辈,都被他打得没脾气,只能放弃南下的意图,在荆山一带起兵,打算接应绿林的秦丰,也被吓得缩回了山里。
岑彭又道:“只可惜,那一仗,胜者实败,而败者实胜也,大行令可知为何?”
当然是因为新莽太过腐朽,官府糜烂,竟导致绿林下江兵北上后补充了大量兵力,与舂陵刘氏合流,彻底乱了南阳么?
但今日岑彭不想论那些深层的原因,只简单总结道:“还是因为,士卒再前线奋死,后方却出了大纰漏,我孤军深入荆州,不想身后南阳竟有舂陵兵作祟,连破数城……”
连岑彭的全家,都在绿林、舂陵造成的混乱中被屠杀,只有独子逃了出来。
冯衍一下子就明白岑彭的意思了,他下意识地想要维护自己好不容易创造的和局:“岑将军,今时不同往日,荆襄已是口中之肉,且先利用楚地人力物力,击败冯异后,再一举拿下不迟。”
“饿极了,等不及。”
岑彭却拍着肚子笑道:“
“更何况,就怕这肉,变成了刺!”
“大行令,三折肱而成良医。”岑彭道明了他的真正意思:“当年,我只是区区一校尉,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方糜烂,拖累前线,却无从挽回。但今日,彭受陛下信任,为方面之将,便绝不会再在三军后方,留下任何隐患!”
冯衍还想张口讲讲道理,虽然能够理解岑彭的担忧,但刚谈好的和平投诚,忽然就变成了魏军的袭击,这算什么事?
当然,乱世里,背信弃义乃家常便饭,但这会让冯衍的努力成了笑话,大行令署很难堪啊!
一旁缄默良久的张鱼也适时出言,奉上了几份所谓的“证据”:“大行令,秦丰、邓奉拒不开城,防吾等如临大敌,收集来的粮秣也多掺沙土以凑足份量。那邓奉,更令人在周边乡闾散播,说粮、丁之征,皆是魏军所为,以离间军民!而秦丰虽擒拿了汉使邓晨,但仍扣在襄阳,不肯交给绣衣卫,凡此种种,彼辈乃是诈降无误矣!”
这下冯衍更是惊愕,看向岑彭,岑将军默认了此事,好家伙,这下锅甩到了冯大行令头上:敢情是他愚钝无识,让秦丰、邓奉耍了,没看出他们诈降?
降了,又没完全降,这难道不是正常的状况么?冯衍气得快吐血,虽然对方说得冠冕堂皇,但这里面就没有半点私心?看张鱼那贼眉鼠眼的模样,绣衣卫作为集情报、间谍、监察于一身的机构,官职不高,管的范围却不小,与大行令多有交集,一般这种情况,两个部门在第五伦面前和衷共济,暗地里较劲争夺却不少,
而岑彭呢?他身上“南阳系”的地域色彩很浓,与任光又是旧友,面对关中杜陵出身的自己,会不会也党同伐异呢?
冯衍越想越多,只觉得自己被岑彭和张鱼联手摆了一道,依靠他的游说骗开邓林、汉水防线,如今巨险平安度过,就翻脸无情了。
这两人何止是对秦丰突然袭击,而是忽然猛地扇了他冯衍狠狠一巴掌啊!
但冯衍毕竟不同当年,吃了几次亏后,也知道隐忍了,只将嘴里的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勉强笑道:“既然陛下将南征之事专委于岑将军,还嘱咐我,说军务皆听镇南号令,不管将军作何决定,冯衍自当遵从,只不知接下来,这仗该如何打?”
“后军一万人,已包围上游山都县,等攻取后,以舟师顺流而下,与樊城主力两万汇合,效白起屠邓之役,先调头拔掉邓县,消除在背芒刺。”
岑彭又指向南方:“我军前锋万人,占据阿头山隆中,居高临下,逼近襄阳,使秦丰不敢出援,等后方隐患消除,三军再合取襄阳。”
听罢后,冯衍只想笑,大笑,因为这个计划,在他看来……
愚蠢至极!
纰漏百出!
冯衍脸上阴晴不定,只觉得岑彭太过自负,三座城,虽然都是县邑,但里面都有数千到上万不等的守军,岑彭兵力分别位于三地,仅有两倍优势,真有自信轻易夺取?
而且岑彭忽略了最关键的一处:南方的汉军冯异!
理论上,冯异逆汉水北上,越远离江夏,补给越艰难,还要面对好几座城郭的阻碍,二百里路,也得打十天半月。
但若是秦丰遭到魏军袭击后恼羞成怒,放出邓晨,反过来与汉议和,借汉兵来击魏的话,五天,冯异五天就能抵达襄阳城下!
到那时,岑彭兵力分别位于三地,说不定一座城都没打下来,遭到内外夹击,恐怕要打一场大败!你也想学河济决战时的马援,来一次中心开花?
冯衍心中暗想:“陛下常说,岑彭也和他一样,是严伯石之徒,得到了兵法真传。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依我看,这岑彭用兵,莫说圣天子,连窦周公都不如。”
若是大家客客气气地商量,冯衍是很乐意为人师,指出这计划的荒唐危险之处的,但如今见岑彭独断专行,心里也火了,只忽然摸着自己额头,皱眉呼道:“奔走数日,南方湿热,我水土不服,头疾犯了,既然岑将军主意已定,想必也没有大行令官署何事,那冯某只请求先一步北返洛阳,向圣天子禀报此间情形。”
他捂着头上了车,一直到马车开启,才气呼呼地捏拳击掌,越想越恼火。
“岑彭一意孤行,我苦劝无果,前线伐兵之事已不可为,岑彭随时可能遭汉、楚两军,甚至是汉中成家夹击大败,只能速将此事告知于皇帝,以求在伐谋伐交上加以挽回,就算此番夺不下襄阳,也要保住南阳!”
说白了,既然岑、张二人非要抢功,那他冯某人,就早点拍屁股走人,以免事后还要背锅。
想到这里,冯衍只感觉世事不易,当初张仪连横,想必也没少受国内秦公族、将军插手耽误吧?
他心里委屈不已,只感慨地念起一首诗:“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念到此处,泪沾衣襟,冯衍声音也渐渐低沉:“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唉,马车真晃。
……
看着冯衍的马车离去,张鱼只觉得可惜:“岑将军实在是待冯衍太好,本来,大可不告知他具体情形,直接发兵突袭,或许还有机会立刻攻入襄阳城中……”
那样,冯衍就可以“死于意外”,也省得岑彭得罪此人不讨好,叫他匆匆溜回洛阳,肯定会在皇帝面前告状,说岑彭、张鱼一堆坏话。
张鱼旁敲侧击地表达了此意,表明自己与岑彭站在一块,岑彭倒是无所谓:“此役重重布置,皆已通过奏疏上禀陛下,此计确实冒险,有些许谤书,反而是好事。”
张鱼颔首:“不过将军之策,确实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