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443部分在线阅读
故土,没错,在建章卫尉臧怒心中,新秦中相当于他的半个故乡。
虽然他只跟着第五伦在此地待了短短一年半,但这却是前半生为奴的臧怒第一次被当人,而非畜生看待的地方。
尤记得,他们的队伍还叫“第五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色的粟、麦应时成熟,新秦中人都在地里刈麦抢收。而臧怒等人就奉第五伦之命,守在烽燧上,头裹黄巾,提防那时盘踞在青铜峡的卢芳盗寇来扰。
在刈麦结束时,总有里中父老携壶提浆,过来犒劳第五营士卒,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和善的士卒——和新朝王师相比。
臧怒从未得到如此多的敬意,他还在那个秋天收获了情爱,与一个当地女子看顺了眼。边塞少女豪迈,瞧着喜欢就大胆追求,与他在茂密的麦田里定了终身,臧怒只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他背上被撩人的麦穗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后来臧怒随第五伦渡河击胡,因表现卓著升了小官,便在黄河边成了亲,还是伯鱼司马替他缴了聘礼,做的证婚媒人。
时隔多年,他已经搬入北阙甲第,家中的女主人依然是发妻,妻子总絮絮叨叨说,想不到臧怒这昔日的小行伍,居然会当上二千石的大官。一家人对魏王感恩戴德,她只偶尔在锦衣玉食时念及往日,感慨一句:“不知道故乡如何了?”
当夏天时,臧怒临危受命,被魏王遣至此地时,胡兵刚退不久,新秦中满目皆是一片狼藉。
他与妻子定情的麦田惨遭胡骑践踏,丈人家的里闾被烧成了白地,三亲六戚死了不少,见了臧怒后只哭个不停。当初让许多士卒集体成婚典礼的大河对岸,如今已尽是膻腥,几个县的百姓幸运的逃了归来,不幸的则被掳去草原,成了匈奴人的奴隶。
而曾经的猪突豨勇袍泽宣彪,为了掩护更多百姓转移,亲自留下断后,已命丧上河城,至今尸首未归。
每每念及,总令人怒发冲冠!
臧怒不善言辞,第五伦常说他是闷葫芦,名里虽然有个怒字,却不像同僚郑统那样性情外露。他心中难过归难过,只默默带着难民修好富平县城垣,加固县城周围一座座坞堡。等到秋八月时,竟与当年一样,脱了上衣,带头在地里弯腰刈粟,一个下午能收好几亩。
来自对岸几个县的难民,统统被征召入伍为民兵,魏王将老弱妇孺迁去渭北就食。如今的新秦中只剩下一群男人,有人戏称,四个月下来,瞧着头母马都觉得俊了。
“母羊岂不是更俊?”男人们只能靠荤段子来渡过慢慢长夜。
每个月都有驿车辎重从关中抵达,除却送来甲兵外,还有一些亲眷的信件。
臧怒这几年被第五伦夸“进步”,是军官扫盲夜校的先进分子,已经从文盲变得识字,甚至还能给妻家的亲戚念一念信。
一封封家书,告诉他们亲人安好,在渭北日子太平,不必担忧胡人袭扰,每逢节庆甚至还有面馍馍吃。
也有人叫屈:“祖辈亦是从关中迁来,如今不如让魏王将吾等全迁回去,好过在此担惊受怕啊。”
这种态度很快就遭到了北地都尉蒙泽的痛斥:“汝父、祖坟墓在此,就弃之不顾。留给胡虏糟践了?”
而蒙泽又肃然告知众人:“若是吾等弃了新秦中,胡虏就能追着杀到渭北去,汝等愿意自己逃得一时,却叫亲眷再度面对胡骑威胁?”
“朝中不乏有人力主弃地,但魏王却念着新秦中的好,不肯抛舍,派了不少郎官兵卒来此,岂有客兵还愿意坚守,主人却要放弃庐井坟冢的道理?”
这番话让难民们稍稍安分,然而秋粮才入仓不久,烽烟自北方浑怀障升起,传至长城,最后再传到富平县视野之内,让臧怒不由握紧了拳头!
“果然来了!”
……
匈奴秋后必然会再来,这是满朝文武的共识。
为了证明这点,早做准备,魏王还组织朝中士人翻阅汉时记录,寻找匈奴南下的时间。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朝中的秘书郎班彪,此人虽然心中暗暗期盼天复大汉,可在面对华夷之辩时,班叔皮的屁股倒也不会坐错位置。他对史书如数家珍,短短一日,就从前朝记录中,选取了每次匈奴入塞的节点。
比如汉武帝在位期间,元光六年,“秋,匈奴数盗边,渔阳尤甚。”第二年,元朔元年,秋天,匈奴两万骑兵南下攻打辽阳、雁门等各郡,杀死辽西太守、掳走两千人口,在雁门郡也击败了汉军,杀死汉军将士千余人。元朔三年秋天,“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从文景到汉武,几乎每年秋天匈奴都要南下割韭菜,尤以九月中下旬为多,极其准时!
匈奴的游牧经济其实比农业还脆弱,一场雪灾旱灾,就能对畜群造成毁灭性打击,几年都恢复不了。劫掠农耕区遂成了他们保障生计的一部分,主要目的是抢夺粮食和人口,每逢至秋,长城内秋粮收获,匈奴也正好马肥弓劲,就会利用蹛(dài)林大会聚集各部,集合入塞南掠。
和夏天的试探性进攻不同,此番入寇,不再以胡汉杂兵为主,来的是正儿八经的匈奴骑从!由左谷蠡王亲自统帅,很快就绕过浑怀障,冲到了新秦中平原上!
然而这一次,因为预料到匈奴受限于习俗经济,难以更改的出兵时间,新秦中做足了准备。臧怒和蒙泽合作,短短数日内就完成了坚壁清野,人众和粮食,都集中到了环绕富平县城而建的秦渠、汉渠两道环渠之内。
这两道沟渠,犹如两道护城河,环绕富平县,当初在第五伦痛击友军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如今也成了此战的关键。
“汉渠之内,一共有大小坞堡十座,每个坞堡有一到三千人守备,屯三月之粮,互为犄角,皆由北地都尉蒙泽统领,以烽燧联络。”
这些坞堡或是当地大姓贡献,他们祖上从迁来后就生活在此,如今故土生死存亡,富人中有一溜烟跑去长安避难的胆小鬼,也有豪杰壮士选择留下来坚守,放开了坞堡,里闾百姓和徒附们就近涌入。
“秦渠之内,则只有富平县城,城中有两万人守备。”
这两万人除了富平居民外,多是黄河对面的难民,过去四个月里半农半兵的他们,已经悉数发放了戈矛,甚至还有不少人披上了甲。
虽然训练日短略显生疏,尽管这次许多人头一次参加作战,但毕竟是边民,多少习些武技,看着城内人多,又有来自关中的将校指挥,勇气一点点被鼓舞。
“可莫要忘了,彼辈祖上本就是作为屯田兵,被迁到新秦中的。”
臧怒想起数月前,魏王定策时说过的话,让新秦中彻底军事化,是采用了汉朝晁错的《守边劝农疏》故计,国家以驻屯兵士务农,保证军粮自给。军队有警则战,无事则耕,既可省去转运徭役,又能巩固边疆国土。
几代人下来,这些移民变成了土著,熟悉边疆地理,再在交通要塞设立城邑坞堡“为中周虎落”,使边疆百姓能像父子一样守望相助、并肩作战。
此策实行百年,直到汉宣帝时彻底解决了匈奴问题,边塞守备遂渐渐松弛,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三代人和平下来,新秦中人竟已忘战,此乃前人之大幸,也是今人之不幸。
胡汉兵和上次一样,万余人将城池一角围困,匈奴大人则在外围观战,偶尔齐射一轮。城内众人也纷纷动作起来,或在城头持弓弩守备,或忙着运送石块砖瓦等物御敌。
看到这一幕,臧怒只想起当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那时候,猪突豨勇进入新秦中,第五伦痛击友军后,成了本地当之无愧的小军阀,却要求臧怒他们“军民打成一片”,每顿餐饭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当护民之兵,不得残害百姓。”
当时很多兵卒不理解,臧怒也懵然,只管守着军令,反正每天开饭前,第五伦在上头说这些话时,他也不管懂不懂,就带着大头兵们,往死里鼓掌——鼓完才能吃饭啊!
直到今日,臧怒开始明白第五伦的那些话的含义。
“想守住新秦中,只靠几千兵卒如何能成?虏众而吾寡,难以相持,此秦末所以失河南地也。”
“非得让本地百姓也悉数参与进来,全民皆兵,形势就变成了我众而虏寡!”
外头耀武扬威的匈奴骑,为虎作伥胡汉兵们根本不清楚,这一次,城内、坞堡中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待宰羔羊,再度披上了先祖的甲,握紧了手中父辈的旗帜,变成了一群为了保卫家国的战士!
一向内敛的臧怒,在城头远眺胡虏两万大军悉数进入秦渠、汉渠这特殊的地形中间,目光中也迸发出了战意。
“这次被围困的,可不是富平县。”
……
此番南下,所获寥寥无几,从浑怀障往南沿途百多里,野外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汉渠、秦渠只是灌溉用渠,深度漫不过马腿,淌水便能轻易渡过,可一座座里闾空无一人,本地人带着粮食,全缩到了富平县城及坞堡中。
这让乌达鞮侯颇为郁闷,部下回禀抄掠无果后,他恼羞成怒。
“烧!”
当着新秦中人的面,将他们祖辈所居的乡土焚为灰烬,说不定能引些还有血性的人出来送死。
但县城和坞堡墙头的本地人只默默拄着矛,眼睁睁看着火蛇在村里肆虐,愤怒如同蓄水的堤坝等待决口的那一刻。
一策不成,乌达鞮侯让万余胡汉兵卒开始围攻最小的坞堡,打算各个击破。
“令一堡告急,诱其余各堡来援。”
乌达鞮侯猜测,新秦中兵卒不会超过一万,且分散驻扎,躲在城池里奈何不得他们,但只要到了野外,面对骑射,就是单方面的杀戮!
围攻才一个下午,这计策就奏效了,入夜后,随着被围攻的坞堡以一敌十,开始燃放不知是何意的薪火,将各堡动向看得一清二楚的斥候回报,说有人出县城来援了!
但不等乌达鞮侯高兴多久,其余各处斥候也陆续回来禀报:
“沟渠之内,九座坞堡,多则两千,少则千余,也悉数杀出!”
喊杀声从县城及各坞堡方向响起,四万军民靠着坞堡望楼烽火指挥,或涌向两渠桥梁断路,或朝匈奴、胡汉军队杀来,这些声浪,最终汇成了一句话:
第409章
并州兵骑
围攻坞堡的胡汉将军,乃是五原太守随昱,据说是汉初功臣随何后代,手下足足有一万胡汉徒卒,征发自朔方、五原等地,成分颇为混杂——半数是汉时屯戍兵民的后代,另一半则是百年来陆续降汉的塞外胡人。
汉武昭宣之世,这些降胡也曾对强盛的汉家产生过皈依者狂热,作为属国兵积极随汉将出塞,漠北之战、封狼居胥,乃至于五将军击匈奴,都有他们的身影,为汉军当向导前锋,用匈奴人熟悉的方式打击匈奴人。
可随着汉家衰败,给属国羌胡的好处没过去多了,而王莽更是以一己之力,用了一代人时间,让这些已近汉化的并州羌胡离心离德。
地位上,王莽将其视为“非我族类”,把属国部族长名义上的王侯纷纷降一级,普通人也被猾吏欺辱,驭之如奴。
王莽嘴上说要和匈奴决战,派了十二部二十万大军驻扎边塞,吃并州的喝并州的,并州人却陷入困境,每户几乎要养一个王师。
加上那几年朔方五原大旱,以至于民不聊生,屯戍兵的后代都反为流寇,更别说属国羌胡,索性加入了匈奴的队伍,调转马头,开始劫掠边郡,为匈奴当向导前锋。
等到胡汉建立后,他们确实是真的思念大汉,因为那些年日子好过。
但皈依者狂热却换了方向,变成对匈奴人的讨好,指望在劫掠时多分些粮食和奴婢。
而面对昔日同胞时,就变得穷凶极恶,这些半汉半胡的胡汉兵,比匈奴人更加残忍好杀,丝毫不顾同州情谊。今年夏初的美稷城之屠,匈奴人开了个头,胡汉兵则包揽了大多数罪恶。
按照魏王私底下的总结就是:“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
但今日,在河南地嚣张了一整年的二鬼子假虏们,终于招致了剧烈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