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320部分在线阅读
“此物在河内有几架?”
杜诗道:“一架半。”
第五伦奇了:“何谓半?”
杜诗摇头道:“第二架刚要建造,才制一半,便被人给毁了。”
第五伦才知晓,毁掉水排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工坊里的匠人和官奴。
杜诗道:“过去冶铁,常用百人鼓囊,鼓完囊,有口饭吃,尤其是流民滋生,许多人来铁工坊卖身谋生。有人传言说,我制水排,会让彼辈没了生计。”
原来如此,河内也是人多地少,不少人转向手工业和投身官营工坊做奴婢,一个水排只需要少数人管理,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在和自己抢饭吃。
而杜诗兴致勃勃让工匠制作的水排,河内高层也不愿推广。
杜诗道:“我曾去拜访大尹,大尹用韩昭侯尚冠、尚衣二人故事斥责我,让我勿管职责外之事。”
“我又拜访故属正伏公,而伏公与我说了《庄子》里的故事。”
哦,这老伏湛不仅读尚书,还读庄子呢?第五伦虽为了收河内士心不得不聘请他做郡三老,但心里却对这种人颇看不上眼。
杜诗道:“伏公说,子贡在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回时在晋国的路上,经过汉阴时,见一位老人准备种菜,弯着腰从井中打水,抱着坛子浇灌,半天下来都未浇完一畦,花费的力气多而见效少。子贡遂问,明明有节省劳动的桔槔,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速快,犹如沸水向外溢出一般,一日能浇灌百畦,为何不用?”
“为圃者忿然作色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你所言之法,只不过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样做!”
“伏公用此言斥责我,让我勿要做风波之民,而应做全德之人。”
这伏湛和那故事里的老人一样,自诩宁愿费力而成效甚微,也不愿意突破“机心”的约束,并希望杜诗也一样,身为士大夫,应该专注于五经修养,而不要自甘堕落与匠人为伍。
杜诗的水排就这样被耽搁了不少年,他倒也没有气馁,只默默画图思索如何改进。
第五伦听完此事后,一拍案几道:“荒谬绝伦!”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假物以利民,怎么就成了机心?”
哪个时代都不缺伏湛这样的人,往后一千年两千年,他们也会如此说各种外来机械,斥之为“奇淫巧技”,幸亏现在,是第五伦说了算。
“王莽时,像伏湛这等只会五经,就被胡乱安排到各种职务上,管军务,管工农,用他们那一套迂腐之言延误正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宣元以后五经大兴,循吏大为减少,专精五经而缺少治理地方经验的儒吏却急剧增加,到王莽时达到一个巅峰。
第五伦收了新朝一整个少府、水衡、上林三官,他不缺工匠,往后也不会缺慢慢培养的学徒工。但再好的工匠,也得有人将其组织起来做事。要将第五伦的设想实施推行,现在最需要的,是像杜诗这样有见识的“技术官僚”。
“彼辈不是说,你不务正业么?”第五伦笑道:“余今日便除汝为魏国水衡都尉丞,秩六百石,君公可愿?”
水衡都尉和少府性质有些重合,下属钟官、辨铜、山林、技巧等官,下辖大量官营手工业,也分管水利,第五伦将其下属工匠官奴,整个打包到了渭北,如今正缺主官。
但因为杜诗年纪较轻资历也浅,不可能直接为堪比九卿的水衡都尉,遂让他为丞。
杜诗没有立刻答应,神色略有犹豫,他对当官一点点往上爬兴趣不大,若是应承,或许就要跟着第五伦离开家乡河内了。
第五伦遂让杜诗与自己在水轮前驻足,指着它说道:“余有老友桓谭。”
“他写过一篇文章,叫《离车》,其中说到了水碓。”
“伏义之制杵臼之利,万民以济。及后世加巧,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又复设机用驴骡、牛马及投水而舂,其利百倍。”
从春秋战国只能用手舂捣谷物的杵臼,到秦时用脚踏着就能舂米的践碓,再到如今的水碓,效率增加了百倍是夸张,但十倍或许有。水碓的出现,导致秦汉时的苦役”城旦舂“,到了王莽时已经少之又少,因为官府和太仓乐得用效率高日夜不息的水碓,官奴婢则用于其他劳作。
桓谭虽然自己没意识到,但这一段翻译成后世的话,就是“解放生产力”啊!
他与杜诗说了自己的计划,水排需要在魏国控制下的各处铁官工坊推广,魏郡、河东、河内皆是如此,除此之外,利用水轮为原理,各类水力机械,也要让少府、水衡的匠人们进行钻研制作。
虽然嘴上常拿诸汉来打趣,但第五伦是很感激汉朝的,从关中走到河东,再到河内,他看到的是汉家尤其是汉武帝时,留下的巨大遗产:遍布各郡的沟渠,这些水流不仅能用于灌溉,还能充分利用起来。
“我希望十年,二十年后,天下每个里闾外的沟渠,都能建立水磨坊,替百姓将难以下咽的麦粒磨成面粉,制作汤饼、胡饼,万家咸乐。”
“水碓不止能用于舂捣粮食,还能捶药材、捣丝麻、碎矿石,甚至是锻打镔铁!让百炼钢不必耗时耗力!”
“往后还需要制作水力大纺车,让成百数千妇人熬白头发熬瞎眼睛才能织成的布,借助水力一气呵成!”
此外还有漂染布料、锯木,大胆发挥出想象力,懂技术的官僚组织工匠发明,再靠着一个强有力的官府推行,第五伦相信,水力机械,必能在水利丰富的地方遍地开花。
就像慢慢消失的“城旦舂”这种刑罚一样,巨量的人力将被解放出来,至于他们会被用于何处?第五伦还没太想好,因为乱世还不知持续多久。开沟渠、辟荒野、服徭役,战时需要的人力太多了,适量的水力机械,可以确保他们被征召之时,农事和手工不至于荒废太严重。
杜诗被第五伦的这愿景给惊到了,除了感动外,只暗叹,上位者要么以搜刮民脂民膏为要务,欲表现自己时也不过是礼贤下士,大谈诗书礼乐,不料却有第五伦这种奇人,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他下拜应诺,接受了水衡都尉丞的职务,也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第五伦遂笑道:“因为在余看来,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
……
第五伦在河内停留的时间没有太久,就在他终于接到了老婆孩子,揽着久别重逢的发妻马婵婵,又将自己已经快半岁的独子抱在怀中爱不释手时,一个消息也从西方传来。
“绿汉大司徒刘伯升带兵三万,进入关中了”
……
第296章
跳舞
半岁大的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第五明在席子上光着脚爬,眼睛四处乱看,喜欢抓握周围的事物,放到嘴里咬。他除了母亲外,与马援最亲近,丈人行经常拎着他乱玩,但与第五伦却亲昵不起来。
毕竟自他出生后,第五伦便去常安“做大事”,小半年没见了,进了父亲怀里就哭,使得明明很期待天伦之乐的第五伦有些小尴尬。
马婵婵将孩儿抱了过去,哭声立马停止。
“与良人见的多了,自然就亲近了。”
但对于妻子这句话,第五伦有些惭愧,因为他又要撇下娘俩,火速西行了。
“关中有事,我得日夜兼程回去,汝与孩儿,恐怕要在河内武德县待一段时日。”
长途跋涉不容易,还得翻太行山,对半岁的奶娃娃来说太辛苦。而且第五伦思量过后,发现随着刘伯升带兵进关中,渭北其实并不安全。
只听说这刘秀的兄长是一位骁勇之将,善于用兵,在更始政权内威望也很高,当他发现渭南粮食不够吃时,会不会不理会第五伦的陷阱,而对渭北做出一个简单粗暴却也最正确的抉择:打!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用忽悠和奇货可居来搞定,相较于其他地方,关中才是最需要担心的,第五伦得亲自去应对。
离开前他也将模棱两可的东部军政给划分好了:国尉马援拜为骠骑大将军,督河内、魏、寿良兵,在武德开幕府,总东方军事。
河内、魏地人多是一个大优势,郡县兵要重新组织起来,让马援麾下近万人摆脱城防和治安的深坑,重新获得机动能力,以应对铜马以及绿林渠帅们可能的进攻。
政务和外交则全权交由左相国耿纯来决断,也只有他的身份,才能借助与北汉真定王刘杨的舅甥关系,维持住与河北的和平。
但在离开之前,第五伦还有一个热闹可看,遂询问谏大夫黄长:
“三家汉使,都入住馆舍了么?”
……
随着洛阳拿下,远在南阳的更始皇帝刘玄顺应呼声,果然给功臣们封了王。
“定国上公王匡为比阳王;卫尉大将军张卬为淮阳王;水衡大将军成丹为襄邑王。”
廷尉大将军王常,得到的封号是“舞阳王”。
绿林渠帅们欢天喜地,从草寇变为诸侯王,各自的野心稍稍得到了满足,唯独王常的心,却随着打听到刘伯升的封号后,猛地吊了起来!
“定国上公,请让我渡河招徕第五伦!”
王常认为既然绿汉接受异姓王,条件已经成熟,遂立刻北上,作为使者抵达河内。
河南依然处于一片混乱,第五伦的“使者“蔡茂刚登岸就惨遭劫杀,河北却十分晏然,在马援的魏地老卒控制下一片太平,王常顺顺利利得到接待。
然而第五伦却借口外出巡县,将王常安置在怀县的置所里,这置所很大,一共三个院子,外头有马援派兵把守,王常等十余人住在南院,轻易不得外出。待了两天后,绿林兵们颇不耐烦,站在院墙上,看到隔壁两个院落也住了人。
而这时候,又从置吏口中“无意”得知,西、北两院住着的,居然是西汉使者刘龚,北汉使者杜威!
“第五伦这是想一女侍三夫,货卖三家么?”
王常大惊,以为第五伦这是想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受多方拉拢,开出的条件得好好思量思量。
然王常毕竟在绿林厮混,刀口舔血,得知此事后竟恶向胆边生,召集随从们道:“汝等可听说过傅介子之事?”
“昔日傅介子使西域,听到匈奴使者在龟兹,遂责备龟兹王,又带着麾下吏士在夜间袭击匈奴使团,将匈奴使杀死,逼迫龟兹从汉。”
“介子故事,今日吾等亦可再做一次!”
王常拔刃道:“随我过河者皆是骁勇猛士,吾等便杀出馆舍,将北汉、西汉之使斩杀,逼迫第五伦从于更始陛下!”
众人应诺,但王常勇则勇矣,还是小瞧了第五伦的布置,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督之下。是夜王常等人磨刀霍霍正准备动手之际,却惊闻其余两方使者都已经人去院空,而第五伦也回到了怀县,要立刻召见他!
原来,是黄长禀报说,这绿林使者准备动刀,可吓了第五伦一大跳,若真叫王常将另外两方使者砍了,虽然于大势并无改变,但也会让第五伦脸上无光。
第五伦让人堪堪制止了此事后,却也对王常多了几分兴趣,今日一见,头戴鹖冠,看着像一个敦厚沉静之人,怎就进山做了贼,还潜藏着这么大的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