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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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们早就熟练地将餐具摆好了,什么爵、觞、樽、俎,第五伦无法全部叫出名字,堂中央还放置一个热气腾腾的青铜大鼎,钟鸣鼎食之家啊。
案几上则是银口黄耳的金属杯盘,雕文彤漆的酒壶,还有自河内野王、做工精美的羽觞漆耳文杯,低头一看,木胎红底的杯中有“君幸酒”三字。
想想他们家,只有不多的漆器,还得有贵客才用,平日都使陶器、葫芦瓢,与农夫区别不大。
至于食物,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殽旅重叠,燔炙满案。除了日常所见的肉类猪牛羊鸡鸭鹅一应俱全外,还有鱼鳖、鹿胎、鹌鹑,来自南方的楚橘、贩于蜀地的枸酱,在景丹等人看来,算是物丰味美。
想想第五霸吃饭时,不过是豆羹黄饭,佐餐的常常只有一酱一肉,遇上喜事或客人才加菜,亦不过鱼脍熟肉,不至于像这般,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统统捞来,五湖四海之美物皆烩成佳肴。
第五伦只能感慨一句,这就是有钱人枯燥无味的生活。
这时候,东道主王元起身举樽笑道:“《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列尉郡闾右著姓会于长平馆,岂可无丝竹鼓瑟之乐?”
他拍了拍手,厅堂两侧的乐者侧身跽坐,或击缶、或鼓瑟。一群邛成候家养的美艳舞者翩翩上堂,挥动衣袖,体态恣意,跳的是赵地中山的婀娜舞步,那是前朝“妖后”赵飞燕的故乡。
第五伦瞅了一眼隗嚣,他并没有任何异色,只笑呵呵地享受这一切,显然是习以为常。
满堂众人都觥筹交错,欢声笑颜,入席前隗嚣在外面一本正经宣布的常安孔子之政,皇帝王莽带头的简朴之行,还有什么群饮罪,早就忘到了脑后,果然是只许州官放火啊。
这新朝确实是奇葩,为政的拍脑袋下诏,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人则在车马上佯装遵从朴素,关起门来却一切照旧。不知王莽晓不晓得这种阳奉阴违,知道了又是何种表情?
宴席上并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王元先给众人引荐了第五伦。这时候第五伦瞥见,坐在西席第二位的萧乡侯世子萧言在满堂欢笑丝竹中,却板着个脸,偶尔目光与第五伦对上,竟厌恶地挪开了。
而坐在萧言旁边的景丹要举酒敬他,萧言也只单手举爵,弄得景丹有些尴尬。
也是,从汉高祖时就一直传国,十多代人皆是贵胄的萧家,虽然改朝换代了,却依然是人上人,都可以算“世家”了。如何乐意与第五伦这种寒门子弟同席?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非顾忌隗嚣与王元的面子,萧言几乎都要拂袖而去。
第五伦家是小地主,一代代衰败,脚已经踩到了泥巴地里,与里民同列。而萧氏传十余代皆为列侯,早就高高在上飞在云端中,再不接一丝地气了。
吃了一会,众人皆酒足饭饱,王元便起身,邀约大家做重阳之宴最重要的活动——佩茱萸登高。
登的却不是山,而是长平馆中的高台,台修在一座小塬上,能站下数十人。
登到台上后,秋风掠过平原,除了凉意外,还带来花苑中的菊香。众宾客都头佩茱萸,跟随隗嚣、王元,临高而俯观,看着西边、南边一望无际的邛成侯庄园,奉承些阿谀赞美之辞。
第五伦却被东北方的场景吸引了目光,脚步不由自主走了过去,然后站在边缘,瞪大了眼睛。
这是自进长平馆后,景丹头一次见到,第五伦露出了惊异震撼之色。
他看到了一个割裂的世界!
……
如果说方才大半天,第五伦游走在一个充斥名贵奢靡的世界,如今,站在这富丽堂皇的巍峨高台上,才目睹了世界另一半的真相。
长平馆以东,一道高耸的堤坝之外,过去是澎湃的泾水干流,可现在却完全干涸,只余有烈日下龟裂的河床,好似一条扭曲的丑陋伤疤,将天地一分为二。
这条浑浊的大河来自黄土高原,素来以洪水猛烈、输沙量大著称,两年前因为雍塞而改道,转向东北方流去。
此事第五伦听祖父说起过,但当时感触不深,直到今日亲眼目睹,才知道那场水患有多猛烈。
东北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农田里闾,却被改道的泾河所侵。大水一冲,几十个村落、数千顷地毁于一旦。如今第五伦能看到的,只剩一片狼藉的残垣,以及淹没在泥水里的田地,河边芦苇倒是长得老高。
这时候景丹也过来了,见第五伦这模样,知道他没来过县北,遂道:“前年秋,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泾水大溢,郡北数县受灾。”
他压低了声音:“不过邛成候和萧、樊等十一家却未受损,只因他们提前在濒河处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没有堤坝保护的穷闾民户,上万人流离失所。”
“当时张郡尹初至郡,前任留下了亏空,郡仓余粮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户恳求豪右,说服他们各自出点粮秣,但……”
“大尹亲自出面都没要到?”
景丹点头道:“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萧氏出了五百石,其余各家多是两三百石。至于樊氏,才肯拿百余石出来,还没伯鱼家的义仓多。”
百余石,那樊筑一件衣服都值这个钱吧!
这点粮自是杯水车薪,赈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饥民们饿得拔树皮,准备流亡时,各家豪右似乎良心发现,纷纷派人带着粮食游走在受灾贫民中,表示愿意将粮食借给他们。
第五伦明白了:“那粮食,是高利赊贷吧。”
“没错,借一还二,甚至还三!”
景丹道:“朝廷当时正在北伐匈奴,南击句町,西平羌乱,边境驻扎了二十万人,关中粮价奇高。郡大尹已经尽力周旋,但救济粮秣迟迟不到,灾民们为了不饿死,只能借了诸家粮食。”
“大水已将田亩家园冲毁,以邛成侯为首,各家又不愿合力出人出钱,将河道归于原位,因害怕河道再改会波及他们田地。大尹上奏朝中,却敌不过邛成侯家有人脉,只能维持现状,至今郡北仍不时有水患。”
“于是失了家园田地,又身负借贷的百姓,就只能与各家豪右签了契约,做了佃农宾客。”
当然不是奴婢,这是绕开了王田私属令,没有产生买卖,却能变相地吞并人口。毕竟邛成侯和萧氏的地太过广袤,动辄几百上千顷,而佃农作为消耗品,每年可不得累死十几个,必须不断补充。回过头灾民和郡尹还得感谢这些豪右的“义举“!
难怪他们不肯出赈济粮,原来是打算发国难财啊。
而那些年老或瘦弱有病的农夫,无人收留,就只能在残破的家园苟延残喘。第五伦远远能看到有人影在邛成侯家已经秋收过的地里挪动,弯腰拾取着什么。
她们是拾穗人,因为家里粮食不足,为免饥饿,带着孩子来地里找点收割时不慎遗落的粟穗充饥。运气好的话,一整天能拾取一顿的口粮。
但才一会,就遭到了守田的大奴放狗驱赶,一个身材矮小似是孩子的身影摔倒在地,被恶犬扑上去凶猛撕咬,看得第五伦不由捏紧了拳头,直欲去踹走恶犬,可惜隔着太远。
好在那孩子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只是一瘸一拐回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第五伦目睹了这一幕,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华,亭台高阁崛起于院墙之中,不由触目惊心。
真像啊,高楼大厦与贫民窟相邻,这边穷奢极欲,那边垂死挣扎。
古人云,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这次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兼并与扩大自家财富是豪右本能,连第五氏都想这样。但他觉得,做人,还是要留一点良知和底线的。为富不仁,要不得!
“伯鱼可知,为何我去了第五里后,颇觉惊异么?”
景丹说道:“这世上,很难找到与你家一般有仁德的闾右之家了,义仓居然不收利息,还愿借耕牛铁器给贫民,佃农的田租也不高,实属罕见。”
惭愧,第五伦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收买人心。只是在那场秋社后,随着他进一步融入这个时代,融入身边的人,这些事做着做着,连他自己也当了真。
毕竟,他这一世是地主家的傻孙子,是剥削阶级。
可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他们这一代人很幸运,生活在充满希望的年代,耳濡目染了一些事,三观基本固定了下来。书本上学的历史,那些振奋人心、激情澎湃的口号,潜移默化印在了灵魂深处。以至于做事说话时是现实主义者,骨子里却是理想主义。
景丹还在那感慨:“若诸家都愿像你家一般,分粮减息,以里仁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听到这,第五伦下意识脱口而出:“若是不愿,就得让他们愿意!”
……
第23章
秋菊
这句话,第五伦刚出口就后悔了,却是忘了景丹的身份,好在更过火的话他还没说。
“如何能让彼辈乐意?”
景丹不以为忤,很悲观地说道:“靠常安城寿成室里,皇帝的一道政令?你今日也看到了,不管是群饮罪,还是所谓的孔子中都之政,都是空文,根本无人当真。”
“其实早在始建国元年(9年),皇帝就下诏,宣布天下田改曰王田,奴婢曰私属,不准买卖。又照古时井田制,一夫一妻授田百亩,要一家男子不到八人而田过一井(九百亩),便应将余田分给九族乡邻中无田或少田者。”
乖乖,这不就是土地国有,外加让土豪分田地么!
第五伦再度对王莽刮目相看,看来王莽是能意识到这尖锐的人地矛盾。他大概也知道,再不改革,就得亡国了!
只是执行的方式和力度简直是可笑——王莽居然指望豪强的良心!
此举只存在于书面上,根本无法推行,这不废话么,要是官吏上门要第五氏分地,第五霸也一百个不愿意啊。
真是矛盾啊,国与族,公与私,集体与个人,大家与小家。可这就是人类的历史,在矛盾中纠结痛苦抉择,在矛盾中螺旋上升,一点点艰难进步,第五伦的政治课上得还是不错的。
总之,如今新朝只剩下不准买卖王田、私属这两条还死撑着,算是扣在豪强头上的紧箍咒,限制他们难以满足的胃口。但从泾水闹灾一事看,豪右们已找到绕开这限制的办法,而郡吏乃至朝官,要么与之蛇鼠一窝,要么像张湛一样,无能为力。
第五伦甚至看着各家在水患前提前修好的堤坝,恶意地揣测,这泾水雍塞,真的是天灾而非人祸么?
京师脚边的列尉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无法想象。
这矛盾根深蒂固,绝不是将汉家换成新室,或者再换过来,就能轻易解决的。当临界点那根弦崩断时,天下迟早要爆发一场大乱。
景丹看着沉思的第五伦,拍着他道:“你年纪尚轻,应专注于精进学问,勿想太多,还是让朝中的肉食者谋之吧。”
第五伦却道:“孙卿兄能说这么多,平日里也没少思索这些事啊。我还以为孙卿兄身在大豪之家,应也对王田私属之制深恶痛绝,如今听来,竟还有几分惋惜?”
景丹摇头:“我只是景氏小宗闾左子弟,年少时过的是苦日子,能有今日全靠自己钻研经术。如今吃着朝廷俸禄过活,自己也没多少土地,我不似伯鱼一般有贤仁之心,只想升官出头。”
“然后衣锦还乡?”
“不,是远离故土,自成一户。”景丹笑道:“我不愿受宗族所缚,并非每一户豪右,都能有你这般的好家主啊。”
看来景丹的过去,很有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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