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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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了?”
“不知道。”凌霄说,脸色突然阴暗了下来,刚刚的兴致已荡然无存。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说话,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发狠地、迅速地把铁丝缠绕在竹子的接头处。我疑惑地坐在那儿,奇怪着,乌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刹那间阳光就隐没了?他看起来又变得那么陌生和遥远了。我忘了我们刚刚谈的是什么题目,而且断定无法再重拾话题了。
“你为什么不到溪边去走走?”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他在下逐客令了。我识趣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地把铁丝放在田埂上,就掉转身子,向幽篁小筑走去。我没情绪去溪边,最起码,在这种不愉快的气氛中没有心情去。我穿过竹林,越过家畜的栏栅,走向凌云的鸽房,鸟类应该比人类友善些,我想。
章伯母正在鸽房前面,用碎米喂着鸽子,同时打扫着鸽笼。
“去散步了吗?”她微笑地问我。
“在田间走了走,”我说,“凌云呢?她怎么不管鸽子了?”
“她在绣花昵呢,”章伯母说,把晚霞用手指托了出来,怜爱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凌云怕脏,清理鸽笼的工作她向来不管,这鸽子真漂亮!”
晚霞扑了扑翅膀,飞向天空,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就越过竹林,不知飞向何方去了。章伯母看了看我,关切地问:
“有什么事吗?你看来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有。”我说,逗弄着珊瑚,用手指顶住它勾着的嘴,轻叫着说,“珊瑚,珊瑚。”
“瑚瑚,瑚瑚。”它说。
我笑了,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呀!尽管没有剪圆它的舌头,它仍然有着学习的本能呢。
离开了章伯母,我走向我的房间,推开房门,我有一秒钟的迟疑;凌风正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我冲进去,掼上房门,一下子就站在凌风身边,他正捧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看得津津有味。我大叫了一声,劈手夺过我的本子,嚷着说:
“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
他笑得前俯后仰,指着我说:
“好咏薇,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幽篁小筑变成动物园了呀?”
我瞪大眼睛,他笑得更厉害了。拿起本子,在翻开的一页上,我看到我自己的笔迹,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对章家每个人的评语:
章凌风:一只狡猾而漂亮的公鹿。
章凌霄:一只沉默工作的骆驼。
章凌云:一只胆怯畏羞的小白兔。
章一伟:一只粗线条、坏脾气的大犀牛。
朱舜涓:一只精细灵巧的羚羊。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瞪视着章凌风,用冷冰冰的语气说:
“你不该侵人入私人产业里。”
“我并不想将这产业占为己有呀!”他满不在乎地说。
“这种偷看的行为是恶劣的!”我继续说。
“你应该习惯于我的恶劣。”他的嘴边依然带着笑,眼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想你一向都对你恶劣的行为感到骄傲,”我说,“像撒谎、欺骗、捉弄别人,甚至讽刺、谩骂、玩弄女孩子……你就代表这一代的年轻人,有点小聪明而不务正业……”
“慢着!”他打断我,笑容消失了。“仅仅看了看你的小册子,就该换得你这么多的罪名吗?还是你过分地关心我?我的讽刺、谩骂、玩弄女孩子使你不安了吗?”
“别强词夺理!”我涨红了脸,“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欣赏你的油腔滑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他竖起了眉毛,“以为所有的人都该接受你的教训!”
“你犯了幼稚病!”
“你才犯了狂妄病!”
“你比我狂妄一百倍!”
“你像个噜苏的老太婆!”
“没有人要你逗留在这里!你尽可以不听我噜苏!”
“我会走,用不着你赶!”他愤愤然地站起身子,对我恶意地瘪了瘪嘴,“告诉你,好小姐,随便发脾气并不代表你比别人优越,不管你怎样做出骄傲自负的样子来,你仍然是个毫不懂事的小女孩!你对这个世界知道多少?你对人的了解又有多少?你只是自以为懂得多,自以为站得直,你才是真正犯了幼稚病!”他摇摇头,再加上一句:“既幼稚又狂妄!”
我为之气结,站在门口,我打开房门。
“请你出去!”我说。
他走向门口,用手支着门框,对我冷冷地凝视了两秒钟。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句话:轻浮和贫嘴都不代表幽默。这句话确实让我获益不少。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一句话:任意教训别人和发泄脾气都不是洒脱!”眯起眼睛,他从眼缝里望着我,“你比一粒沙子还渺小,认清了这一点,你再去教训别人!”
砰然一声,他带上了房门,消失在门外了。我愣在那儿,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然后,一阵懊恼和悔恨的感觉抓住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凌风吵架,他所偷看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原可以一笑置之的。而我却把情况弄得那么糟糕,不但毁坏了原有的愉快气氛,还自讨了一番没趣。走到床边,我平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地瞪视着天花板。半晌,我冷静了下来,不禁回味着凌风说的话,越回味就越不是滋味,我开始恨他了,恨他的话说得那样刻毒,那样不留余地!本来,清晨我曾有那么好的心情,而现在,什么都不对头了,先是凌霄,后是凌风,把我所有的热情全打进了冷窖。
我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凌云推开门进来,她带着她的绣花绷子,安安静静地走到我的床边,给了我一个恬然的微笑。
“二哥说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一定不要和他生气,他很难得会不和人吵架的。”
我从床上坐起来,只感到满心的沮丧。
“我并不想和他吵,”我蹙紧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说你是个巫婆!”她笑着说,很开心的样子,“我从没有听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气着他了,他跑出去的时候脸红得像珊瑚一样。他对挨骂向来满不在乎的,你骂他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更加沮丧。
“不要难过,”她坐在椅子上,开始绣她的东西。“妈妈说,有人能骂骂他是件好事。我向你保证,明天他就会把什么都忘记了,二哥喜欢吵吵闹闹,但是他从不会对任何人真正生气。大哥看起来脾气好,事实上比二哥脾气坏,他把许多事都藏在心里,不像二哥,藏不住一点事情。”
“你在绣什么?”我问。
“一对枕头套。”
“谁的?”我走过去,看了看绷子中的图案,几株雏菊和一带短篱,图案很雅致,绣工更精细得惊人。“你绣得真好!准备给谁?”
“不好!”她红了脸。“是韦校长的,没有人帮他做这些。”
我看了凌云一眼,心中掠过一阵特殊的情绪,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么具体的东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铅笔在小册中的一页上乱画,一面心不在焉地问:
“凌云,你有没有恋爱过?”
她惊跳了一下,针扎进了手指,她把受伤的手指送进嘴里衔着,用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然后,她垂下了头,脸一直红到脖子上,支支吾吾地说:
“我——没有。”
“你从没有爱过什么人吗?”我追问,想到鸽子、晚霞和纸条。但是,我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烦躁和无聊而已。
“你为什么要问?”她抬起头来了,“勇敢”地望着我,她的脸红得十分可爱。
“我知道你爱着一个人,对不对?”我微笑地说。
她又惊跳了一下,愣愣地瞪大眼睛,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你怎么知道?”她曝嗫嚅地问。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吗?”我说,笑了。我没预料到她会那样不安。“巫婆都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呀!”
“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恳求地说,“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会笑我。而且——而且——"她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说,“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么?”我问,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对她的恋爱不过从一张小纸条里获得的线索而已。
“你是知道的,对么?你知道他——他是不会和我——”她垂下眼帘,长睫毛下浮上一层泪影,刚刚红艳的嘴唇现在发白了,她显得十分激动。我惊异地发觉,在她那括恬静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多么炽热的心。“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你答应我不告诉别人吧!”
“你放心,”我恳切地望着她。“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么?”
她感激地望着我。“你是个好人,咏薇。而且,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洒脱,我但愿有你二分之一的勇敢和坚强。”
“勇敢和坚强?”
“是的,你不是很勇敢和坚强吗?我从没有听你提过你父母的事,你承受一切苦恼,然后在旷野中发泄。如果我是你,我会受不了的。”
我默然。勇敢和坚强?如果我有这两项优点,那么至今我自己还没发现过。事实上,我何曾勇敢和坚强?
“你错了。”我淡淡地说,“我不是勇敢和坚强,我只是冷漠,他们离婚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她摇摇头,深深地凝视我,眼睛里盛满了关切和同情,她的声调也一样:
“你在乎的,咏薇,你并不冷漠。”
我皱皱眉,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觉得她有些自作聪明,她并不了解我,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很单纯,而我很复杂。她单纯地爱,单纯地生活,单纯地梦想。我呢,思想是繁复的,生活是矛盾的,感情是自己也无法捉摸的。对许多事情我可能很热情,对爸爸妈妈这件事,我确实是冷漠的,我不愿找借口来自怨自艾。
“别谈我,谈你吧,”我说,“谈谈你所爱的那个人。”
她的脸上浮起一片阴云。
“何必呢?”她轻轻地说,显得可怜兮兮的。“他离我那么遥远,我不过做梦而已。”
有梦总比无梦好,我想。她脸上尽管有着阴云,眼睛却光辉灿烂。我心底若有所失,失去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隐约地体会到自己那种本能的酸意。那个男人是谁,他不是也痴心地爱着她吗?那是谁?我望着那绣花绷子,答案不是很明显吗?但是——但是——但是有些什么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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