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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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开:】
【御赐大红贡纱围金千佛羊脂圈金搭钩僧衣一袭,领上金绣双龙皤,有御赐字样】
【西藏佛祖传宗舍利三尊】
【周王氏布施四契三张,计高丘六十二亩】
【金相府布施田契一宗,实数待查】
【岳庙尼布施田契一张,计绍界田一百十二亩五厘】
【韩相府布施田契一张,计芦岸二十亩八分】
【徐求病布施田契一张,计园田一亩四分】
【无名氏布施田契五张,计高丘五十一亩八厘】
【谷师布施房契一张,计御前街市房一所共三十二间】
【李道婆布施金佛一座,计实金三十五两二分】
贾知县看了一遍,暗想道:我晓得这个讹场一定是有的,我里外没第二句话。他姓金的泻下来的屎,还是他姓金的打扫干净了没事。里面这些搭连环的道理,那个能代他来理直吗?这时外面已在三更向后,临安国金人攻打瓜洲,兵讯吃紧,关城之后不准再开。好在万秋园去此不远,贾知县想了一想,便向济公说道:“圣僧不要计较,那姓金的凡事还求放宽一点,好在该父子同圣僧都不是一日的交情了。”济公大笑道:“交情是大呢,已经把俺的徒弟倒交了一个下监去了。”贾知县晓得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开交,只得同钱通使了一个眼色,一齐作别道:“在下等明日再来报命。凡事总要求圣僧慈悲一点才好呢!”济公哈哈的笑了一阵。
  贾知县同钱通到了万秋园,金仁鼎因昨日一夜不曾睡觉,他早已安枕去了。金府家人便将他二人安置在得月轩。钱通于这一件事,可算到此时他还是不清不楚的呢。恰好金仁鼎不在此地,便向外甥问个原由。贾知县从谋夺方丈起,以及陷害悟真,统统把一席话由头至尾的告诉了钱通。钱通道:“原来如此!你们也忒嫌麻木,他家庙里有这样一个神通广大、法力兼全的老和尚,你们怎敢就这样异想天开的呢?我看他这失单上三颗舍利子、一袭御赐衣,却真个没处还偿的呢!但有一层,大树还经风雨打,姓金的同和尚还可以攀谈一二,你如买得来卖,那便一阵风就刮倒了。我的意见,你另外开个失单,他原来的白禀不能把金仁鼎看,若照原来的白禀,你的干系比他更大。他如卸肩在你身上,那就真个不了。还有一层,你衙门里的案卷怎样有得到他那里的呢?”贾知县道:“那里送了他的吗?都是他用方法取去的。”钱通道:“这我却相信,不但物件取得去,我这大一个人,还被他由汉阳取到这里呢。”贾知县道:“我究竟不懂,先前两个差人都拖不动你,你这股力气是那里来的?你既不晓得我们这件公事,因何一黑的时候,你站在庙外面,因何又怎能流下水,把这案的实情通身说出来呢?”钱通道:“这真就奇,我那里晓得一点影子?这全是济公的法力无疑。但据我想来,济颠僧既有这大的法力,他的东西那里还少掉,哪怕仁鼎拿回的田契,只要他心中要取去,多分咒语一念,立时就可以拿回。他此时因你们存心大恶,叫做有意留难;就那三法司的一句话,他也是吓一吓你们两个。假如他真要板开竹枝看梅花,那边要借重你出详吗?如今我把这个案情通前彻后代你们想一想,铁珊这贼秃本有可死之道。国家法律虽以人命为重,但他这条人命,犯罪既深,又无苦主,反作案外的闲文;论案中的实际计,一趁早送回,还要小小许个愿心,抑或就立时了结,也未可料。我同这和尚虽然初次见面,却看出他存心是极长厚的,大约要仁鼎看得破,把那田契还他,绝不得一定决裂到什么田地。若论案中的面场,你明日最好是约了仁鼎一同到衙门,将悟真请上客厅,一应不谈前文,反转托他在师父前说些好话,然后一齐陪着送他进庙。总之能把个悟真送回了庙,哪怕就负荆请罪,事件就好办了。”
  贾知县笑道:“提起负荆请罪,外甥第一是要在娘舅前请一请的。但据我说来,你老人家真算是有福气。假如那天我不遣三班各散,规规矩矩的坐堂,要论闹得那样,两下既弄不清,总一定要打得了。但鞋底与那官刑,究竟相差得远呢。我所以说你老人家不曾受着官刑,算是你老人家的福气。”钱通见说,摸了一摸嘴巴子道:“福气是真正不小,承你外甥的情孝敬,把一副脸都养胖了。从今以后,我这句请你不必提起,假若被那卖新闻纸的听着了,连夜弄块木头,胡乱的刻上一刻,第二天早上,便当当当五个铜钱买三张,一直卖到汉阳去,那可不要把你的表兄气煞了吗?总之我这件事,没什么议论,打是已被打过了,也算我当年笔头上太利害一点,该因薄薄的有这点报应。为最你们这件事,我不来则已,既被济颠僧把我弄得来,叫做来是非即是非。此时天色已不早了,大家且住嘴打一个盹,养一养神。明早我总教你一条好好的计策,让你同仁鼎分为二事,免得纠缠一起,反不好弄。”但这钱通本是著名的老刑名,贾知县是相信的过的。当下见他这样说法,心中好不欢喜。两人便和衣上了客床养神去了。毕竟这钱通想出什么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二一回 钱济人定计圈御史
齐大肚喘气追济公
  话说贾知县同娘舅钱通住在万秋园得月轩里,两人私议了一阵,便和衣躺在铺上,想打一息盹,明早再谈。但这钱通他究竟是一位老幕友,贾知县上了铺便耐呼大睡,他却把这段案情,睡在铺上颠来倒去的想。其用心也没别个,是专要代外甥卸肩,想把个担子全个的搁到金仁鼎身上。
  就此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心中忽得一计,忙把贾知县叫醒,低低的向他谈了个节目。贾知县大喜道:“你老这个办法最好!加之昨日刑部祝堂官告了病假,特旨着马仁兼护,代拆代行。这一个私监包打到马仁那边,他同济颠僧是很得来的,不愁没得了事。但仁鼎这人,也是一个狡猾万状,须要挤住他上路才得成功。”钱通道:“这却不难。明早不待他起身,你代我把他请起,对他如此如此。我在旁边代他设计,装住帮他的忙,不愁他不上圈套。”
  二人计议已定,见窗外已微微的有了亮光,甥舅两个便跑出得月轩,看一看那万秋园的景致,果然风敲竹箨无凡响,露走荷盖有宝光。二人游玩了一会,刚要进轩,恰巧金荣由下房里出来小解,见他们已经起身,忙将贾知县带来的跟役叫起,自己也来帮住照应梳沐各事。钱通道:“你家大人什么时候才起身?有要紧话向他说,可能请他一请吗?”金荣道:“使得。他昨日并不曾宿在上房里面,内中曲情,贾姑爷是晓得的了。所以要去请他,很便当的,家人就去请他起来是了。”金荣说毕,往外就走。
  贾知县、钱通二人梳沐已毕,方才坐下,吃了不到一开茶,只见三四个爷门呵呵的走进得月轩。金荣当先传告道:“贾姑爷,老爷来了。”贾知县同仁鼎一者是亲,二者是见惯的,也没甚装做。独那钱通连忙站起,一个大退步向窗口,便随手落肩,眼观鼻,鼻观心的旁边一站。金仁鼎走进轩门,一窝蜂似的,又是“辛苦了”,又是“怎样了”,同贾知县周旋了一顿。才要就座,掉头却见那钱通站在旁边。就这照面的时候,钱通已经迎上,打了三躬。仁鼎那知就里,贾知县忙说道:“这就是家母舅钱某。”仁鼎道:“原来是老姻伯。”当下便让了钱通首座,家人重献了茶。仁鼎向贾知县问道:“请教令母舅何时到此?因何夜间一同到这里呢?”贾知县见问,才要开口,忽听钱通咳了一声,用手指着嘴巴子,头摇了两摇。贾知县点头会意,便七成真三成假的将济颠僧怎样作法,把他由汉阳弄来,阻住封大成庙,怎样请进丈室吃酒。金仁鼎笑道:“这个秃……”可笑金仁鼎也就真算吃惧济公,顺口本是句“秃头”,心中想道:“不要再被他晓得。”连忙把个“秃”字收回,改口道:“这个和尚惯会作怪。我且问你,他吃酒时候可曾查问这案中情形吗?”贾知县道:“兄弟特为把大哥请来,也专为的是这件事。但现今旁事都不追究,为最这笔田契怎样到你这里,是个一层要查个水落石出。”还又说了许多起毛的话,又是什么御赐的佛衣,又是什么传宗的舍利,他说姓金的能拿得一样,就能拿得百样。闹到金銮殿上,那是不惧他不赔偿的。金仁鼎道:“他何以见得田契在我这边,何凭何证?”
  贾知县还未开口,钱通插口道:“大人的话十分有理,无如这和尚说的话却利害不过了。”仁鼎道:“他说什么?”贾知县道:“他说的哪怕你放把火把田契烧掉,他只要求准皇上,放下钦差来搜查,保管依旧查出。”仁鼎见说,蹬脚道:“你们匆说他说的妄话,他委实是有这个神通。”钱通道:“大人既晓得他有这大的神通,因何当日又做这些事的呢?”仁鼎道:“我以为他通年又不问庙事,加之再换个方丈,他格外是不来稽查,哪知他偏偏这时候回来吗。就如昨日我先着金荣去查点,他不在庙,后贾舍亲去,又着个拜会的说头,见他果不在家,所以才这样办法。哪知他诱人犯法,这多分又有什么缘事看中我姓金的,借此做一个引线了。”钱通道:“且慢闲话,他还说了的。悟真虽属犯法,他是敕命的方丈,该当送人刑部。就照你们公事上说他谋害主僧,这‘主僧’二字,反转代自己做了一个假传圣旨的蹬脚,将来公牍,我先告金仁鼎藐视敕命,妄囚庙僧。等他自家办出个假传圣旨来,大约他不是领这个罪过,便要领那个罪过。好在悟真如今收在临安县牢里,他赖都赖不掉了。”金仁鼎道:“这话却不要睬他。临安县收他下牢,何干我事。”钱通道:“彼此皆是至亲,没得装头盖面。老拙这句话,昨晚吃酒的时候就代你翻驳过了。这和尚真厉害不过,他见我说,便哈哈一笑道:‘好大一个知县,同他有什么耍头。哪怕铁桶的公事,只要俺和尚在万岁爷面前两句,大约总还可以叫得应呢。’俺如偏说个是金御史的指使,他还可以辩得掉吗?”
  金仁鼎听完,发恨道:“一个和尚这样利害,真正是我前世的对头。怪道当先的大儒名臣。一个个的都讲究排斥异端,辟除佛老呢。原来这些人一朝得志,还能制服得住吗?也罢,我金仁鼎预备后来同韩文公雪拥蓝关似的,弄一个离题的做法,上他一本奏章,谏皇上崇正辟佛,叫他没得见驾,那时便好办了!”钱通见说,把一颗白头像鸭子瘟似的摇个不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一误可能再误,你这个奏本那里靠得住批准吗?老拙的愚见,凡事总要从稳处做。老拙在有司衙门中四十多年,不曾做过一件险事,世间人矜才使气,皆取败之道也。”仁鼎被他这一番话,似教训非教训的说了一气,半息便说道:“然则老姻伯看这件事该当怎样办呢?”钱通故意想了一想道:“老拙昨日听和尚的话,这一件事虽属千端万绪,可算只有两个头。一个头是误收田契,一个头是妄囚悟真。我想此时提空办法,最好借老丞相口气,访得大成庙客堂和尚身死不明,悟真惧罪欲遁,当被临安县贾令捕获,身边搜出田契若干张,计田若干亩。也不多提明是那家的田,就说贾令因大成庙为敕建之庙,悟真为咨部之僧,未敢专主,特为详请今尊老丞相示遵。公事上面装了这个提头,然后就看老丞相口气,着契据暂存备查,悟真着交刑部收管,候查明铁珊果无屈害情事,再行释放。这样一做,我们的虚处便落了实,他的实处反提了空。大人请想一想,这个章程可还用得吗?”
  金仁鼎定了半息的神,说道:“这却也好。”说罢,又向贾知县道:“今天令母舅到此,论理就该小聚一日,无如弄了这件绕手的事,真个心上不安。二位用过早点,就请先回衙门,如我这边有人去提悟真,你就把人交代他带走是了。”钱通道:“宜早不宜迟。这个和尚他一样就撞进午朝,妄奏一切,到了旨意下来,悟真已在刑部待查,田契已载在公事,那便站不败之地,否则将不堪设想。我等也不必在此招扰,让你好趁早干事。”说着向贾知县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就此告辞,自回临安县衙门不提。
  且说济公晓得钱通这个人公事是很好的,所以弄他前来,暗暗却反有借用他的处所。此时贾知县等三人所用的计策,他早已晓得了。暗道:“这老贼一百鞋底打得一点都不冤枉。就如这一件事,他想得多玲珑,轻轻的先代贾知县把一个私盐包弄过了手。但这样办法,莫要绕到那马仁头上去。听说他如今护理刑部,假若被这金仁鼎甜言蜜语把个人哄了收下来,那俺的事一定要被这马仁缚住那就不好办了,这一腿我是不能省的。”但马仁此时却实缺工部左侍郎,每日到刑部办一回公事。
  济公怕他出外,便念动六字真言:“唵嘛呢叭迷吽。”脚才一动,已到了刑部衙门。那衙门执帖的是叫个齐大肚子,本是一个著名最有脾气的老门公。有甚新生候补来上衙门,只要门包稍不遂意,那一个手本,暂时就请他阴沟头上去打滚了。这时济公去得,却然是早得很,齐大肚子才起身,穿了一件短衫,端了一只水碗,两个指头在喉咙里恶涎痰。这人有个毛病,他这恶痰时候,失起火来,他总不能问讯。因为有事打着岔,他这涎痰便恶不清。这一天便不得遂意,冤哉枉也,巧巧这时济公走到。济公他到那处去,怎么叫门房通讯?这些规矩,他是向不遵教的。但是他却有一种能为,走进大门,任他里面九曲三弯,他总没有个摸不清楚。这时主人在什么地方,以及到那处才得见面,他总没有讹舛。工部这衙门,由总门进里,里面分三个宅院:中间是尚书府,两侍郎的宅院,一东一西。
  齐大肚子是一个总门公,济公走进总门,他身子一偏,转身就望东走。巧巧被齐大肚子看见,暗道:“这一个穷和尚,望里面乱跑乱走的,是何道理?”心里就想喊住了他,无如他两个指头在嘴里再也舍不得拿出,只是远远“哦儿哦儿”的。济公那里睬他,反转放开脚步,格外走得躁。齐大肚子便格外泛疑,就此嘴里恶住,脚下追住,已到了左堂的暖阁。
  要论去见马仁,就派直由暖阁进里。济公走到此处,只听后面鱼喔子似的声腔越喔越近。济公掉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漱嘴的大块头,手上那只水碗,并不曾舍得放下。两手捧住一个肚子,这时不但恶痰,还带着有些气喘。济公早经明白,暗道:“你这胖狗在此作威作福,也就不是一日了。今朝不幸遇着我这个对头星,能彀跑得你一口气不得回来,要算代大众除害。总之这点小苦,我谅定你是逃不掉了。”就此在暖阁前徘徊,望那堂上的匾。
  齐大肚子走到进来,约离济公不到七八步远,济公忽一转身,反从火巷里奔去。工部衙门这条火巷是最长的,可算这一个包围,将大左右三个衙门包在中间,足有一二里路。济公或躁或慢,疯疯癫癫,他是一点不吃力的。可怜那齐大肚子块头又大,不但跟在他后面赶,越看这慌慌张张的形像,越分疑惑;心里还有一个想头,匡约这一定是金营的奸细,拿着了还可得功。但赶来赶去,把一个圈子兜完了,委实是上气不及下屁,头上汗珠足有黄豆大。所好后巷的门却然锁着,一直赶到尽头,以为这和尚一定是逃不掉了,将那水碗向路旁一丢,双手一叉,就想上前抓去。
  济公到了再没去路,可也乖巧得很,突然向下一蹲,齐大肚子当下就想来揪他耳朵,济公就势认定他裤裆一头钻去,齐大肚子立脚不牢,被他钻了一个倒送头,向后门上“通”的一栽。济公插身到外面,拍手大笑道:“大块头有这本领,俺们再兜个圈子耍耍吗?”齐大肚子就时碰得昏天黑地,那嘴里气粗气粗的喘息不定。
  济公暗道:“有这样也就罢了,俺也没多功夫同他缠绕,还有正经事呢。”想罢,一溜烟的出了火巷,走进左堂的暖阁。堂口听差的刚刚才由家中到来,跑得浑身是汗,忽见一个和尚直奔进里,喊着跟着后面追来,一直追进客厅。却然马仁才起了身,在那里翻昨日的门簿,看有什么要回拜的人。忽听外面喊道:“你们里面听差的照应一点,有个疯和尚奔进来。”马仁听说,把门簿一丢,也便跑到厅日来看。哪知这一看,正是:
  【佛子儒臣刚见面,天缘人道更欢心。】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二二回 借水灾知县出门
趁黑夜差人盗库
  话说马仁听说外面来了一个疯和尚,忙跑到厅口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还是圣僧!”济公把眼睛向他瞧了一瞧道:“马大人,你我不谈浮文。俺喉咙里是痒煞了,因走此路过,肚皮又饿得很,快些弄一些来喝一喝,嚼一嚼,俺还要有事去呢。”这时济公同马仁这样,那追进来听差的深怕反讨没趣,连忙缩头就走,向里面听差的议论道:“这是什么笑话,怎这一个和尚,左堂老爷倒同他熟识得很。”内有一个年纪大的道:“你懂什么,这本就是大成庙的济颠和尚吗!”说到此处,只见总门公齐大肚子匆匆跑来道:“你们可曾看见有一个外国奸细,装做和尚形像,走得来吗?”大众听说,晓得他是问的济公。但这齐大肚子却然是万人无缘,他仗意当的是公共职事,三个堂官都事你推我情,我推他面,没有个同他较量。他因是便又抗又老,又死又麻。这时跑来讨这个信,大众故意地说道:“你这门公好得很呢,既晓得是个奸细,就派赶紧前来送信。这样说法,我们赶紧给个信把他,莫要吃他的亏。老爷现今真把他当个苦修的和尚,倒请他坐下来了。”齐大肚子一听,深怕有人抢在他前禀报,自己便不得得功,当下连忙进里。
  这时马仁却然传了一个厨子来,着他备办酒菜。忽见那齐大肚子冒里冒失的走到马仁座旁,说道:“老爷,快站远一点,勿要被这奸细和尚算计!你老请内转,就交代我擒获他罢。”左手把马仁就想拖到旁边,右手想来擒济公。马仁看齐大肚子那一种恶形,加之这位济公不是好惹的,晓得喝阻他已来不及,只得认定齐大肚子就是一靴尖,骂道:“狗眼!你因何晓得他是奸细吗?”齐大肚子初时是一股劲的,突然被了一脚,只得退在旁边发呆。马仁道:“还不滚掉了呢!你晓得他是什么人,他就是护国圣僧。像这样冒失,本当重重的办你,姑念你不知不罪,快些滚掉了罢!”可笑齐大肚子领了一个花红,气得水牛似的。到了外面,一众听差的明晓得他受了气,故意迎上道:“怎么的,奸细可捉住吗?得了若干赏号呢?”济大肚子面红耳赤,口也不开,一径往外走了。
  闲话少提。且说济公同马仁在厅屋里谈了不到片刻,厨房已将酒菜送到。济公也不谦礼,坐倒就饮,狼餐虎咽的吃了一个尽兴,把一壶酒喝完了,壶底朝天,就在嘴上还敲了两敲。马仁忙喊酒菜。济公站起道:“俺还有几万件大事要去办呢。”说罢往外就走。马仁陪出暖阁,晓得他是最忌世务,客气过头,反转讨他的没趣,只得转身回头。才进客厅,只见那酒壶旁边摆了一封字儿。马仁连忙拆开看,但见上面写着道:
  【金御史如有和尚送至交刑部,切嘱僚属勿收。此移祸江东之计,足下勿为所用。速往该部查点,迟或不及。】
  那下面画了一只酒坛,两把铁锥。马仁看毕,不晓得是一回什么原故。看官,你道这大成庙这件事,外面闹得沸沸扬扬,马仁那里不晓得吗?其中有个道理,六部衙门统统都在内城,大成庙还在西湖边上,所以信息不得灵便。
  当下马仁看了字帖,忙吩咐外面伺候,随即到了刑部,便传值班的员外进里,谕道:“本左堂有一句要话,你代我传至司狱:如金相府有什么押送刑部的人,暂时把原来的公事送到我处核准,方许收入。如无公事,将来犯立时退回;设有什么权为寄下,后补公事的话,你们就回堂官不准是了。”这个员外姓张名奎德,本同金仁鼎他们是一党,那知马仁谕话的时候,金仁鼎倒预先过来托过了他,他并得了一个小小的二十两封头,已经满允过了。这时听了堂官一说,只得唯唯应下。暗道:我只得赶紧到相府把话申明,不想发这笔财算了。连忙骑了匹马,走到相府,上了手本。那知金御史并不在家,只得闷闷而回。才进衙门,只见金府家人金禄迎上说道:“敝上致意候候老爷,如今犯僧悟真已经押到,请老爷派人验收。”张奎德道:“这却怎么好呢?禄二爷你且坐下来,我把个细情说你听一听。今日一早,你家御史爷就来过了。我以为这件事并没干系,又有御史的大面子,焉有不应承之理?那知适才护理马堂官到来,特为传谕,如有没公事的人犯送来寄狱,不论王府相府,一律发回。请教这件事怎样办呢?我的意见,最好你们着一人在此看着犯人,着一人去禀明你家御史,必须亲自来同堂官把话说明方妥。”金禄道:“不要紧。如今有一角公事在此,老爷请看便了。”当下着金升将公文拿出。张奎德打开一看,见里面一宗田契,有二十多张。另有一道上行下的札文,上写道:
  【钦命参知政事金,为札饬事:照得大成庙为祀典敕建丛林,因有客僧铁珊病故,经验淫毒身亡,理应传同该庙方丈悟真,问明取结殓埋。讵该方丈畏罪潜逃,当由临安县贾令获案,身畔搜出田契一宗。据临安县贾详称,该僧畏罪潜逃,保无情弊。】
  【惟该庙系奉旨敕建,该方丈系由礼部注案,未便造次刑押,相应详送到阁等因。查该僧悟真既注部和尚,未便发县收管。】
  【所有铁珊身故,有无别情,仍仰临安县贾令就便查覆。所有该僧悟真暨该僧身畔搜出之田契,相应礼饬刑部该司员验收,分别拘禁存案。并仰转详贵部堂马查照。毋违。须至札者。】
  张奎德看了一看,见上面并无参知政事印信。他也不便挑剔,对金禄道:“这样看来,堂官就在里面,我且送去看一看。”说着一径就到了后面,将来文送上。马仁一看,不觉哈哈人笑,提笔批道:
  【字固人人会写,文亦个个能行。札中既无印信,保无奸人假托。仰原来解役,持文赴阁,补用印信,呈部再核。如照原札,未便准行。着毋庸议。】
  张奎德将原札呈堂,心中还想蒙混,即见批驳下来,只得将来文仍交金禄拿回。金禄无法可想,只得拿了批文,赶奔相府不提。
  单言金仁鼎既然照着钱通的计策施行,因何不向父亲要颗印盖在上面?须知奸臣道子,一气相生,金丞相父子的一段笑话,前书久已叙明。金仁鼎仗住已同张奎德说通,可保已无意外,就着金禄总领此事,带了金升及几名健勇,到临安县把人提出,解往刑部。
  就在悟真外出的这时候,钱通又同贾知县议道:“我看天下事墙有风、壁有耳。刑部这案,断然不肯收下,依旧还要打回。你最好这时讨一个差使外出,叫金仁鼎两头落空,挤着他自投和尚,相求和局,才是道理。”贾知县道:“不要讨差,如近本境离此二十多里,有一地方可出出差。是因前日潮水漫岸,沿湖一带都来报水,我昨日就要去勘查,将好趁此躲避这个风头!”钱通道:“这样最好,你就走罢,好在一应事件,该得见风挂牌,还有我在这里。”贾知县随即就传知户房及值日差役下乡勘灾。户房忙将点名单开上,贾知县过一过目,独不见李龙、王虎两个,心中好生诧异。看官,大凡公门口的差人,今日这个当班,明日那个不到,都是常情。因何李龙、王虎这回点名单上没得,他就这样诧异呢?列位有所不知,这两人,一者是逢到公出的事,他是无次不到;二者昨日大成庙的批差例规还不曾送来,所以贾知县独把他摆在心上。当下把点名单一看,便问道:“王虎他们两个呢?”户房道:“他两人今天不曾上班。据说昨日由大成庙回家,都有着病了。”
  看官,昨日王、李二差在大成庙,一个被酒壶把头打开,一个自家把牙齿打落,两人那里就是这个上面的病吗?其实并不是的。只因王虎、李龙在大成庙,到了贾知县同钱通进里吃酒的时候,王虎道:“这样看来,你我夜分的那句话是没得成功了。”李龙道:“大盗设得做,做一个小偷也还使得。我不瞒你说,适才我已到那边走过一趟了,因为钥匙在你身上,要不然,我多少也得着的了。”王虎见说,想了一想道:“这话不舛,我倒糊涂了。如今一众执事的和尚都在后面吃酒,我们就趁这个空子,多少弄一些贴贴本罢。而且事不宜迟。”二人商议已定,便轻轻巧巧的跑到后面,朝那东边一望,果然库房里漆黑的。二人大喜,觉到里面已是摸熟的了,便将那自开门一推,走到里向,摸到那书架的下层。先将那板盖一消,然后王虎从身旁把钥匙掏出,摸着锁门,投进机关,扭了一扭,轻轻把铁盖提起。李龙道:“我有一句话交代言先,无论拿多与拿少,两人不许走开,一齐都到胡大脚家去分帐。这时始终尽力搬移,我看里面这许多,三趟也有个七不离八。”王虎道:“想来还怪你我舛,有那在庙外同那老不死相讧相打的时候,早些运他两趟,这时倒搬得差不多了!”李龙道:“叹气的话也不必多说,我们还要快躁的才好呢。”说罢,两人便弯了半截腰,每人一只手就到柜里探那银封。那知四面搂了一搂,一点元宝封头都摸不着,里面但摸到一样物件,仿佛是个死人差不多,有时摸到是衣服,有时摸到是洋灰,有时摸到手儿头儿都是冰冻的。
  王虎道:“龙伙计,这怎么的?”李龙道:“不好,奇怪的很呢。好像还有股臭味吗!且慢,我身边还带着火种呢,且取个火查点清了才好。”王虎道:“不要打人惊动着人,你轻轻到前面取个烛火,放在外面,只要有一些亮光,便可以看出来了。”李龙当下站起了身,就想摸到外面,以为这房里的出路是晓得的,就此望外就走。那知跑不到几步,忽然这里“通”的碰了头,那里“通”的踢了脚,一点亮光没有,再也寻不着一个出路。但王虎、李龙明明是到大成庙库房里来的,怎样进门,怎样开柜,觉到一些不舛。因何此刻李龙出外,这样碰到那样,那里又是济公和尚作了个什么法吗?列位且不必着慌,其中自有原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二三回 善堂中贪人遭愚惑
假山畔淫妇入痴迷
  话说王虎、李龙去窃大成庙的库银,及至将铁柜开好,两人摸来摸去,一点银两没有,里面好像摸到一具尸身,忙着李龙出外取火。李龙又跑不出去,觉到不是这里碰头,便是那里踢脚,心中疑惑不定。只得由腰边把火种取出,轻轻亮了亮火。原来这地方并不是大成庙的库房,是同善堂的棺廒。这同善堂本是临安第一个大春堂,不论什么地方人死了,里面都化到棺木;还有外方死了的,先将棺木寄到里面,预备日后回家。所以里面有个棺廒。昨日铁珊挂局的棺材,因此处靠大成庙甚近,所以也寄在里面。这时王虎、李龙想偷大成庙库房柜里的银子,却被济公小小的作了个法,将他们弄到同善堂棺廒里面,所开的铁柜,却就是开的铁珊那不曾下钉的棺盖。及至火光一照,二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把盖盖上,由风洞里爬出,到了外面,复行走进大成庙。觉到那衣袖上沾着臭水的地方,一股臭气委实难受,身边还爬了多少蛆虫,摸摸就是一条。二人心究不甘,见丈室里还不曾散席,再走到库房前一看,里面烛灯辉煌,坐了四五个和尚,在那里查帐。二人心中一恨,兼之又被他尸臭一触,当夜两人走回了家,得了一样的病,都是上呕下泻。所以这日贾知县下乡勘灾,两人都不曾去得。贾知县见他们有病,也就罢了,随即将公出牌标了日子,纷纷收拾下船。这也不须深表。
  且言金禄领了批文,走回相府,将张奎德的话,对金仁鼎一一如一的说了一遍。金仁鼎暗想着:那里马仁就这样利害,一定是有人走着消息了。如今既闹了通了天,大约非老牛筋的那颗豆腐干子一定是没得成功。但这个老牛筋,我为着这一件小事,向他低首下心,我金仁鼎情愿办个罪过,我总不去找他。想了一想,便向金禄问道:“此刻悟真究竞在那处呢?”金禄道:“现在刑部待质司廊下,有金升在那里看住呢。”金仁鼎又定一定神道:“这样说来,你们且到刑部去,仍将悟真押回,复解到贾姑爷那边去。叫他不必收监,权交浦厅看管。说我随后就来。同他还有话斟酌呢。”金禄听了主人的话,那敢怠慢,连忙骑了马,直奔刑部,向金升暗暗通了消息,又将悟真领回,复奔临安县署。才到头门,忽见那栅栏上挂了一面牌,圈了两个红圈,中间“公出”二字。金禄是个懂公事的,晓得本官既出,这些有干系的事件,没有个师爷敢去做主。走进头门里面,拴了马匹,便站住了脚,在那里想主意。不上一刻,后面已将悟真押到。金升道:“禄老哥,你站在这里怎么?且进去回一声,我们就好交卸了。我们当爷们的,到处离不掉个老爷,这是常事。如今弄得是到处离不掉个犯人,不是倒迷吗?”当下金升嘴里便叽叽咕咕的祷告了一串连,金禄逼得没法,只得跑到稿案上去商议。那稿案爷们道:“老哥的明见,你我肩膀上担不了十八斤,这些事怎能做主呢?你最要好到刑名上同郑师爷斟酌个法子。”金禄无可奈何,只得又跑到里面。原来这位郑师爷,年纪才二十多岁,生性好嫖不过,他见主人公出,随即也就出外,到那下家打茶围吃花酒去了。金禄在里面撞了几处的木钟,一处都不响,只得赶紧跑出。又向金升道:“你们还是就在门房里坐一坐,我还要走回去一趟呢。”金升嘴里虽然答应,心里却喊一千二百个晦气。
  金禄一径又跑回相府,自长至短的对金仁鼎说了一遍。金仁鼎道:“这便怎样办法呢?倒弄得没得上岸了。也罢,你去传轿班伺候,待我亲自去走一趟便了。”金禄忙不住传了轿班,跟了金仁鼎,又到了临安县衙门里面。他究竟是个内亲,也不须通报,到了二堂被檐下面,便下轿进里。果然里面一个大席师爷都不在家,只剩了几个征收小席,有那在里面打牌的,有那在里面下棋的。见了金御史到来,一个个的“大人长、大人短”的热闹不过。仁鼎好生气闷,呆了一会,忽想道:还有一个人,如会着他,还有主意想;假若连他出外,那便死着儿了。就这设想的时候,恰好站厅的爷们送上茶来,金仁鼎忙唤道:“来来来,我问你一句话。你们衙门里昨天来了一位钱舅公,如今住在那处?”那爷们定一定神道:“可是昨天被老爷在大成庙打嘴巴子的那个钱胡子吗?”仁鼎还未及答,金禄在旁面道:“正是。”金仁鼎怒道:“你乱说什么?”金禄道:“家人怎敢乱说。”当下便将庙中打嘴巴的那段笑话,略略说了个大致。金仁鼎笑道:“这样说来,却就是他了!”爷们道:“他住在西厅上小房里呢,不晓得这时可在家?小人且看他一看。”仁鼎道:“他如在家,就说我请他说话呢!”那爷们应了一声,一径便向西去。
  不上一刻,忽听带走带咳,靴声踱踱的一个人走得来。仁鼎起身一看,果然就是钱通。两人谦了一会,对面坐下。仁鼎还未开言,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刑部不肯收留的话说了一遍。钱通见说,便露出一种老奸巨猾的样子,抹了一抹下须,微微一笑道:“那便怎了,因何有大人这副面子都不肯收?这刑部的马大人,忒也太不顾情面了。如今大人请教,又预备怎样呢?”仁鼎道:“在下此时却被这一件小事,倒闹得没有主意了,我想托贾会亲行一角公事,将他交捕厅看管,然后再想主意。”钱通道:“这是最好。”仁鼎道:“也不算好,不过急济燃眉。无如偏偏的舍亲又忙了出去了。”钱通道:“老拙听他临走的时候,心中还作烦的,说大人这边的事件清而未清,兼之勘灾之事又不能再退,深怕乡民再到府署控诉,那个处分又担不起,所以只得赶要紧的去忙了。”仁鼎见说,便皱了一皱眉头,又问道:“然则据老姻伯看来,请教这一件事,可还有什么安安静静了结的法子吗?”钱通道:“万事总没有个没了结,总之事在人为。”
  仁鼎见说,晓得这老钱平日的声名,这事他定有一个办法。便低低的向钱通又道:“这事如老姻伯肯代为力,做个下场,那我多也说不起,将后千金为寿,总可以抵得准是了。”钱通道:“大人说那里话来,将后小儿能个大人们照应一点,那就受赐多了。但这一件事,老拙仔细想来,那济颠僧作法千奇百怪的,把我弄到这里,定然总还有个用处。如今老拙先要问大人一句,还是仅仅的将田契送出结事,设或多少有点罚头,大人可情愿是不情愿?我们先把句话议定当了,难得老拙同他还有一面之缘,不妨出场同他碰一碰看。”仁鼎道:“这和尚真个利害,由打建大成庙起,可算同他遇一回事,都是蚀一回本,向来不曾有过一回进帐。为今之计,也只得预备蚀本罢了。”钱通道:“既这样说法,老拙的意见,这悟真也非盗非匪,你大人就把他安插一块什么地方,可保绝无岔事。老拙且到大成庙试探一次,如有端倪,自当回信。”仁鼎道:“我想大成庙离万秋园不远,我就在万秋园专候你的回信。”钱通道:“但有一层,对这位和尚说话,老拙虽同他不过一面,却看出他的性格大约不同。你我为那件事走来,三言五语便可定夺,他是不成功的。也不是他的脾气犹移,我看他这人,一定大雅不过,竟或性命关头,他一样嘻嘻哈哈,当为无事。老拙所以谅定同他做事,不一定抓得住时候!”仁鼎见说,大喜道:“俗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老姻伯能识得这人脾气,此时断可有成。在下就此告别,一切敬遵台命,专在万秋国听信是了。”说罢,又把金禄叫到面前,低低的说了几句。吩咐已毕,便随即起身上轿,一径直奔万秋园。
  金禄、金升两人,这时带往一个悟真,直即是捧着猪头没庙送,也远远的跟着后面到了万秋园。此时金仁鼎到了园中,不但不把他当个罪人,反转当住上客,下手先着家人在碧梧仙馆收拾了一个起座,里面备了铺设。金仁鼎见悟真到来,连忙陪到里面,茶点之后就是素斋。席间所谈的话,口口声声的都是知县糊涂,把自己说得怎样帮住他的忙,费多少心力才把他救出牢来。悟真他里外浑然天真,也不同他辩白,午饭过后,仁鼎晓得钱通暂时未必有回信,因闷混无事,反陪悟真四处游耍。
  且言这万秋园有一片假山石最为名胜,石下通走行人。金仁鼎同悟真由石洞经过,突然一阵风来,异香扑鼻,悟真好生诧异,以为这地方定有异香奇卉。便低了头在地下人神去看,但见全是舒草,并无什么点缀。心中又想道:莫非什么架上有什么稀奇的花木,便抬头四面观看。这时悟真已出了假山,原来前面有七八个婢女,末后一个娇娘,年可二十稍外,风姿窈窕,卓尔不群。见悟真同金仁鼎由假山下穿出,眼梢微微一灼,手中忙将那白罗巾遮了一遮,似羞非羞,似怕不怕的,扶了一个婢女,附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看官,你道这是那个女子?原来就是九胰。前日铁珊致之死地,只有金仁鼎、金荣、金义并几个亲信的服役晓得。及至送出之后,仁鼎便禁止在事诸人不许露一点风声。可笑九姨这妇人生性虽淫,心田倒痴得很。铁珊同他本是约定,云称同金御史不过三言五语,依旧还来伴他安眠。不料铁珊一去不归,心中好生疑惑。第二日便着了个娘姨暗暗查问,方知因同御史爷说话,当下就被逐出。心中暗骂道:好一个无道理的瘟龟!醋心既这样大,怎样能开后门?两日之间,因此十分不乐,他还不晓得铁珊的阴魂早已到丰都府,同活无常的婆子姘识去了。
  这日午膳后,一众丫鬟仆妇,见主人心下不乐,便邀他到白莲池去看花。之后想顺便到芭蕉待雨轩息一息脚,不料由假山石旁经过,正然碰着金仁鼎陪了一个少年和尚,由假山里面出来。九姨把悟真一看,见那眉清目秀,那一种俊俏面庞,恨不得这时就香他下肚。心中想道:这个机会倒不能舛过,能彀这瘟龟将他留在园中,那不愁不得上手。为最要多派几个眼线,查点他住在什么地方。但他心里已想了入魔,面场上因金仁鼎同这个和尚在一起,便装做羞羞缩缩的样子,才同悟真打了一个照面,缩脚反转走回,同那几个婢女一窝蜂似的冉冉的向花丛中去了、金仁鼎陪悟真在院中游玩了一会,乃将他送在碧梧仙馆,暗暗就着金升看住了他。那心里也没第二件事,专候钱通的回话。这正是乌龟偷吃长生面,绕着龟头推不开。毕竟后事如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二二四回 洒黄泥女婢吓男佣
换卧榻家奴淫主妇
  话说悟真住在碧梧仙馆,心中好生疑惑,又访不着铁珊的案情究竟怎样,看那金御史的蹊景亦颇不恶,委实自到此地供给得是周备不过。但是一举一动,都离不得有人跟着,不晓得是祸是福。到了晚间,又是一桌上品的素斋,悟真这时虽然享福不过,心下到底有那真心事,约略吃了一些。家人们收拾过后,便支预对着灯,在那里痴想。不料一个人连说话的都没有,闷沉沉的就打起盹来。正在极酣的时候,忽觉到有个人把他推了一推,悟真猛然惊醒,抬头一看,不想大吃一吓,说道:“你你你你,你来做什什么的?”看官,你道悟真吓得抖抖的这样,是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原来不是别个,是九姨面前的一个心腹使女,名叫么凤,方才一十六岁。这日九姨在假山石旁遇见悟真之后,直即想入了魔。心中想道:前日遇着的那个和尚,我觉到比我家这个不济事的兜下壳有天壤之别了,那知今日这个和尚才真个一表非凡,年纪又轻,性情又好,我若把他放过,真个枉生人世!就此如痴如醉的,到了晚膳过后,先着了一个娘姨查点这和尚住在碧梧仙馆,又着了人去打听金御史晚间宿息在什么地方。但金御史自从见过铁珊的事,心里究竟有些不甚适意九姨,从此遂不进房。这时那打听的人回说道:“我才走那知退斋面前经过,恰巧老爷已宽衣就寝,但听见吩咐荣二爷道:那和尚的干系全在你身上。我听了这两句,当下就走了回来。奶奶想一想,恐怕多着金荣在那边,倒有些不甚好弄呢。”
  九姨见说,想了一想道:“小荣子那不要紧,最怕遇着义二爷,那便是死证了。”说着便从箱子里取出了十两重一锭纹银,叫过么凤来道:“这件事非你不可。一者你同小荣子还谈得来,二者这些事非你没得妥当。但有一层……”说到此处,九姨脸红了一红,忽缩住嘴道:“你去罢。这十两银子,就说我赏了小荣子的。”么凤这丫头本来生性伶俐,算是个红娘的后身。他见九姨末尾有句话,欲语不语的,心中暗骂道:好一个不知进退的醋坛子!让我来且拿他耍一耍。想罢,将那银子向桌上“喥”的一掼,说道:“奶奶,这些事你奶奶从今以后不必用么凤,么凤自己晓得不是一个好人,不要弄得花花朵朵的,么凤受了冤枉,你奶奶气坏了肚皮,叫做两不讨好。么凤的意见,你奶奶还是寻一个老实的去走一趟罢。”九姨听他这奸言巧语,不觉无明火起,恨不得拿过皮鞭来鞭他一顿,才得称心。忽又想道:这脾气使不得,究竟这件事非他不可,不要弄了反着毛。只得把气向下捺了一捺,说道:“瘟丫头,惯会犯嘴。奶奶把过几回冤枉气你受过的?你好好的去,此回我断不疑三惑四的是了。”么凤道:“你如再说冤枉话呢?”九姨笑骂道:“贱人,难道奶奶还发个誓你听听不成?”随即拿了银包,捱在么凤手里,逐驱他走。
  么凤接过银包,走到外面,恰好当中的月色,把那园中照得灼亮的。么凤一人慢慢的穿过了几处花迳,绕过了多少回廊,到了碧梧仙馆。才进了那月宫门,只见那门技旁面摆了一张方桌,上面点了一张风灯。金荣坐在那桌子横头,手上抓了一本小说书,瞅着一双眼睛,就着灯光在那里看。么凤进来,他一些都不晓得。么凤好生发笑,便加倍的蹑住足跟,跑到金荣背后,就地抓了一把沙灰,沙沙的彀起手来,向他看的那本书上洒去。恰巧一阵风经过,吹迷了金荣的眼睛。金荣那里晓得么凤同他取闹,暗道:不好,多分那和尚的冤魂找得来了!当下把书丢下,双手探着眼睛,嘴里祷祝道:“和尚,你老人家虽死,谅情也死在明处。我金荣三番五次叫你逃走,你全然不肯听话。究竟是那个下的毒手,你去问那个索命,不要在这里同我金荣闹事。我金荣胆量是再小不过,经不住被吓。如果你少着钱用,我明日买块锡箔烧一烧你是了!”金荣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嘴里祷告。么风虽听不出实在,晓得他是怕鬼。暗道:我索性作个怪,把他吓吓。就在这揉眼的时候,么凤又轻手轻脚,将他一本小说书抓来,向他背后一躲。及至金荣把眼睛里的沙灰揉尽,睁眼一看,却又不见了面前的那本小书。嘴里叽咕道:“这即是真见鬼了,怎么连看的书多不见吗?”心中想道:莫要被那阵风刮下地去。随即掉头向地下去看,么风闪躲不及,金荣呵呵笑道:“我道是一个什么鬼,原来还是你这个活鬼。”就此一把将么凤抱了,横摆在腿上坐下,道:“你既做鬼,我就来弄鬼。”么凤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你且放我起来,候着把公事办妥了,你的银子也寻到腰了,那便听你怎样!”
  金荣听说有银子寻这一句话,连忙把么凤放起,问道:“什么公事?”么凤见问,把一包银子掼了桌上,低低的道:“这是九姨赏你的。你是一个聪明人,且猜一猜看,该派是一件什么公事是了。”金荣见说,心下早经明白,便将嘴向窗里歪了一歪,说道:“可是他吗?”么凤朝窗里一看,但见那灯光之下,照出一个光头的影子,向面前一送一送的。么风晓得已被他清着,点一点头道:“一些不舛。”金荣道:“你该得怎样,你进里是了。但有一层,你不许同他黏搭,那我是要吃醋的。”么风呸了一口,便望里走。却见悟真正然坐在那里打瞮,么凤走近身旁,低低的唤道:“师父醒来,师父醒来!”悟真被他喊醒,把眼一睁,见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吓得那心里就同小鹿儿乱撞一般,嘴里抖抖的问他来做甚事?忙把双目紧闭,拿住自家的心神,不得让他稍起妄念。但听那么凤娇声惯气的道:“师父,你莫要问甚事,我家奶奶因师父一人在这里闷气得很,特为叫我来请你去谈谈耍耍呢。”悟真道:“你去上覆你家奶奶,就说和尚说的,奶奶这片美意感激的很。但是男女有别,出家人格外要守清规,不应夜晚更深胡行乱走的。你姐儿也要自避嫌疑,此地瓜田李下,不便久留在此,还要请你趁早出去的好。你如在此流连,和尚只好出外让你了。”说罢双手合了掌,那嘴里反转般若般罗念了不住。任从么凤在旁边怎样说法,他便同死的一般。么凤无法可想,受了一个小小的没趣,嘴里喊了无数的吉利,一溜烟的跑出去了。金荣迎着道:“如何?”么凤摇一摇头道:“是个死性子,就便上了手,也没什么趣味。”这时金荣已站了自家住房门口,顺手便扯住么凤的手道:“他们没成功,我们且进去成功成功,也不关事。”么凤怕他纠缠,谎他道:“你且先领路也好。”金荣不知么凤有心谎他,岔步走进了房,么凤喊了一声:“少陪!”飞奔的往外去了。
  不言么凤见了九姨怎样,且说那悟真自么凤走后,晓得夜间不大太平;他心里不但愁那些私情,还愁金仁鼎有心设计来将他陷害,心中越想越怕。这时金荣刚刚走来问道:“悟老爷,迎面这铺设夜间可还怕凉,那些门窗可还要闭起来吗?”悟真见问,以为逗着机关,不觉满心大喜,便说道:“荣二爷,僧人为此事踌躇得很。我因这馆中很旷的,有些睡不惯。我看你住宿的那间房里倒还紧密,我想同你调换个宿歇的地方,不知可肯吗?”金荣见说,已晓得他是专为么凤来的这一件事,初时恐怕他睡在前房,假若夜分逃走,我的衣食饭碗不怕打翻了吗?忽又想道:九姨这奶奶手下富足不过,假若舛中舛,事件竟成了功,大约也不愁没有饭吃。主意想定,便向悟真道:“不嫌蜗居,只管请了去。我们换铺安息是了。”两人计议已定,便将悟真送进小房安歇。金荣自然是住在碧梧仙馆正屋里面,这也不须交代的了。
  单言么凤谎了金荣,脱身走回,到了里面,口也不开,闷沉沉的向下一坐。九姨这时却在房里,听他走来,便将他喊进里面。么凤叹了一口气,便将悟真怎样闭目,怎样回绝的话说了一遍。旁边有一个姨娘道:“我倒不信,世间有这样的人!”九姨口也不开,走到窗前取了一枝烛火,顺手就拖了那娘姨走到么凤面前,照了一照道:“你们看他这脸上情形,不是我奶奶惯说冤枉话,那可不是又被他舞着弊吗?”这娘姨本来同么凤有些不大和睦,顺口也敲作劲道:“本来却难怪你奶奶疑惑,去的辰光却不早了。”说着又暗暗手对着九姨做了一个势子。九姨格外火冒,拿了一根皮鞭,走到么凤面前,又泼索索的淌下泪来道:“贱人!你屡屡的走我的后,我奶奶这个讨汉,那里是说不出来的哑子吗?”说着便恶狠狠拿起皮鞭子就要抽去。娘姨连忙上前夺住道:“奶奶不要作气。且派他同你奶奶一道再去,是否属实,那就自然明白了。”九姨想一想道:“这话倒也有理。”随即便向么风道:“贱人,且领我走,再有差忒,两罪俱罚!”么风没法,只得领了九姨,再到碧梧仙馆。
  这时外面月色已经西斜,兼之又起了大风,那万秋园里委实磷火荧荧,怪木怒号。可叹这两个女子要算色胆如天,恰然毫不惧怯。曲曲折折,手搀手的到了碧梧仙馆。么凤上前,便将那月宫门一推,恰好并未闩搭,九姨暗暗欢喜。走至里面,虽然熄了灯火,所好那西下的月光照在那窗棂上,看见那竹门不过虚掩了半扇。九姨这人本是个偷汉的老手,心中暗骂道:这个贱人,几乎误了你奶奶的大事。这样开门等候的蹊景,还有个不成功的吗?当下便着么凤站在外面,自己走进门里一看,见下手朝东柜旁边,挂了一顶碧纱的蚊帐,帐外堆了一些衣裳。究竟是否可是和尚的,因借那窗榻里一点月光又被书房挡住,怎能看得清楚。九姨这时把日间那和尚的品貌想了一想,委实心猿意马,支持不住。又怕爬上床上,竟或那和尚果真是一个不染红尘,被他拒绝回头,那便怎样是好?想了一想,不觉计上心头。暗道:男子能彀强奸女子,女子那里就不能强奸男子?主意已定。所好这时天气已暖,便在帐外坐了一张椅子上,将周身衣服脱了一个寸丝不挂,轻手轻脚跨上床去。正是顿使欢心翻胆怯,忽教情种变疑团。毕竟九姨查出金荣冒充和尚,究竟怎样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二五回 两造解和议五万两
一言咒骂罚四千金
  话说九姨同金荣干那丑事,心里只当是悟真和尚。不料才靠着和尚的头,忽觉到那人并不是和尚,头上一头的头发。九姨大吃一吓,连忙问道:“你是什么人?”
  金荣见问,好不难过,真个又羞又怕。没奈何一骨辘滚下床来,向地下一跪,碰头道:“家人金荣该死!”九姨见得事已如此,也叫打怨不来,只得喊那么凤想走。
  金荣道:“奶奶慢慢,着好衣服,不要受凉。家人去寻么凤是了。”金荣就此便到了外面,找去找来,却不见么凤的影子。一直走到自家住房门口,却见么凤在那里推那房门。金荣走至进前,说道:“么凤姐,你在这里做什么?”么凤此时见了金荣,就同饿虎得着食一般,转过身来,一把搂住道:“金荣哥,你在那处的?”两人皆是情急负辜,登时一同事毕,双双走回。九姨没处煞气,只得拿着么风“贱人、淫妇”的骂着,自回上房而去。金荣依旧安睡在碧梧仙馆,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金仁鼎一早起身,还是前来同悟真谈谈浮文。到了早膳过后,忽听金升进来说道:“禀老爷,外面那钱胡子过来拜会。”金仁鼎一听,心里又欢喜又烦恼。欢喜的可以讨着回信,烦恼的晓得这和尚朱笔点到人头上,必不得轻饶。随即就吩咐金升请见。走进客厅,二人分宾主坐下。钱老把眼睛揉一揉道:“大人,这差使委实真不好当。若有个三五件这样的差使委老拙去干,那老拙一定是没有命了。”仁鼎笑道:“老姻伯辛苦的很,在下甚不过意。请问这和尚可曾开出个什么盘面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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