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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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段时期,武则天在外大动干戈、在内则隐忍不发,但李潼相信时局中不乏聪明人,能够看出他奶奶有动作在酝酿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些聪明人即便有所预料,绝对会有超过九成会被这一桩人事任命所误导,不会想到武则天会将徐敬业叛乱旧事重提,从而发动清洗!
李贤之死在当年就是一桩敏感事件,丘神勣虽然因此被贬,但正如眼下武思文被提拔为地官尚书一样,有几人能够看出这人事调动背后逻辑?即便是有人详知内情,又怎么敢浪言于外?
刘幽求在说出那番话后,也在小心窥望着少王神情。他是在那天之后,心里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则是自知少王连日常王府出入宾客都小心筛取,谨小慎微,怎么突然置喙干涉这种敏感的军国大事?而且最后受命者薛怀义与少王关系亲厚,日常频有往来,少王就算要举荐,也该举荐薛怀义啊。
二是事后不久他就被限制了行动,饮食起居都在王邸之内,言则是让他整理乐籍,但若仅仅只是为此,很明显那胡人同僚史思贞要比他更加合适。
接下来金吾卫又几乎兵围履信坊,再联系之前疑惑,刘幽求自然意识到当中水深,觉得少王与丘神勣之间似有非常联系。再念及此前少王所言“不是常情”,刘幽求的心情便越发忐忑惊疑。
“诸君供事府中,自有才力奉用,非是阿谀幸徒。才士事我,我也深感荣幸,不敢狎慢。即便此前迫于无奈而以隐事相扰,仍盼能与长史堂堂相对,不敢曲求相谋暗室。”
对于刘幽求言思种种,李潼也颇感满意,便决定稍作吐露:“世事诡谲,人情乖戾,我也没想到丘神勣这狗贼猖獗至斯,凶态毫不收敛。此前贸然引长史涉于事中,若还秘情相隐,或会连累长史失察于自谋。今日诸事坦然相告,盼能稍补此前冒失。”
刘幽求听到这话,心弦也更加绷紧,口中则强笑道:“卑职幸入府中,惟求能凭薄才不弃,入事肱骨。大王职禄养我,若只勤于自谋,却无尽劳府主,又有什么面目再作忠义自夸!”
“先考旧年失恩,放逐巴中,这一桩旧事,长史应该有闻?”
李潼望着刘幽求,神情略露悲伤,见刘幽求点头便又继续说道:“先人故事,幽深讳言,唯一事可人前倾吐,人子大恨,先人不以善终!赠我此恨者,正是丘神勣!”
刘幽求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剧变,连忙翻身离席,深跪在地,颤声道:“卑职大罪,竟情逼大王深言旧痛……”
“痛在肺腑,岂在唇舌。此前所以不言,一在隐讳故事,二在耻于追思,与恶贼共戴一天却乏于作为,又有什么面目作念念不忘姿态!此前捉得良机,情不能忍,借力于长史,事仍未济,不敢明言。但若隐而不告,又恐长史陷于懵懂,几经权衡,还是不免要以家私旧讳相扰。”
李潼也避席而起,行下堂去搀扶刘幽求:“杀父之仇,不成即死。我并不想牵连无辜,可惜微力难负重任……”
刘幽求以头触地,并不起身,语调也颤抖起来:“卑职不过洛中飘零草芥,非得大王赏识,饮食尚且不知所托!既入府中,荣辱一体,大王敢以心事诉我,卑职敢不衔恩勇报?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巢于府邸之内,倾覆之际,安有完卵?成仁取义,追从大王!”
语调虽然颤抖,但这一番话却是说的掷地有声。可见刘幽求这几日思忖,心内其实已经做出许多权衡。
李潼虽然将他引入事中,给丘神勣布下死局,但也并不是没给刘幽求留下丝毫退路。最简单的一点,只要刘幽求能够忍住不说举荐丘神勣之事,做什么落井下石的举动,顶多也只会与其他府佐一样,遭受牵连难免,但也罪不至死。
正如刘幽求所言,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钱都拿了,板子落下哪能不挨揍。但若存心披露少王隐私以求免罪,那就必死无疑了。
“情势逼害,虽然未至绝望,但也忧愁难免。彷徨之际,谢此‘荣辱一体’!”
李潼强拉起刘幽求,并亲手将他扶回席中,再望向其人,神态已经大为不同:“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世事纷繁,实难尽避,无惧前程多荆棘,却憾山巅少知己。道逢歧路,不论离合,若能险途同出,自然荣华一体!”
第0129章
为你写首歌
六月的神都城里,已经是暑热难当。哪怕是伊水穿流而过的履信坊里,也只到了夜间才会有些微的清凉。
街鼓几通,坊门关闭,大街上行人绝迹,唯金吾卫游骑沿街徐行,巡逻东西长街。而在各坊之内,却也并非一片死寂,灶火灯烛星星点点,十字坊街上也不乏民户游荡。
特别一些权贵居住的坊区里,入夜后更有别样精彩,华灯张设,笙歌迷人,引得许多坊中浪荡闲人都围聚于高墙外,哪怕只能听到丝竹歌乐声偶尔泄出,也能让人着迷不已,流连不去。
履信坊地处城中偏僻,居户并不像内城坊区那么稠密,入夜后氛围难免冷冷清清。
但这一情况近来却有了改变,南北加设武侯大铺,特别南侧更是金吾卫街徒集散所在,坊门彻夜都不关闭,昼夜已有近百武侯不断巡弋,到了晚间更有游骑往来奔走。
论及治安状况,绝对是洛南首屈一指,完全可以夜不闭户,当然前提是那些金吾卫街徒并武侯们在巡逻途中自己不会入户骚扰坊民。
坊中论及门庭显赫,自然是三王邸。不独履信坊,哪怕在整个神都城,三王连邸而居都是独一份。一旦入夜,王邸内外灯火通明,几乎照亮大半个坊区,那亮堂画面倒也配得上这一份煊赫。
这一份煊赫自与寻常小民无关,但共居一坊之内,倒也不妨碍他们稍作沾光。毕竟对普通民户而言,灯油烛蜡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入夜之后,不乏坊民都聚在坊街街面,或捋麻纺纱,或闲谈阔论,听着王府传出的曲乐,倒也悠闲。
唯一一点不美,就是坊街上行来行去那些街徒并武侯太恼人。特别每当尤其奔马行过,激起的烟尘飞扬,久久不散,不独呛人肺腑,更玷污妇人手中丝麻。
“这些摧魂的街鬼,整日游荡,毛贼不见抓捕一个,难道是要访他耶娘?”
闾里妇人性情多有泼辣,一边拍打着织物上的落尘,一边指着那些往来游弋的街徒背影低声咒骂。
偶或有街徒上前驱赶,一边动作缓慢的收拾着物什,一边呼儿喝夫的指桑骂槐。外州番上的金吾卫街徒们或还能令她们忌惮几分,至于那些武侯、坊丁们,常来常往不乏相识,也实在不敢将这些泼辣妇人往狠里得罪。
“穷命鬼儿,生得奸相!母胎里带出伧酸气,全没一个人样!”
武侯们听到这些指骂,多是臊眉耷眼、少有回嘴,谁要瞪眼呵斥几句,兴许人堆里便会冲出自家亲长。偶有无赖坊丁还要调笑几句:“婆子识得美丑?老子一身官衣,难道不比你家汉子威武大力?”
“尖嘴猴腮,狐鼠长成的精怪!你阿母不识美,也能辨出你的丑!”
每每讲到这里,人群中就不免有人低声窃语:“谁说不识美?坊南那位大王,可真是……”
坊户们厌恶这些扰民的街徒,这些街徒们自己其实也是苦不堪言,人总是难免好逸恶劳,爱惜气力。但无奈上官有命,让他们昼夜不间断的巡逻,甚至每天都要检查坊中树木积尘,少不了一顿斥骂乃至于鞭杖责罚。
久疲难免生怨,想到自己等人昼夜疲于奔命,坊南一墙之隔的王府却是夜夜笙歌,安逸欢乐,也让这些街徒们不乏愤懑:“这些贵人们自己不耕不织,行有车、居有闲,又怕贼人侵害,却把咱们当作畜生催用!”
偶尔也有人不乏恶意的冷笑:“你道富贵就能常享?这些贵人们迫害咱们这些贱力,旁处也有恶眼窥望着他们,早前这座王邸,可不是眼下这个主人。你若真有耳目的精明,兴许也能分润到这宅邸的富贵!”
虽然只是掺杂着怨气的几句闲言,但无论是言者还是听者,究竟有没有入心,这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与坊街上往来巡弋的疲劳街徒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王府邸内外的仗身护卫们。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巡警人力,他们倒是落得一个清闲,特别到了晚上,完全免于值宿之劳不说,频频都有加餐,偶尔甚至还能参与到王府中的夜宴。
人的际遇好坏,往往都是对比出来。人的性情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能按捺得住安逸偷享,有人就忍不住的卖弄便宜。
坊南武侯铺距离王府不远,偶有王府仗身护卫便会聚在王府门前,一边畅饮着瓦瓮中王府特赏的冰镇饮品,一边对着武侯铺子里灰头土脸的街徒们指指点点,笑他们全无仪态。
金吾卫街徒们被安排如此繁劳的巡逻任务,心中本就充满怨念,再见到那些王府仗身们因为他们的劳累而得惠,非但不感激,还要冷嘲热讽,所积攒的怨念自然加倍。
某一夜里,因为王府仗身们言笑过于恣意,以至于许多金吾卫街徒愤慨不已,堵在王府门前叫嚷不休,险些由口角上升到肢体的冲突。
王府中自有长史刘幽求及时冲出,在矛盾激化前将仗身们急召回府。金吾卫方面自然也有兵长慌忙赶至,喝退了那些情绪激动的街徒们。
“诸军士劳累巡警,庇护坊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能享安宁,全赖于此。府中大王等,对此也是颇有感怀,虽欲章奏表功,但毕竟立身事外,不敢轻言。”
面对着仍是忿色难消的金吾卫诸众,刘幽求神态恭敬,且不乏感怀道:“在下虽是执笔,但也恭事府吏下僚,与诸位同是廊下力役,不敢人情非议。金吾卫陈街使用事勤恳,关照王府内外周全,府士几人非但不能体察此惠,反而浪言讥讽,稍后直禀大王,一定痛惩此类鄙恶,不凉忠勤之血!”
说完后,刘幽求又作环揖,然后便转身退回了府内。可是王府之中仍有仗身笑言,笙歌依旧,可见方才所言痛惩云云,只是客气话而已。
王府人士如此倨傲,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自然更加愤慨,并有人怒声道:“贵人傲慢,何曾垂眼望下!陈铭贞求好权贵,却用徒众人力结交人情!我等虽然卑贱走卒,但也是朝廷食料供养的勇力,不是私门走狗!”
这番言语吼出,群情更加躁闹,就连在场兵长呵斥约束之声都被淹没。幸在横街游骑奔走赶来及时,街使陈铭贞纵马而来,喝令游骑挥舞刀鞘才将群情勉强按压下来,但今夜也不敢再穷驱巡弋。
待到了解纷乱缘由,陈铭贞脸色已经是一片漆黑,他明明是奉大将军丘神勣之命作此布置,怎么反而成了趋炎附势,讨好少王?
部下们虽然暂时被约束起来,但不乏人望向陈铭贞的眼神仍然隐含不满,陈铭贞羞恼之余,却也不敢发作,只是守在此处,须臾不敢走离。
第二天一早,街鼓刚响,陈铭贞刚刚安排完换防事宜,便见坊门内行出几名王府佐员,当中骑在马上一人,正是昨日邪言诬他的王府长史刘幽求。
见到刘幽求策马缓行过来,陈铭贞顿时不打一处来,马鞭遥指喝令属下将刘幽求引至自己面前,冷哼道:“昨日武侯铺前哗噪滋事几人,给我速速交出来?”
刘幽求听到这话后却笑起来:“陈街使何出此言?且不说府员仗身本无实罪,即便失仪,自有府规绳之。若将军认为府规不足惩,在下恰奉王教,将往皇城,将军不妨同行入讼,交付有司裁断。”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他后半夜思忖良多,不是没想过冲入王府直接将那几名浪言仗身捉出,但大将军丘神勣却叮嘱他施压即可,不能轻登王邸。
这种大事他又不敢自作主张,即便请示,丘大将军所居积善坊位于天津桥外、定鼎门大街西侧,乃是右金吾卫辖区,且地傍皇城,难求方便。眼下坊门新开,传信者还没来得及返回。
再见刘幽求有恃无恐,甚至讲到交付有司,陈铭贞心中更是一突。眼下他部属中还有人误解他要求幸少王门第,他又怎么敢让刑徒前来审问。
稍作沉吟,陈铭贞又冷声道:“今日既非望朔,去皇城做什么?”
“府事虽微细,不在将军直案中。”
刘幽求仍是一副悠闲表情,对陈铭贞态度很是友善:“不过既然将军有问,此事也恰好有涉将军,倒是也可以稍作相告。将军知或不知,府中大王精擅律吕,阔制《万象》新曲,深为神皇陛下雅赏。虽然出阁,仍有雅趣难弃,日常偶有协律翻新,都要呈送内教坊案习侍乐。今日此行,正是为此。”
陈铭贞听到这话,半是好奇半是忐忑道:“我素来不近宫商,此事又怎么与我有关?”
“将军忠勤有加,重防偏坊,大王府邸也多承此惠照。大王事外之人,即便有感此惠,但也不敢轻言表功,以免与将军同涉言案。但虽然不能表于事功,却可寄意律吕雅情。此前协律《苏莫遮》金凤新调,在下忝执拙笔著辞为《街使曲》,并诸新曲录于内教坊。”
刘幽求讲到这里,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大王风雅,都邑俱知。将军忠勤姿态,不久之后想是随此新曲并为时流敬识。”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顿时变得呆滞起来,而刘幽求则唱诵起了这首《街使曲》:“御曹执戈,紫陌之前雕轮光,武库禁兵,红尘之外缇骑拂,弯弧壮月肃盈衢,挺剑含霜辉满路……”
伴随着歌唱声,刘幽求穿过坊门,与几名府佐沿伊水河堤往天津桥方向行去。
第0130章
少王邪才妖异
积善坊丘神勣家宅中,金吾卫街使陈铭贞戎袍未解,神情复杂的坐在中堂,频频向外张望,一俟看到丘神勣身影出现在门口,忙不迭起身迎上:“大将军……”
“事情我已经知道,值得急成这个样子?你本有职事在身,又有精卒在掌,难道还怕王府几个闲卒扰事?”
丘神勣看到陈铭贞身上戎衣,脸色顿时一沉,部下如此登门,若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又是一番弹奏,即便不能中伤他,也足够让人烦扰。
“若只是下卒喧闹,卑职又怎么会失了方寸……事情另有、另有变数。”
陈铭贞听到这话,心情忐忑更甚,他一路尾随王府长史刘幽求,见到对方行过天津桥直入皇城,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妥,这才转行到就近所在的丘神勣府邸,甚至都没来得及返回官署交付当值符令。
“什么变数?仔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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