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7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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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心中开始思考,眼下的场景所带来的不安便有所削减,反而有了几分论道的气氛。
待到崔湜讲述完毕,席中便有同行而来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道:“崔郎之所论述,虽有几分道理申明,但也绝非切合大体!大帝宾天以来,国朝诸多板荡,唯圣人崛起此世,奋勇定乱,唐家才有十年安稳。宗庙再造,社稷复兴,如此伟功,天人可鉴,纵有些许未足尽美,但圣人春秋鼎盛,世道才流涌出,君臣共力,长治可待!”
在野之人总有几分愤世嫉俗的情怀、对世道有着诸多不满,但哪怕再怎么刁钻苛刻的视角,也都要承认当今圣人功过起码也是三七开、功大于过的。
崔湜听到这话,只是冷笑道:“浅薄者才且待来日,有志者自奋求当下!今上政治之失,难道真的只是避乱趋治的权宜之计?所以才要正本溯源,源头清晰,才能预断后事!大帝自有嗣息,孝敬夭于不寿,章宗折于少锐,庐陵毁于轻躁,相王祸于仁恕,诸嗣谁最可悯?唯我相王!
本来宗家幼宝,富贵份内,不幸唐业所托非人,妖后悍然夺国,群长皆没,唯相王忍辱保全。天命之所垂怜,亦独聚相王一身。今上于宗、非嫡非长,恃邪情以自进,凭妖氛而造势,若无妖后祸国于前,岂有今上乱嗣于后?
武氏祸国之深,世道谁能否认?今上趁势而幸起,名为唐家尊主、实则妖后孝孙,生于鹊巢、奉鸠为源,立身已经不正,言何正道治国?古来毁庙之罪,几者无遭脔割之刑?妖后独能恃此包庇,命与名全,则当年为保唐嗣而慷慨赴死之士,所求所得更是哪般!
今上历诸乱而独全、以分支而夺宗,诚为不世之材、人皆难企,禀赋如此,岂无得失权衡?所以用刑术而薄德义,悦杂庶而驱名族,以武功而疲国人,是非无从分辨,道义无所伸张,内外无能抗拒,于是才能恩威由我、唯我独尊!”
李隆基原本只是在案倾听,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望着崔湜一脸的欣赏,并亲自走入堂下,面对着崔湜长施一揖,并长叹一声道:“人事纷扰,曲直难辨,就连小王都迷惑此中,只道人间大势须作如此。崔郎论势,醍醐灌顶,振聋发聩,让我这迷途的蠢人能知前路所往,指教深刻,请受一礼!”
崔湜这一番言论,不独让临淄王听来激动难耐,在场其他人在听完后也是大受震撼。特别听到崔湜所论圣人重武功是为了疲弱国人、让国内难作抗争,这样的观点真是刁钻得让人叹为观止,但结合其所言论,似乎又真的不无道理。
果然当他们循此视角再来审视开元政治时,登时便有了不同的感受,只觉得所谓的开元中兴,成就的只是圣人一个,下民劳于繁法征役,世族则痛失势位权柄。
崔湜直立原处,安然受了临淄王这一礼,然后才在临淄王的虚扶下入席坐定,然后又说道:“言及于此,大王还翻不翻阅这一卷悖情违义的文集?”
李隆基闻言后苦笑一声,又叹息道:“崔郎论势的确深刻有加,但我只是牢笼受困一鸟兽,虽然知所当行,但却无力趋之,终究还是难免屈从啊!”
崔湜这一番论调的确是漂亮,人终究要活在自己的正义感中,哪怕打家劫舍的强梁匪徒,都要强行搞上一个所谓盗亦有道的说辞。
李隆基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行不法,但也需要给自己的行为选择寻找一个正当性,崔湜这番言论就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哪怕只是强词夺理,但也足可以用作精神纲领。
但纲领再美妙,终究不能提供直接的人势助力,他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酝酿筹划。
崔湜也自知只凭一通邪论不能成事,因此还有其他的准备。听到临淄王作此诉苦,他便又从身侧抽出另一文卷递了过去,并笑语道:“请大王先观此卷。”
李隆基伸手接过,展开文卷后发现是一篇赋文,名为《鸠鸟赋》。满篇文辞都在声讨鸠鸟这一恶禽,虽然通篇无涉具体人事,但字里行间都在指骂武氏妖后鸠占鹊巢、以周代唐的恶行。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篇文赋中引用了大量的时流诗辞章句。虽然原本的诗辞并非论述此事,可当截取章句凑搭进文赋之内,原本的章句意义便发生了变化,仿佛真的是士林群起声讨妖后罪恶。
换言之只要这篇文赋流传出去,朝廷就算想要追究,文赋中所涉士林人员也都将要遭受波及、难作自辩。诸如宋之问等根本不理会自己传召的人,还有陈子昂、张说之类的文坛大手笔们,全都被牵涉入内。
李隆基略作沉吟,便想明白崔湜此计狠毒之处,尽管只是一场罗织攀诬、虚张声势,但给世道造成的冲击却绝不会小,甚至有可能直接将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胆怯之类拉上贼船!
除此之外,崔湜又作进言道:“漠北征事虽让国人颇生振奋,但朝廷之所任用张仁愿,长于攻伐而短于抚恤,且年高命短,行事必然贪功尽势、不肯怀柔。默啜虽擒,胡势未散,仁愿恃强短恤,短则月余,长则一季,胡势必将再躁!虽然夺志之众难为大患,但对我等幽困之员亦是一助!”
说话间,崔湜还蘸了茶水在案上快速书写道:“擒同王、拒灵柩,势大夺河、势弱据蜀,进退有据”。
如果说刚才李隆基还对崔湜有所保留,那在看到案上水字后,就是真的颇受震撼了。他虽然不甘心束手待毙,但也自知圣人势大难敌,绝非他草草聚就的人势能够匹敌抗衡,因此一个比较核心的计议就是搅乱关中而后退据蜀中。
蜀中四面拥山,道行不畅,自古以来便是易乱难安、割据顽固的地境。而且为了确保对地方势力的压制,朝廷于彼也从不设置重兵,绝对是一个最佳的退路所在。只要能够裹挟一批人众翻越秦岭,来日凡所计议都大有可图。
更重要的是,蜀中的益州还设有飞钱金库,若能控制起来,哪怕只拥寡弱之众,也足以同朝廷交涉谈判。
崔湜对大势论断已经让李隆基颇受启发,如今更在核心计议上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间,李隆基也不免生出将之引作心腹谋士的想法。他所能信用的人本就不多,崔湜无论是智谋还是态度,无疑都是翘楚之选!
当临淄王邸中李隆基与崔湜相见恨晚、同谋尽欢时,京营郎将权楚临也共几名同僚亲友们于城外策马闲游。
或许是因心境发生了变化,有了尺度更大的图谋,如今的权楚临整个人举止气度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往年优柔寡断、夫纲不振的模样,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豪迈流溢。
“往年京郊凡所山水,无不各家产邑,如今则已归谁?前人哲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少时读书无所深解。如今遭受世道刁难,才知古贤诚不欺我!当年关内诸家相誓共计,哪一家不是子弟浴血、身许大计,才使我关中门户得以傲临天下!”
权楚临勒马立于山坡上,俯瞰坡下那些农田林野,忍不住感慨过往又痛论当下:“唐家之所得国,岂李氏一族之力?旧者相约共国,如今产业遭夺、刑令逼人,旧之乡亲门户,如今还有几家能势力苟全?今上援乱得国,行事更见刻薄,裁撤南衙、府卫尽废,用术凌人、故旧不安。但我关中儿郎,最不缺便是从头再来的勇气豪迈,旧能奉杨夺周、奉李代杨,今既弃我,我等自当再谋前程!”
“临淄王不安于户,欲要再议天命,但其失亲失众,注定大事难成。即便如此,却能让世人见其宗属相残的丑态。今上定乱取国,势大难撼,据地以敌实是下计。但其威盛失众,吐蕃已经与我有约,只要关内躁乱,其国便出甲兵助我,我得陇右,其得青海,连势抗唐,以待天变。”
讲到这里,权楚临又望着几名同党说道:“事若不道,则难持久。劫持临淄王是重中之重,起事之后切记不可相离左右。今上虐名族而惠民家,关内乡情并不可恃,唯得胡众策援才有争斗胜算。祚荣告我,突厥余众必将还会躁乱,届时便是拼搏前程的良机!”
几人闻言后,也都正色应是,而权楚临又忍不住叹息道:“圣人于国有存续中兴之功,但也恰恰因此而小觑匹夫之志。宗亲失和、元从伤心、胡属躁乱,但他稍能缓步恤众、恩先于威,又何有我等用计图谋之地?往年妖周祸世,只道归唐即安,却不想用治刻薄更甚于前,君恩难仰,唯自谋前程!”
第1048章
飞禽伤谷,囤积必刑
开元以来,长安坊民的日常生产、生活状态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往年生计选择不多,有田者则耕,无田者则或佃或奴。京郊田亩多收在私户,小农的生存空间极小,于是便有大量失地民众涌入城坊。
但是京城之内,繁华与贫苦也是两个人间,能够提供的劳力岗位着实有限,因此便有许多的无业游食流窜于坊曲之间,造成了极大的治安隐患。一些达官显贵居住的富贵坊曲还倒罢了,民坊里则就有些混乱不堪。
长安的城坊格局极大,但对民生的兼顾则就不够周全。城南一些坊区干脆就是无人居住的荒废状态,并非民众不恋天子脚下的京畿繁华,实在是连衣食供给都无从保证,除了官府的各类差役之外,还要忍受诸类豪侠恶霸的欺压盘剥。
开元之后较之此前最大的改变,就是大量官私工坊的涌现。四方物料集聚京畿,总要经过工匠人手的操作才能变成畅销四方的商品。
这些工坊只需要提供或大或小的场地、或精或简的工具,以及各种各样的物料,便可以收纳许多的劳力在中用工、换取钱帛。民众们也不需要再捆绑在桑田之中,但有一技之长,便可以常年留居、衣食有继。
这种城居模式的改变,也让长安城中长居人口激增,原本闲废的坊居全都住满了坊民,甚至都显得有些拥挤。
大量城邑人口的增加,又带来了日常消耗品的旺盛需求。虽然未必人人都能过上肉禽蛋奶的富足生活,但基本的柴米盐布等生活物资,那是睁眼便要消耗。城中众多的佣工匠户,已经不再是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每日用工之后,再用工钱换取基本的生活物资。
城中的交易需求激增,朝廷与州县官府也不得不顺势做出相应的规制改变。原本东西两市是要到午后才会开始,如今市门与坊门齐开,延长了行市营业的时间。
但就算是这样仍显不足,毕竟小户民家也难抽出一整个劳力,每天浪费几个时辰的时间入市采买。所以除了固定的两市之外,坊间及近郊各类草市也都纷纷涌现出来。
长安城池虽然无作创建,但围绕城池的周边地区也已经多有市邑出现。这些草市有的规模已经发展极大,甚至不逊于一座州县小城。诸如城南杜陵的南菜市、城东灞上的果市。
朝廷内部对于是否彻底放开民间市易管制还有争议,如何设法监管也仍在磋商。但小民生活用度需求却等不得,这些京郊草市已经经营的颇为兴旺。
每天还在夜半时分,京郊诸县那些农户们已经爬起床来,整理好各种农园产出,驱赶着牛车上路。诸类时货汇聚几大草市,黎明前市场已经变得极为热闹。
城中晓鼓声响,城门、坊门、市门依次开启,便有大量的商贩从诸门涌出,直赴各个草市而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还未过午已经满载而归,或是前往两市,或是直归坊曲。
不同于城外草市的明目张胆,坊内买卖还是不敢过分的放开尺度,不敢直接当街叫卖,或是逐户发送,或是入宅直取。
即便有武侯街徒盘问捉拿,小民们也不失权宜变通的智慧,只道彼此间钱债货抵,自然也谈不上违规。当然这样的情况极少,那些武侯不良人们也都是坊内的住客,上司不令严查,也犯不上因此见恶乡亲邻里。
坊野私市滋生的问题,朝廷并非完全无顾。只不过终究新世新变,该要作何管制还须深作探讨。
官员们坐衙畅谈民生,但终究不能深入体会小民生活便利还是麻烦,贸然设置法规,或许更添繁琐不便,这就有悖初议了。
所以不乏朝臣进言,与其仓促设法、劳伤民计,不如放由发展,待到民生习惯约定俗成,再作令式的追定,如此可以确保官民两便。因此眼下这些坊野私市眼下还处于一种官推民建、自由发展的状态。
这一天,草市繁忙如常,各城门商贩进出有序,但有一些守门的京营兵丁还是发现一些异常,那就是商贩们货车上装载的农贸时货的包装,居然有着许多的纸张包裹。
“牛五,看来走贩获利不浅啊!这满车的货品,值不值包扎纸钱?”
有门卒指着相熟商贩笑语打趣,京城虽然百业兴盛,但也并非所有的货品都能通贵贱,像纸张这种文书用品便与多数坊里小民绝缘。而且看这纸张素白平整,想来造价不低,更不是能随意滥用之物。
那商贩闻言后弓腰一笑:“早晚奔波,赚一些吃尘脚力的辛苦钱,哪比得上公门里旱涝常有!这些纸张也不是自己购来,草市中有蠢人当市滥发,想是一些应试痴狂的文客要凭此显摆文章。白捡的惠利张手便得,稍后入市,废纸总能卖得几钱!”
门卒闻言后更觉好奇,入前掀开翻看,果然看到纸内写满了字迹,但他也实在有欠文才,瞧得见字体周正、却不知写的什么。
“反常既是妖异,哪有人当市发钱!不知书写的什么文书,就敢往城内携带!”
门卒斥骂一声,直将车上包裹商品的一些纸张扯落下来,反手丢在了城楼旁的竹筐里。
那小贩见状自是心中暗骂,但也不敢回嘴,只能闷头引车行入,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啐骂道:“真要邪恶阴谋,敢当市作弄?贼丘八贪我纸料,幸亏老子也不蠢!”
说话间,他拍拍衣内掩藏厚厚一摞的废纸,这些纸料上品,打成纸浆就能再造新纸,两市常有商铺收购,一斤便直数钱,到手便是实惠。
这小贩入坊后将坊人请托代购的货品逐一送罢,时间才堪堪过晌,想到稍后还有一桩高级的买卖,归舍换了干净衣袍,卷起那摞废纸便往西市去。打算入市看一看行情售价不错的话,趁天色尚早再去城外草市收捡一波。
西市一家规模不小的纸行门前,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小贩,许多都是前来售卖废纸。那小贩牛五走近过来后发现这么多的同行,抬眼看到纸行铺门紧闭,便忍不住低骂道:“一群狗才脚程倒快,老子稍慢几分便被拒门外!这是关铺压价,还是钱尽不收了?”
此类喝骂疑问者不乏,堵在纸行门口不肯散去,但那铺门始终紧闭着,哪怕被敲打得砰砰作响,也都无人应声。
有行人好奇入前询问,自小贩手中接过皱巴巴的废纸摊开来看,口中念诵有声:“这是一篇赋文啊!鸠鸟赋……啧啧,文气壮昂,倒不像是俗家手笔,这是陈学士文法……不对不对……”
小贩们多数不精文墨,眼下废纸也卖不出,索性凑上来寒暄询问:“这位郎君,纸上文章写的什么?若真是什么高士美文,老子索性不卖,收藏自家增些文气!”
“这赋文是丑骂恶鸟,文辞的确辛辣有力,鸠占鹊巢的典故,你们想是不知。这么说吧,自家辛苦筑造的巢穴,本为繁衍儿孙,结果却被恶徒侵占,谋作了自家……”
被众人如此围观请教,那行人也颇有几分自得,索性便逐句的讲释起来。
“呸呸!还道是什么美文美事,这样的恶行恶鸟,道途听得都要洗耳,值得浪费纸墨物料去书写!”
闾里小民或是不通哲言经义,但也都有分辨曲直的朴实善恶观,听到这一番讲述,便不乏人破口大骂,只觉得述此丑劣行径都是浪费物料。
“话也不可这么说,恶不发、人不警!若然公义不能扬起,人间此类恶行必然屡出不断!诸如早年……”
市中议论声杂乱,越来越多的行人看客也都加入到了讨论中来,话题渐渐的便涉及敏感。
人群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探头向群众聚议处往来,当中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便是日前在临淄王邸定策的崔湜同宗兄弟,名为崔液。而眼下在群众当中盛传的《鸠鸟赋》,正是其人手笔。
“坊人终究短智,俗人千口尚且不能尽申文义!”
听到市中坊人杂乱议论声,许多解释论调不能直切他的文义根本,崔液不免有些不悦。
同行者闻言后便笑语劝慰道:“海子雄辞妙笔,已经直追大家,岂此市中杂流能体悟真髓?若非妖氛顽固、举世刁难,禀直以论,虽当世名笔亦需避一席!起码眼下已可探见民情待张,来日事成,何患明珠蒙尘啊!”
且不说几人小声的计议,西市市门处突然有一队兵众策马疾驰而来,率队兵长行至此间将手一招,厉呼说道:“凡所有持妖书者,一概拿捕,不准走漏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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