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7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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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原本诸胡自主性极强的羁縻统治便不再合用了,大唐只有更加系统、彻底的消化这些边地与人口,才能以此作为动力继续向前推动开拓的步伐。
宋璟所提出移风俗、同教化之类的措施,过去数年大唐也一直在执行。像河曲六州突厥降民的编户,收复青海后干脆在海东设立州县直接统治等等。
但类似的事项推进的却并不怎么顺利,甚至可以说是阻碍不断、见效颇微。
这当中自然有诸胡卑民不近中国人情、不通中国制度的缘故,但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还是宋璟所说诸胡酋首宗主等之类的存在。
诸胡虽然社会结构简单,并不像大唐这样拥有着完整的规章建制,但凡有聚合、则必有组织,那些胡酋宗主便是这些组织中的控制者与得益者。
人是一种高度依赖环境的社会动物,其习惯性虽然强烈,但适应变化的能力同样不差。随着生活环境发生改变,自然而然会做出生活方式的变化,毕竟不能顺势而变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大唐又不是要教化的这些胡人一个个知书达礼、满腹经纶,仅仅只是让他们明白律令禁止、恭顺生活,难度其实并不大。听不懂道理,总能认得清刀剑。
毕竟时下诸胡族裔虽然众多,但若说太强烈的民族情结、那是真的没有,宗教、文化上的隔阂也没有后世那样强大,更不存在人权之类的纠纷。一群亡国灭族之余种,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如果说诸胡归化存在什么疑难困阻,那就是太把他们当个人了,认为他们能够接受恩义感召、有明确的利弊判断,所以往往在颁行各种归化政令时不得要领。
宋璟说那些胡酋宗主们圈民为畜,看起来虽然略显刻薄,但事实正是如此。
诸胡并无完善的典章法度,其统治是建立在绝对的人身控制这一基础上的,所以需要高度的聚集才能维持其统治。
河曲的突厥六降州在编户伊始,曾经有一个怪现象发生,朝廷派遣的官员在完成编户、划授耕牧区域之后不久,六州降户们却迟迟不肯散去。
他们并不是敢于抗命不遵,而是因为担心散开之后,或会被当作逃奴逮捕,彻底的沦为奴隶。部族中针对逃奴的处罚可是极为严重的,哪怕是在游徙过程中,只要胆敢越过警戒的防线,轻则割耳割鼻等肉刑,重则性命难保。
虽然大唐也有防备流民逃户的各种律令,但无论是防备的范围还是惩戒的力度都要比诸胡宽容得多。甚至在遇上一些人力难阻的天灾时,除了各种赈济的措施,还会主动开放州县关防,让民间能够觅食求活。
人身上高度的依附性也让这些胡民们习惯了对宗主酋长们的无私献给,之前顺州有盗卖库物案,有胡人州官将一整个官仓库物都入市贩卖。
结果最后一调查,这些库物本来应该是发放给那些已经完成编户的羌民生产安家,但那些羌人根本不去领取,便直接奉献给了原本的酋长。
如果说这些胡人主动的献给还可以归咎为积俗难改、让人怒其不争,那胡酋们阻截朝廷政令的推行、主动去荫庇胡部人口的行为就更加的数不胜数了。
人在乍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胆怯是必然,下意识会对熟悉的人事心生好感与依附。
那些胡酋们就是借助此类的心理,对大唐的政令进行妖魔化的解读,从而将其部族人口仍然把控在手中,进行各种鱼肉剥削,再转过头来,通过宣扬这些卑胡们的凄惨处境,恳请朝廷能够仁恩普施,给予这些卑胡一定的关照与庇护,然后再借此由中攫利。
但事实上,真正让那些入唐群胡生活悲惨、近乎朝不保夕的,恰恰正是这些胡酋贵族们。
大唐虽然不会过分的优待这些入唐群胡,但三亩薄田、岁有恒出,更有工商百业、行市互补。哪怕这些胡人本身不能融入大唐的生活中,但还有官府组织的各种工事劳役,也会获得一些脚力补贴。
最起码,在大唐国境中不会充斥着各种部族间的掠夺与仇杀。并不是说他们在大唐国内便绝对安全,但如果大唐真要大举残害他们,基本上在国门之外便已经杀干净了。
李潼从不标榜天下大同、华夷一体,但就连他在听到一些胡酋贵族们剥削凌辱各自族裔的事迹时,都不免生出大开眼界之感。
有关这一节,他突然又想到一桩轶事,望着宋璟微笑道:“听说昨日京东馆驿中有靺鞨人前往迎接?乞乞仲象之子祚荣早多日前便广邀靺鞨在京人物,号召人捐输集货,言要厚谢宋卿为其族支报仇之恩。”
宋璟听到这话后便正色道:“臣不知此员具事风格,但昨日浅作观望,自觉不可纯良至孝目之!靺鞨新经丧乱,数万族支不知何所归附。其人因情鹊起、善作矫饰,恐不免有接掌靺鞨族事之图,宜需防备,不可轻纵,以免复为营州之祸!”
第1003章
修河劝学,大治河北
听到宋璟这一番话,李潼脸上的笑容也微微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长安城的繁华富足虽然让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但也并非所有人都会沉迷于物欲的享受之中。
大祚荣本就是历史上渤海国真正的开创者,如今人生际遇虽不相同,但也不可以俗流视之,仍然怀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气概与志向并不出奇。
宋璟虽然与大祚荣接触不深,但出于对宋璟的信任,加上原本历史记忆作为参考,李潼也相信宋璟的这一判断是有其道理的。
靺鞨作为东北群胡中的一员,论名气、势力或许不如契丹又或三韩之国那么大,但也绝对不容小觑。
国朝初年,便有一批靺鞨贵族融入大唐政局且身居高位,诸如唐初的突地稽、李谨行父子,特别是李谨行,不独率领唐军与新罗之间进行了数年大战,在青海战场与吐蕃交战也颇有战功。还有原北衙宿将李多祚,同样也是出身靺鞨。
至于以靺鞨人为主体建立起来的渤海国,更是雄踞海东、盛极一时,与契丹、与新罗多年对抗且能不落下风。虽然最终覆灭于契丹,但渤海国遗民又有相当一部分融入女真当中,换了另一幅面貌继续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当然,随着李潼执掌大唐,针对靺鞨人不遗余力的追讨,一切可能都被提前锁定在了萌芽之中。
大祚荣的父亲乞乞仲象本就是靺鞨大族酋长,当年契丹大贺氏叛唐,乞乞仲象与族众相约逃出营州,希望借此摆脱大唐的控制。虽然之后生出反复之乱而丧命,但若说乞乞仲象心向大唐,李潼自是绝不相信。大祚荣作为其子,当年外逃时想必也应深参其事。
李潼对大祚荣自然不失警惕,张仁愿俘获其人不久后便勒令押回长安,只不过叛逃的靺鞨人内部爆发内乱,反唐之心更加坚决的乞四比羽掌握了部族大权。
为了分化瓦解靺鞨人的反抗斗志,李潼才没有追究大祚荣叛逃之罪,而是授其五品游击将军、留京任用。虽然官品势位并不算高,但却是继李谨行家族、李多祚等靺鞨将领之后,靺鞨人再次入朝的一个代表人物。
如今靺鞨叛逃一事虽然解决,但仍有数万户、多达十数万靺鞨族众后续的镇抚问题。如果按照朝廷以往惯常的处置手段,以大祚荣这个蕃胡名族出摄其众,也算是理所当然。
虽然说眼下大祚荣未必还保持着矢志反唐的决心,但若由其人出掌部族,势必不会像其他将领一样忠心纯粹。而随着靺鞨之乱被平定,接下来的管制也从外患转为了内政,自然也不会再像此前那样警惕,这又会留给大祚荣许多操作的空间。
因此宋璟将大祚荣视作新的营州之祸,还真的不是夸大其词。大唐国力强盛时,自然不惧这些杂胡们势力的发展,可任何一个朝代也难保证长盛不衰。中唐以后大唐周边许多悍胡,几乎都是受到了大唐的扶植而逐渐壮大起来。
一念及此,李潼心里已经是杀意暗生。他自有爱才及包容的一面,但既然有人摆明了乃是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白眼狼,若还不杀,难不成留着过年?
不过在对大祚荣痛下杀手前,首先要解决的还是靺鞨那几万降户的安置问题。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望着宋璟说道:“卿自营州归朝,途经河北,沿途所见河北诸州县政治如何?”
宋璟听到这问题,先在脑海中仔细梳理一番,然后才就自己沿途所见河北风物种种、并附着自己的见解看法,向圣人娓娓道来。
在出镇营州之前,宋璟便已经在河北任官数年,可以说是从契丹叛唐、肆虐河北之后,便伴随着河北的政治恢复一路走来。
之后虽然远赴营州,但河北同样也是营州的后方大基地,一应钱粮人事都从河北拨给,宋璟更有一份旁观者清的明悟,谈论起相关问题便也条理有据、深刻具体。
“契丹乱后,河北诸州虽便被疮痍,但之后圣人扬志图兴,名臣显员驰赴河北,宣命布政,劝农奖耕……今民生可称殷实,秩序复于井然,但仍有地况几桩、略称不协。一者经术不彰、民不尚学,乐任侠而惭礼义,二者运滞物阻、工巧利贱,贾人名贩实劫、民难得利,三者役重课繁……”
多年为官,本身又出身河北,宋璟对河北感情自然颇深,讲起的几桩弊病也都颇为深刻。
首先这第一条经术不彰,乍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能让人理解。毕竟南北朝以来,以诗书礼义传家而盛名于世的五姓七望世族,过半都出于河北,若说河北人学术有逊,似乎有些不妥。
但这些大族本就脱离世道久矣,与平民百姓之间本就交集不多,特别他们各自把持学术与政治上的资源,反而让河北整体的学术环境变得不能健康发展。
对于这一点,李潼倒也并不是全无感觉,但他的视野决定了他只能从当下的政治环境当中进行观察取舍。如今的朝情局面,河北世族虽然也颇具生命力,但却并不存在什么垄断地位,而且每年的科举与铨选,也都有河北选举人循序而进,看起来井井有条。
但他所看不到的,则是河北名门对于这些典选途径的区域垄断仍然极为严重,普通的河北平民几乎难于分享这一部分政治资源。
任何的投入都需要回报来进行刺激,若常年如此,民众们自然渐渐的不乐意再作投入。
中唐以后,河北在大唐的人才涌现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世族名门在科举考场上呼风唤雨、高歌猛进,第二便是藩镇牙兵据地为雄、啸傲地方。
这种人才结构,无疑是不健康的。长久以来,河北普通民众们得不到朝廷选士等政治资源的分享,这也让河北诸州不同程度的保持着对朝廷的离心力。
至于第二点,这也是河北的地理情况所决定的。河北南部多是平原,北部则多山岭,特别是以幽州为中心的诸州县建制。南部因为依靠黄河,还有便利的水运可以借用,但越往北交通运输条件便越差。
运滞物阻、工巧力贱算是将河北地区的一个民生困境总结得颇为深刻。
不同于后世南重北轻的经济格局,河北作为华夏民族最早开发的核心地带之一,一直到如今仍在方方面面领先于江南地区,无论基本的耕织还是各种手工业,在整个天下都处于领先地位。
但是随着区域间的交流变得频繁且广泛起来,河北发达的手工业却没有带来相匹配的回报。河北精美的丝绸与瓷器,还未正式进入市场,便已经因为运费而变得价格高昂,市场空间自然遭到了压缩。
这种情况越往北则越明显,以至于未来的河北都渐渐的风俗内敛、不乐交流。后世便常有人疑惑,为什么安史之乱后河朔三镇仍是兵强马壮,但却并不继续反唐、争霸天下?
抛开各种政治格局上的原因不说,在民风上而言,河朔三镇那些牙兵虽然骄悍,但却具有着极为顽固的乡土情结,只愿意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对于扬鞭策马、争霸天下实在是乏甚热心。
当然,河北的地理环境也绝对称不上闭塞,而且境域中也不乏水网勾连,须知京杭大运河北段永济渠,可是在隋朝大业年间便已经动工完成了。
但这又要延伸到第三个问题了,那就是河北的课役沉重。眼下大唐边防局面尚好,契丹的叛乱未成糜烂之祸,突厥也难以再频频南寇,靺鞨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但在治理辽东这数年时间里,河北除了本身休养生息之外,还要负责承担相关的钱粮人马等战争成本,这自然是压在民众们身上沉重的负担。
如今还仅仅只是一个靺鞨余寇问题,已经让宋璟就河北现状作出课役繁重的评价,原本历史上东北每多征战,河北人所承受的战争压力自然也要数倍于当下。
难得有安禄山这样一个知情识趣、又能征善战的胡将坐镇河北、稳定局面,唐玄宗自然是宝贝的不得了。
河北所地处方位,漠南、东北凡有战乱,其地便是主要的承受方,又不像关中长安这样的政治中心一样能够得到四方增补,相关课役自然是沉重有加。
就算河北有水道交通基础,那也需要长期封禁、不许民用,以便于防备诸边兵患侵扰、及时调度人员物资。
听完宋璟对河北现状的描述,李潼也是沉默多时。
所以说朝中是真的需要这样的良臣辅政,能够在他得意时不失警醒的提点,既不危言耸听,又能切言时弊。
过去数年,大唐内政井然有序,对外战争也是胜绩频频,老实说他真的都已经有些飘飘然。但在听到宋璟的这一番话后,他才更清晰的认识到国家兴治仍是任重道远。
君臣一番交谈下来,夜色已经渐深。期间乐高几次登殿,但见圣人与宋璟交谈入迷,也都不敢打扰,只能吩咐膳处继续温备餐食。
终于腹中一串低鸣打断了圣人思绪,李潼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宋璟笑语道:“宋卿行途疲惫,朕未能体恤,反而对席强论、错过餐食,且在此殿略进便餐,就宿外苑,明早再来畅谈。”
“臣谢恩,但、但臣入夜不食……”
宋璟听到这话,自有几分感动,但又有些尴尬的低头说道。
李潼闻言后不免暗翻一个白眼,心道你是不知张仁愿那顿烤肉吃的多香。不过宋璟乃是他真正的爱卿,倒不必像张仁愿那样调戏,李潼便也尊重他的生活规律,让乐高引领宋璟去外朝闲廨暂住下来。
第二天并非朝日,但圣人还是亲临外朝,主持了一下宋璟的拜相仪式,之后再与众宰相讨论了一下昨日同宋璟提及的几个问题。
河北政治仍待有改善减负的空间,有关劳役沉重的问题,当下就可解决。随着靺鞨之乱被平定,河北诸州短期之内已经不需要再承担繁重劳役,正该与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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