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7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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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中人群只是蒙素,但却并不是日常所见的缟麻,而且也没有棺椁之类的物事,行走起来几步一顿,前头打幡的人高唱着难以分辨语调的丧歌,从衣装到动作风俗全不像中国人做派。
“这是东胡人在发丧招魂,你们且看罢,稍后还会有孝子涂血放鹰……”
京城人见多识广,哪怕有再稀奇妖异的风物,也能说道一番。一些看客们心中好奇,便靠近过去在左右张望,也不乏好心人在一边喊叫提醒道:“那伤心的胡儿,不要在官道左近弄丧,稍后这里会有大官仪仗通过,若遭驱逐,那可是丧上加丧!”
但这一支胡人的队伍却对周遭的杂声恍若未闻,非但没有避开官道,反而直接停留在了馆驿附近,一群人面东而拜,场面自有几分悲怆。
见这些胡人听不懂良言规劝,周遭人索性也不再提醒,打定主意要看这群人稍后如何倒霉。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官道东面便有旌旗招展,武士们虽然衣甲上风尘仆仆,但却威风不减,只是策马徐行,几架大车被簇拥在当中,车上堆积的物品自有毡布覆盖,整支队伍最醒目的便是高悬在仪杆上、风化的已经瞧不清楚面目的人头。
“儿郎威武!”
随着这一支队伍行来,官道上不断的爆发出行人们击掌喝彩声,更有行人取下水囊在队伍前方趋行洒水压尘,以此来表示对边中扬威的大唐将士们的敬爱。
这时候,一直等候在亭阁中的那些京中官员们也都纷纷行上了官道,各依身份地位在馆驿前排列起一支长长的迎接队伍。
然而整支迎接队伍中最醒目的还不是这些官员,随着凯旋的队伍渐近馆驿,馆堂中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红袍中官在数名玄甲内卫贲士簇拥下阔步行出,直接站在了迎接队伍的最前方。
“杨中郎居然已经早入馆堂,真是失礼、失礼!”
一众官员们眼见到这中官模样,纷纷面容一肃,入前作揖。
这名身材高大的中官正是内给事杨思勖,杨思勖虽只一介内官,但在外朝也颇具声誉,此前奉命北行碛口犒军,适逢铁勒叛部袭击朝使想要抢夺犒物,杨思勖披甲杀敌、阵斩数十胡卒,并随同安北军一起奔驰碛荒上千里,亲斩数名铁勒大酋,以至于时任安北大都护的解琬为之具表请功。
虽是圣人近前颇得荣宠的内臣,杨思勖这会儿却是谦和低调,只是摆手笑语道:“奉圣人所命出城趋迎营州功士,某此际只是走使一员,诸位不必多礼。”
说话间,队伍已经停在了馆驿前,将士们引马伫立,队伍中一人策马行出,正是得功归朝的安东大都护宋璟。
宋璟此番载功归国,本来已经颇受官场时流的关注,眼见到圣人竟然一早派出杨思勖出城相迎,足见对宋璟的礼遇看重。在场官员们也都更加笃定此前已有耳闻的传言,那就是宋璟此番归朝拜相有望。
眼见到宋璟露面,众人不免更加的热情,跟随在杨思勖身后亦步亦趋的迎接上去。
宋璟眼见时流趋迎之前,便也翻身下来,只是彼此间还没来得及有所对话,原本停留在馆驿附近的那一支胡人丧队突然哭声大作起来。
生老病死虽然人之常情,但途行见衰也总也是一份晦气,更不要说这些东北功士们远行数千里,刚刚抵达京城外,还没听到时流的夸赞贺言,却先听到了一阵哭丧声,自然是让人颇感败兴。
“彼处何物如此惹厌!快快着员逐走,勿使晦气滋扰功臣!”
杨思勖听到这些声响后顿时脸色一沉,转头望了过去,并抬手吩咐随员们前往驱逐。
“杨中郎且慢!”
宋璟直向那处打量一眼,神情变得饶有兴致起来,抬手阻止了杨思勖,并笑语道:“辽边杀胡尚不免枕尸而卧,但有圣恩庇护、军威如山,自是诸邪辟易、不惧阴晦!这丧队是靺鞨风俗,难道京中还有贼孽残留、要为亡贼吊丧?”
说话间,他便见那队伍中一名丧服的壮汉贴地匍匐行出,迈过欢迎的队伍继续向前爬行,一边爬一边叩首于尘埃中,直至近前数丈,其人已是满脸的脏污尘埃。
宋璟近前自有甲士环拱,垂眼望着这名行止诡异的人,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周身弥漫着一股从东北战场上浸染、尚未散去的煞气。
不待宋璟并其他人开口询问,那壮汉勉强收住了哭声,仍是哽咽着面向宋璟行作大礼参拜,然后才颤声道:“东胡臣部人道孽种祚荣,叩谢宋府君诛奴杀父仇人、乱我部族的恶贼乞四比羽!奴身为人子、身为唐臣,徒具六尺身躯,却不能亲上战阵、杀贼以报家国之恨,天幸府君雄壮,力诛贼首,使奴情中有所宣泄……”
原来这壮汉乃是靺鞨部另一名首领乞乞仲象之子祚荣,此前靺鞨趁契丹作乱之际而东逃,两名首领乞乞仲象与乞四比羽却发生分歧内讧,乞四比羽杀掉了乞乞仲象且兼并其部,对祚荣而言自然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早年张仁愿坐镇营州镇压余乱,祚荣早被唐军俘获并押送长安,虽然因为帮助唐军招降一部分靺鞨族人而未被以叛逆论处,但圣人自知这个未来渤海国建国者的名号,只将其人留在京中担任京营禁军的将领,并没有遣返辽东。
宋璟坐镇辽边数年,自然也听过祚荣其人名号,见状后便微笑道:“乞四比羽凶悍抗命,罪不容赦,而今伏诛,也是天道必然。你等靺鞨余部幸得君恩庇护,能够无涉污乱,也要以此为戒,谨守不悖!”
祚荣闻言后又叩首应是,旋即手掌一翻,一柄匕首握在手心中,直接刺在左臂上生生削下一片血肉,并痛声说道:“杀父之仇、未能手刃,此诚平生大恨。但奴居京城也非荒废岁月,宿卫君王,可以无愧先父。府君恩大垂我,诚需剜心剖腹以献,唯皇命仍然在用,谨以此血肉,恳请府君能赐贼残肉纤毫,容奴祭告先父、啖食泄恨!”
眼见到祚荣一刀下去肩头已是血流如注,挑在刃尖上的鲜活血肉更是触目惊心,宋璟眉头便微微皱起,旋即便沉声道:“身世凄惨、心有余恨也是人情当然,但贼之性命尸首,亦皇命所覆之内事物,不可法外赐授分享!退下罢,勿再纵情滋乱。”
第1000章
仕途未进,君恩已享
宋璟一行抵达京东馆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傍晚时分。
虽然说一路疾行也能赶在天黑前入城,但考虑到一众随员众多,且还携带着许多的行李物资,需要京中有司交割接待,又要耗时良久,索性便在馆驿中停宿一晚。
前来迎接的官员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无论交情深浅,宋璟也只是略作寒暄,并没有在馆堂中接待这些人。甚至就连杨思勖,在表达过圣人的慰问并询问明日确切入朝时间后,见宋璟并没有留客招待的打算,索性便举手告辞。
天下馆驿系统,主要是接待公务人事,牒命在身可以免费入住、接受食宿的招待。对于各种级别的公务与人员,也都有不同的招待等级。
但很多时候,这些规令并不能得到严格的执行,因为绝大多数馆驿的管理方都是地方上的州县,不敢随意怠慢触犯那些往来京畿的重要人事。
诸如宋璟这样大功归朝、甚至就连京中官员们都殷勤远迎的边防大员,虽然也有接待的标准与上限,但若真超出规格,这些馆驿官吏们自然也不敢过分计较。会不会遵守规定,主要还是看官员们各自操守。
此前朝廷厚待州官,给予一些赴任远州的官员以不菲的宦途贴补。结果便有人钻了这种政令的空子,随从携带大量与官职无甚关联的人事,都要让沿途的馆驿进行接待,便给地方上带来极大的财政负担与亏空。
许多看似优厚的政令,却因参与其中的人员各自利益不同去营张私计,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再加强监管,将一些主要干道的馆驿管理权从州县收回,由各道训使加以监管。
熟悉宋璟的人自然深知其人秉性,其人能够名重一时、前程远大,还不在于外事积攒的军政功劳,而是在于秉性正直、奉公守法。
特别在早年跟随圣人入关定乱时,多达十几万的流民乱众的安抚与管制,能够做到法度严禁、不偏不倚。以至于就连圣人对宋璟秉性都多有称赞:“人情喜好,各有不同的标准。但若有人不得宋璟的欣赏亲近,那此人之秉性道德便需长作审度。”
所以尽管许多出城迎接的官员自觉得宋璟为人处事有些严厉刻薄,但也不敢多作牢骚,只能在馆驿外作礼告别。
但也有一群人是例外,就是那祚荣所率领的一众靺鞨族人。
那个祚荣自剜血肉想要换取些许杀父仇人的腐骨泄愤,这做法虽然有些残忍且遭到了宋璟的拒绝,但还是获得了一群看客们的敬重喝彩。
唐人推尚孝义,自觉得那些化外的蛮夷未必能恪守人伦情义,见到祚荣如此悲苦笃孝,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些许好感。
他们倒不觉得宋璟有错,毕竟无论何方胡酋只要背叛了大唐的律令,便是罪大恶极的贼寇,生命血肉凡所拥有都是贼赃,只看圣人几时派遣王师前往讨取。
但律法之外还有人情,许多人也不忍见这个强忍丧父之痛的胡中壮士嚎啕于途,便有人忍不住上前劝告道:“壮士既然是宿卫京城的勇将,也非事外白身的闲人,与其在这里用情为难宋府君,不如叩告天阙,恳请圣人体恤悲痛,赐给仇人骨肉泄愤。”
祚荣虽然仍在失望嚎哭,但听到这些劝告声,也都一一颔首致谢,但仍不愿远离,仍是泪眼痴望着高悬在馆驿院落中的仇人首级,不肯离去。
天色渐晚,官道上行人渐少。靺鞨人仍在馆驿外作法宣泄悲情,馆堂中宋璟用过了晚餐后,正在堂内检查着明日归朝将要呈交的文书,突然有随员登堂禀告道:“府君,那卫将祚荣又使仆员于馆外敬送财物,言要以此恭谢府君为之报仇之恩。”
听到这话后,宋璟便眉头暗皱,自堂中站起行走出来,旋即便见几名甲兵正抬着两方硕大的箱笼、吃力的往堂前搬运,只看几名甲士那用力的模样,可知箱笼中物品实在沉重。
“慢着,不要打开!”
宋璟见状后便抬手阻止,直接返身归堂,等到再走出来时,手中已经握着一柄收在皮鞘中的佩刀,直接摆在了那箱笼盖面上,而后便沉声道:“将此一并送出,告诉那祚荣,此刀曾经有染乞四比羽贼血。他若只是有感父仇,携此且去,若仍纵情迷惑、滋扰官人,那就是要强试法刀利否!”
说完这番话后,宋璟便又转身退回堂内,过了不多的一会儿,馆驿外的靺鞨人哭丧声便停止了下来,又有吏员来告那祚荣收刀之后便作叩谢、而后便率领族人们离开了。
自此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未亮,宋璟一行便又从馆驿出发,自有专门负责迎接导引的官员们陪同他们一起自春明门入城。
随同入京献捷的一众功士们自有光禄寺官员引走安置款待,宋璟则又匆匆进入皇城,先往兵部记录功簿,又向枢密院登录所获人事,最后才来到门下外省奉表待召。
诸司一通游走下来,早朝也已经结束,退朝返回的门下省官员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位功臣,侍中杨再思匆匆来迎,就案接过宋璟的奏表,先是着员呈送禁中,然后又望着宋璟笑语道:“走使往复尚需时间,不如由我先为宋君引见在司同僚?此案来日相公座处,与同僚们早作相识相知,也能有益后事。”
一般官员们还只猜测宋璟此番归京是拜相有望,但杨再思本身就是政事堂宰相,自然知道宋璟归朝拜相已经经过了廷议,授其为门下省黄门侍郎的制书早在日前便由中书拟定,只待发往门下,因有此言。
宋璟自然也是明知前途,面对这位上司的示好只是欠身说道:“制授尚未正出,下官仍是外州卑职,无谓打扰郎官们案事,多谢相公关怀。”
眼见宋璟这么认真,杨再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心中则不免有些感慨政事堂未来气氛怕将不会太过和气。
虽然说如今朝中圣人最大,凡有制敕诸宰相也只是具名署行,但宰相们秉性风格不同,对政事堂的氛围影响也是颇大的。
过去几年时间里,政事堂也颇有换代,从开元四年末的姚元崇、刘幽求罢相开始,陆续又发生了几次人事更新。
开元早期的宰相除了杨再思之外,其他的要么去世、要么荣养、要么再赴地方。比如王方庆便转任国子监祭酒,朱敬则出任益州长史,李昭德归朝荣养,张仁愿则继往河朔、再镇边疆,裴守真则出任青海留守使。
替补的宰相分别是中书侍郎李峤、尚书左仆射王绍宗、户部尚书姜师度、兵部侍郎桓彦范以及另一名黄门侍郎房融,这当中还有几员换补,但在相位时间并不长便转别职,比如作为吉祥物的青海王慕容万,自安西回朝的郭知运以及原少府监钟绍京等。
这些历位宰相的官员们,或凭恩眷、或凭资历,但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风格并不算太强烈。从前年张仁愿出京到现在,政事堂任事气氛还算融洽,大事自有圣人掌度,小事上诸宰相们之间也能有商有量,政事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瞪眼争议的画面。
杨再思与宋璟接触不多,但在官场上浸淫年久,说一眼把人看透到骨子里或许有些夸张,但也确有几分识人之明,与宋璟对坐相谈片刻,便觉出这人原则性太强,怕是不好相处。
但无论宋璟接下来会在政事堂搅动起怎样的风波,也已经与他无关了。
杨再思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即便从开元年间算起,也已经拜相将近十年,虽然当中还有几年坐镇东都,但他在政事堂待了这么久,也是不乏自知之明,已经到了上书请辞、转去虚位荣养的时候。
宰相之尊,谁能不爱。但能历经武周年间的妖氛祸乱,还能在新朝荣宠多年,杨再思也已经知足。三年前姚元崇负责编修的《开元律》业已成文并颁行天下,如今仍在领衔续编疏注。
国之大典,唯律唯礼,律令上已经有了开创,礼义上自然也要编新。
杨再思此时辞相也不患没有去处,哪怕看在多年苦劳的份上,圣人近来也略有暗示,将会以杨再思领衔编修新的《开元礼》,给其宦海浮沉的仕途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两人在堂中闲话未久,便有内给事乐高亲赴门下省,传圣人口令召宋璟于延英殿相见。
作为前宰相之子,又是伴驾年久的近侍,乐高在外朝也甚有名誉,并在去年领掌内库宫造事宜,号为大内财监。圣人遣乐高出迎宋璟,可见对其人的看重。
在乐高的引领下,宋璟很快便穿过了中朝,抵达内朝延英殿外。
原本延英殿奏对只是方便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便成了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也有直学士在这里日常待制。
抵达延英殿外后,乐高便先抱歉一声然后入殿通传,宋璟留在原地也并不孤独,自有殿外直学士入前迎接攀谈。
这直学士也并不是生人,乃是当年宋璟当直集英馆时的馆生裴耀卿。如今的裴耀卿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神童,身着八品深青的官袍,言谈举止也都颇见稳重,只是站在宋璟面前时,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拘谨。
倒也不是裴耀卿怯见高官贵人,他本身便是宰相之子,又少年得意,先中神童、后入馆学,在集英馆学习并守选结束之后便通过铨选注历授官,仍是留事朝廷,待制于延英殿这样重要的奏对场所,人物见识自然不俗,哪怕见到宰相也不会怯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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