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68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687/760


太平公主凝望李隆基片刻,有些怒其不争的叹息说道。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眸底顿时闪过一丝不自然,没想到被这姑姑看穿他外热内冷的本质并不客气的直言出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掩饰,太平公主便又继续说道:“当年神都动乱如何,你我都有切身经历。宗庙险堕,社稷板荡,圣人当国时所面对便是这样一片狼藉。虽然临此危难,但区区几年时间里便巩固家国、内外咸安,更远赴边疆,扬威西国。看客们只觉得热血澎湃,但当中所付出的辛勤努力,人又能知几分?”
李隆基有些不解这话题怎么转到硬夸圣人身上去,只是颔首附和并感慨道:“憾我才能浅薄,未能为君分劳分忧。”
“圣人虽然襟怀壮阔,但也塞满了家国天下,余者杂情小事,无暇入怀深思。凡所亲近之众,或有感天威莫测、不近人情,但这也并非有意的疏远,只是没有精力分顾周详。”
太平公主虽然苦口婆心的劝慰临淄王,但仍觉得自己乃是亲中特殊一个、不该被一视同仁的疏远。
她顿了顿之后又继续说道:“三郎你或自感孤苦无依,所享的亲情不够厚重,但不该觉得是圣人有欠亲眷。天下万众俱是子民,顾大失小,也是世情难免。但这当中真正的根源,还是在于你并没有托出真心来敬爱你的祖母啊!”
“我、我怎敢……隆基无时不刻不想敬奉祖母,周全孝道,可是、可是祖母荣养深宫,饮食尽享精养,起居不失照料,心怀赤情但身却难近,满腔热念无从表达。我知时流常因旧事误解与我,就连、就连姑母也难免……但我真的是无从自辩,即便擅作申诉,又恐掀扬旧尘……”
李隆基听到这里真是有些慌,他内心中对太皇太后真的是新仇旧恨层叠累加,既有来自于父母的旧恨,又有太皇太后冷落乃至于刁难他们兄弟的新怨。只是这一份怨恨,真的不能随便流露出来,哪怕被人点破,也决计不能承认。
见临淄王一脸慌乱、急于掩饰的模样,太平公主又暗叹一声,稍作沉吟整理思绪后才又说道:“症结便在此处,不会因为回避便自己消解。莫说三郎你,就连我……唉,故事的确不堪细说。我只问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如何去修补祖孙的亲情关系?你祖母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妪,难道还要让她委屈自己、垂首下顾,才能安享孙息满堂的天伦之乐?”
听到这里,李隆基也已经明白太平公主要表达什么。他身世虽然不乏敏感,但因这份敏感所产生的危机却并不在于圣人,圣人忙碌于家国大事,近年来勤政亲征,他们兄弟在圣人心中所占分量实在不大。
至于世道的亲近和疏远,主要还是来自于太皇太后。正是因为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恶劣,才因得知者对他们兄弟冷眼有加。
虽然心知症结所在,但李隆基却并没有加以修补的想法,或者说不知该要如何修补。正如他自己所言,太皇太后常年深居内苑万寿宫,他连接近都接近不了,更不要说修补关系,难道也学当年的圣人去凭诗传情?
别说他写不出另一首《慈乌诗》,就算写得出,梦中常见父母血污凄惨的身影又能原谅他?
更何况,在他看来,太皇太后眼下不过一个幽居老妪,对世道时局的影响力大大衰减。再怎么修补关系,得益也是有限,不值得挖空心思去钻营。
见临淄王只是沉默不语,太平公主又笑语道:“先前还痛哭不该卖弄愚直,眼下怎么又犯蠢了?血脉相连,一藤之属,想要亲近起来,方方面面都有可以用功处,又岂止于朝夕的相处!”
“请姑母赐教良策!”
李隆基虽然心底抵触向太皇太后求宠,但见太平公主一副妙计在怀的模样,便也顺着话题再作请教。
“生人必有两家亲眷,今我宗家唯仰圣人恩宠。但另有一门,如今却是凋零残破,你祖母年事渐高,想也乐见两家并昌!”
太平公主又笑吟吟说道,然而她话音刚落,李隆基却已经挥拳砸在车壁上,怒声道:“隆基或不可称皎皎,但胸怀大义有存!若姑母所谓良计是要我折节同污于武氏贼余,请恕我风骨难屈,只能辜负姑母赐教的好意!”
太平公主也没想到临淄王反对如此剧烈,听到她这么说,一拳砸下竟然连自己的坐席都震了一震,一时间也略有惊愕,有些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李隆基这会儿真是盛怒之下掩饰不住,直接叩车低呼道:“请御者暂停,道既不同,实难同驾!今日冒犯的罪过,来日归邸盛宴谢罪,无论姑母是否过府具席!生人以来,虽然不称英伟,但能向阳而生,绝不向阴湿处蜿蜒!”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又转为铁青,咬牙恨恨道:“好,儿郎果然是有一副好风骨,不逊你父当年!当年我几多出于大局的规劝,他只是不听,最终落得逃出宗庙、身死荒郊的下场!原来在你父子眼中,我只是一个与人同污、贱堕门庭的秽物!我兄目我是家门败类,但我不忍见他骨肉受别者虐害,既然要皎皎赴死,不如由我出手送行!”
“你!”
李隆基在车厢中已经半立起来,听到太平公主竟发出死亡的威胁,一时间又是怒火攻心,扶住车壁的手掌陡地握起,呼吸顿时也变得粗浊起来。
眼见这侄子不负恭谨,一副盛怒的斗兽姿态,太平公主隐隐感到方才被凶兽注视的感觉怕是并非错觉。
但她经事极多,又不会被这一份无能的狂怒震慑住,抬眼直视过去冷笑道:“长寿旧年,王尚懵懂,可知你母身死前后曲隐?”
李隆基听到这话,身躯陡地一颤,继而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声:“你说!”
“当年承嗣强争储位,唯你父母安居深宫、不知危难将至。你父用巧,使你兄弟往云韶府翻乐制曲,于彼道逢武懿宗,相见争执,若非圣人解围,几难脱身,你还记得?”
太平公主讲起旧事,李隆基听完后先是有些茫然,然后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一则当年他年纪尚小,记忆本就不深刻,二则当时不久后的春节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隐隐是猜到彼此间或有些关联,下意识将那些旧事在脑海中抹去,不愿回忆起来。
可是随着太平公主主动讲起,当年一些人事印象再次翻新出来,他顿时便觉得心绪紊乱,呼吸也沉重起来。
“你兄弟当年意气难遏,不知外朝掀起多大波澜,更有你母族窦氏当年在西京使员行刺圣人的旧恶翻起。桩桩乱事,遭承嗣总揽发难,元日大酺将你父逼出献位,皇朝嗣序险遭更改。之所以能够平安涉过,你道真是你父天命厚眷?恰是当年,你们母子怨恨的圣人及我竭力维持,外朝诸臣奔走搭救……”
见临淄王对旧事记忆确是模糊,太平公主也不介意放大自己在当中的作用,继续冷笑道:“你母身死当日,我恰居禁中等候参礼,知我为何不救?虽有瓜葛,但情是疏远,我些许浅能,只能保住我兄长安全!人命当有丰俭之数定,若所享超过了份内,强活只是一个祸根!”
“圣人竟遭刺……”
这一桩西京旧事,李隆基是完全不知,他记忆中倒是有印象当年母亲一直抱怨圣人刁难其族,现在惊闻此事,心中警兆陡生,额头上冷汗直涌,因为想到不久前还将几名窦氏族员纳入自己的府中,只道拾取一些父母的遗泽,却没想到是将祸患主动揽入门中。
“故周世道险恶,你父子究竟身受几分?莫说世道于你家皆有亏欠,当年自有能者力挽狂澜!如今尚能活在人间,仰仗的是亲众包容庇护,大不必长作负气模样!若真觉得此世污浊,难容皎白,皇陵尚有你兄弟结庐之处,若仍在人间使气斗怨,即便不死我手,也必死人手!”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已经是一脸的烦躁,趁着车驾停下、护卫们已经聚集在车外之际摆手道:“本不愿细话故事,既然不相同道,无谓勉强,滚出去!自此之后,不必往来!”
“我、我……求姑母活我!”
李隆基脸色变幻一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已是涕泪横流。
太平公主虽然讲起当年旧事,但却语焉不详,真假难辨,给李隆基带来的触动并不多大。
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还是窦氏戚族居然曾刺杀圣人,让他深深感受到当年世道的险恶,他所知实在浅薄。
因为这份无知,许多潜在的祸患根本无从躲避,若没有太平公主这种亲历故事的人加以提醒,可能他真的自取死路而无所察觉!
第0975章
宝剑锋芒,以血为祭
有了早年同圣人相处的经验,虽然眼前这个小三郎也是禀赋不差、兼硬骨难驯,但太平公主拿捏起来自有举重若轻的从容。
尽管李隆基又是跪拜哭求一通,但太平公主心中愤懑难消,仍然将之逐下车驾,要让这小子感受一下她的善意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李隆基被赶下车后,模样异常的落魄惶恐。此时街道上行人不少,他先是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仪表,但见到太平公主车驾继续前行起来,心中思忖权衡一番后将牙一咬,徒步跟随上去,不敢再攀车求见,只是小跑着一路跟随。
前方太平公主得了仆员提醒,回头看了一眼后,嘴角泛起冷笑,只是示意继续前行,同时忍不住心生感慨:“当年便是不知要磨去人骄悍之气的道理技巧……”
不过当年她就算是懂得了这道理,圣人也并不会如此乖顺的受她摆布。那小子铺设的道路较之她还要更加宽广,当年若不和气相处,如今只怕结怨更深。
太平公主车驾在前,并没有刻意的放慢速度,而临淄王则徒步跟随在后。时下虽然已经是十月深秋,但随着趋行的路程加长,李隆基也已经是额头见汗、气喘吁吁。
若非太平公主那百数护卫还要借着道路行人们掩饰行迹而拖慢了速度,李隆基只怕早已经被远远的甩开。
一行人入城时走的是景耀门,原本沿长街直下走到西市北面的礼泉坊,坊中便有太平公主一处府邸,公主近日也多住在此坊,贪此地近行市,便于进行一些商贸操作。
不过现在太平公主打算彻底的消磨掉临淄王的傲气,因此当车驾转向礼泉坊的时候,她便在车内阻止,并吩咐前往位于兴宁坊的府邸。
兴宁坊位于长安城池东北角、入苑坊的南面,从礼泉坊过去需要沿金光门长街横穿大半座长安城,路程可谓遥远。
哪怕坊间没有驴马代步的普通民众,想要徒步横穿大半座长安城也颇不容易,大凡囊中稍有余钱者,都会选择拿出一两枚铜钱,在车脚铺里乘上一驾板车前往目的地。
但李隆基自知触怒了太平公主,正要通过这种自惩来加以挽回,当然不能选择什么取巧方式,只是甩开两条腿,紧紧跟随在太平公主车驾后,盼望这位姑母能停下来、原谅并再次接纳他。
金光门大街是长安城主干道之一,街道上行人更多,且不乏京中权贵人家车马闲游。太平公主出行的车驾并不起眼,可大步疾行的临淄王却颇为引人注意。
有一些认出临淄王的京中时流上前打招呼,若是寻常时节,别管彼此交情如何,李隆基也一定会停下来寒暄交际一番。
可是现在他徒步于街、周身尘埃,狼狈之余,心情更充满了窘迫焦躁,又担心跟丢了前方的太平公主,因此对于那些入前问候的时流只是摆手应付过去,便继续拾步前行。
一些时流眼见临淄王独行街上、身边并无随员,且神态间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焦虑,不免心生好奇。抛开家世爵位不说,临淄王官居光禄少卿,在当下的世博会中也是颇具话语权,如此怪异的做派,自然让人遐想诸多。
虽然临淄王无意交谈,时流们也不敢当街阻行,但在略作思忖后,还是吩咐家奴跟随在后,瞧瞧临淄王究竟在做什么。
宽阔的横街上车水马龙,李隆基也不知太平公主究竟要往何处去,追随一程后体力快速消耗,气息更加的粗浊混乱,官袍上早已经附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不复光鲜,汗水更从脸庞留下脖颈,将袍服下的内衣都给浸透。
可前方的车驾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疲惫感蔓延全身,李隆基的心情也从最初的懊恼惶恐转为了羞恼有加,只觉得自己生人至今都没有经历过如此困窘折磨。
心情的变化,加上体力的消耗,让他走路的速度也降低下来,步履迟缓,满眼的恨意。
当行过西内皇城朱雀门后,他终于停了下来,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尘埃,靠着毅力挪步走到横街南侧的柳树下,扶着那粗糙的树干坐了下来,两眼迷茫的望着街旁业已干涸的水渠,突然没来由的低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嘲。只是笑着笑着,干涩的眼角便有泪水流淌出来。
“阿耶,我该怎么办?人间这样艰难……”
他的心情真是有几分崩坏,特别在意识到故事沉重,想要摆脱羁绊、阔步向前都是一种奢望的时候:如今圣人无暇关注他们兄弟,可若当年刺杀旧事又被人翻起,圣人还会不会对他施加庇护、网开一面?
李隆基心中对圣人的崇拜绝非作伪,起码要比那些表面恭敬的人要深厚得多,这位堂兄做到了他所能想象男儿丰功的一切,更是身处逆境中的他绝对的精神偶像。
他招揽王仁皎,并有许多的人事计略,都是一种有意无意对圣人早前事迹的模仿。至于说真像圣人那样逆势而取、问鼎宝位,他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或者说根本就怯于去想象。
如果没有太皇太后这个处处刁难他们兄弟的障碍,他乐得做一个富贵闲王,或者因为圣人的不吝欣赏而为家国捐力,努力成为一名宗家良臣,在这开元新世绽放出属于自己的风采。
可是现在,一切眼能望见的前途对他而言都充满了不确定,他绝不敢主动的去与圣人为敌,可若来年真有危难爆发的话,难道他真的要束手待毙?
当脑海中生出这些思虑的时候,李隆基已是额间见汗、遍体生寒,仿佛大内中那高远洞彻的双眼已经垂及于他!
“不如就此出京,羽隐终南……”
一个想法在心底悄然而生,旋即便淹没了其他诸种杂念,遁世出尘的念头变得炽热起来。
可是没等到李隆基更作思忖权衡,耳边又响起清晰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便见一名锦袍的少年策马向他行来,少年自御一马,手边还牵了另一匹空骑。
“竟然真的是临淄大王!”
少年策马行至近前,稍作打量后便连忙下马,还在数丈外便举手为揖,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因坐骑斜走而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
看到少年略显狼狈的模样,李隆基忍俊不禁,站起身来掸掸衣袍,并顺势擦掉眼角咸涩的泪痕,走回街上望着少年开口道:“少年郎认识我?”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687/76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