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4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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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元振入帐后,安坐一侧并不无好奇的打量着帐内各种充满异域风情、宗教色彩的装饰。很快,帘幕再次卷起,叶阿黎在一众婢女侍仆的簇拥下进入帐内,不再是平常的戎装打扮,而是充满吐蕃风情的衲结长裙,辫发上还点缀着众多的金银饰物,望去华贵无比,又娇艳动人。
郭元振一眼望去,也觉惊艳不已,并忙不迭收回了视线,心里又忍不住思忖雍王究竟收不收纳这个蕃女的问题。但此事决定权也不在他,多想只是徒增烦忧。
所以郭元振想了想后便抛开这些杂念,一边旁观着蕃国的册授礼仪,一边回味这段时间以来的征战过程。
他在国中久不得志,没有机会征战疆场,到了蕃国反而有了这样的机会。特别是率领着蕃军去攻杀掳掠蕃人邦部,这感觉真是让人爽快。
结果没想到蕃国国中这么快就做出了让步,颇有一种我还没尽兴、你就先低头的无趣感。
这仪式虽然场面庄重,但过程也不乏就简,毕竟彼此也都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快,叶阿黎便拜受了使者所赐给、代表其新身份的金字告身,接着自然就转到了东域公主和亲唐国的王命宣读上。
郭元振本来在一边安分旁观,听到这里的时候,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使者是用蕃语宣读王命。他对蕃语日常对话还算熟练,可是对一些誓词雅语之类还是不乏陌生,因此也是认真倾听、仔细咂摸,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事情。
一旦醒悟过来之后,郭元振顿时两眼激凸,并直接从旁观席中跳了起来,不顾帐内其他人诧异的眼神,跳起来后掀帘便往外奔去,不敢再多留于此一刻。
但既然身在蕃人的大营中,他就算夺路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营外游荡了大半刻钟后,最终还是被撤回了帐幕之中。
“元振至此,凡所言行,无不至诚。贵人既早知此节,为何不提前相告,使我妄见于非礼……”
再次返回营帐中,郭元振便全无此前那番轻松惬意的姿态,一脸苦涩的叹息道:“此前不告出走,绝非有意失礼,薄视贵人。但、但这种事情,远非元振能够观允,即便是、即便……唉,贵人何苦以此刁难啊!”
此时的叶阿黎,已经换下了一身礼服,仍是平常的英气打扮,眼见郭元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自己心情也算不上好,嘴角噙着苦笑叹息道:“郭将军也不必多作解释,我自知生而蕃邦女子,既不能、也不敢妄攀华族上国、天家名王。但国中如此施计,已经非我区区一女子能够应对,身前身后,环顾左右,能向请求者,唯郭将军而已。此前不告,确是有错,但临事彷徨,我也实在是全无计略了……”
郭元振听到叶阿黎这不无柔弱的语气,嘴角暗自一咧,你全无计略还想着坑老子一把,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鬼!
这会儿郭元振也的确方寸大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局面。哪怕不需要叶阿黎过多解释,也能猜测到这当中必然是有着曲折隐情。
毕竟他在陇州于雍王殿下面前虽然卖了一把口爽,但到了蕃国境中后,是绝对没有透露出丝毫有关的意图。
蕃国自然也无从了解他与雍王殿下的交谈对话,但居然还指派蕃女和亲于雍王,无疑就是一桩阴谋。但这阴谋主要是针对蕃女,还是针对雍王,他突然间还没有准确判断。
叶阿黎自知理亏,而且还有求于郭元振,因此便也不再像此前那样高姿态,继续叹言道:“无论国中使令如何,我投唐之心无改,如今更是不得不行。国中如此使计,只是将我逼得去路窘迫。
我自知唐国礼仪之邦,也从来不敢有凭恃什么去作狂妄要求的计量。事已至此,只是想请郭将军教我,还能如何妥善入唐?有此心迹,并不是自怀矜持之想,只是惭愧于自己卑鄙不美,实在不敢妄想贪求。”
叶阿黎这么说,郭元振倒不怀疑。经过这段时间接触,他能够感觉到这女子智计不少、且有着足够的理智分寸,比一些男子还要胜出许多。
“贵人曾言,国中有钦陵为你助势发声。但钦陵向来自恃凶横,目我国为至仇,绝无修好之愿。若此事其人亦于其中,那必是不忿青海之败,欲以此谤伤我王。”
经过一阵短暂的思考后,郭元振也稍微梳理出一个头绪出来,冷静分析道:“我非阴指贵人不堪匹配我王,为人臣子于此也确无可作置喙的余地。但凡所聘访联谊于外邦,则必付朝堂公论,更何况我王名高权重、为海内共望之宗家名器,所访所聘,必须庄重有加,不逊国礼。
蕃国陡作此行,已经是在谤害我王清声。更何况我王新破蕃国于青海,已是宇内讨蕃破贼之人事魁首,若于此际传出与蕃国联谊修好的声讯,则士心摇摆、不知所归,志力混淆、亦不知所用!”
郭元振在雍王殿下面前或有几分口无遮拦,但其实内心里很清楚,雍王是绝不可能、也不需要与蕃国有什么联姻之类的互动。特别在青海大胜之后,这样的行为更是弊大于利。
如今雍王分陕之势渐成,想必朝廷中对雍王也开始警惕、敌视,一旦有这样悖于礼规的事情发生,一定会抓住不放,大加攻讦,以此损害雍王在国中崇高的威望、声誉。
当然这些舆情纠纷未必会给雍王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又何必去主动招惹呢?
讲到这里,郭元振心里已经暗生想法,要放弃招引这蕃国贵女归国。蕃国做出这样的指令,抛开内中险恶的算计不谈,已经足以显示出其国中上层那复杂的势力纠葛,不需要点火,自己就烧得挺旺。
在这样的情况下,招引这蕃女归国也变得没有此前那么大的意义,还不如留其在蕃国中继续折腾。至于所谓东域之境为公主汤沐邑,随主入唐,不要说雍王殿下,哪怕郭元振也不怎么放在眼中。
入蕃这一行,他对蕃国情势了解更加深刻,有太多手段可以施用在这川西藏东区域的蛮荒之领了,没有必要再强揽一个麻烦。
叶阿黎此前还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分析此事,可当听郭元振对此的分析后,心绪更加的陡然下沉,特别看到郭元振在稍作分析后便闭口不言,便涩声道:“这么说,将军是已经打算弃我而走了?我又该不该把你放行?”
这话就是在询问,她如果留在东域不入唐,唐国会不会给她一定的支持?
但这件事也不是郭元振能够决定的,他对这个蕃国贵女虽有同情,但不至于扰乱自己的谋计,闻言后只是沉声道:“元振此使,生死已经置于度外。我王恩威浩大,无患父母妻儿无有所养。”换言之叶阿黎就算强留下他,乃至于杀害了他,也于事无补。
前一刻还在殷勤相请,后一刻便要作割舍抛弃,这看似无情,但国与国之间又有什么情义可言,无非你死我活。
叶阿黎诱使郭元振观礼,本来是希望让他也受困于此,在心忧自己前程的情况下,于自己入唐之际稍作庇护指点,却没想到郭元振如此果决,一旦觉得她身上已经无利可图,宁死都不再帮她入唐。
“罢了,我自己计差一着,如此死法,也是我自己争来,无谓再害其他人命。将军待你主忠诚有加,临死之前我也不再加害义士,稍后便安排你离开此境。”
叶阿黎神情惨淡,算是彻底放弃了面对残酷命运的挣扎,只是望着郭元振不无恳求道:“此番扰闹只在于我,但我弟却在事外。将军能否念此不杀之情,引我弟向东而去?不需引其入唐,过了大藏之后,于土羌之境随处安置即可,不扰将军更多。”
郭元振闻言后点点头,表示愿意帮上这样一个惠而不费的小忙,可是正当他起身准备告退的时候,视线在叶阿黎那惨淡绝望的脸上一扫而过,突然心中一动,再次发声道:“这东域公主名位几重?若赞普不寿、或死于斗争,公主有没有归继的名份?”
第0663章
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打箭炉位于雅州以西,与雅州隔大渡水相望。此境在后世还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称,那就是康定。
眼下的打箭炉倒是没有什么情歌传唱,基本上可以说是大唐川西疆土的分界点。尽管大渡水以西仍然还有许多羌胡部落依附于大唐,大唐也因此设立了一些羁縻州府,但也并没有设置州府、派遣官员进行直接的管辖。
八月末、九月初,川西沟岭间草木渐有凋零,阴冷的山风穿涧过岭,气候也逐渐变得阴寒起来。
在这样的时令里,大唐益州大都督府一路两千多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了打箭炉,一些察知此讯的周边土羌部族不免警惕狐疑,纷纷派遣部卒至打箭炉附近窥望打听,想要搞清楚唐国军队为何有此动向。
这一路唐军的统帅,便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汉王李光顺。李光顺之所以率众至此,既不是为了集见诸羌胡酋首,也不是为了攻伐吐蕃,而是为了迎接将要入唐的吐蕃东域赤尊公主一行。
吐蕃方面的队伍还没有抵达,李光顺便趁着这点时间,分遣兵众传告并驱逐聚集在打箭炉附近的羌胡人众,肃清打箭炉周边那些闲杂耳目。
李光顺率众于此又等候几天的时间,吐蕃的队伍才姗姗来迟。
其队伍员众足有五千多人,除了两千多名甲兵之外,还有各类的男女仆役、匠人,以及依附于吐蕃的东域诸蛮夷所进献的奴隶,牛马之属更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箱笼近千,或人力搬抬,或牛马驮运。
仅仅只是前路的抵达,打箭炉碉楼城堡西侧郊野便被人马充斥,几无闲土。
汉王李光顺于城门内等待迎接,及见如此庞大规模的队伍,眉头已经暗皱起来。
直至郭元振一行引领着队伍中的吐蕃使者入城拜见,他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头应过吐蕃使者的入前礼问,之后便开口说道:“公主远来,行途辛苦,小王于城中略作简设,请公主入城小作休憩。”
说完这话,他便吩咐同行至此的一些益州官员女眷并婢女们出城入伍去接应吐蕃公主入城,自己并不亲往,而是上马转身,径直返回了城中。
吐蕃使者们要配合大唐官员安顿公主起居,大唐一方的使员郭元振,这会儿也匆匆跟上汉王仪驾,返回城府以备询问详情。
直到返回城府,李光顺下马入堂,郭元振也趋行跟入上来。屏退闲杂人等后,李光顺才不再压制情绪,抬手一指郭元振怒声道:“郭元振,你可知罪?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竟敢外结蕃国,勾引蕃女入国来羞辱我宗家子弟!”
郭元振自知归国后一定会面临这样的指责斥问,闻言后当即便跪拜在地,沉声道:“元振奉王命外使用功,事成于此,确是无可争辩。”
李光顺听到这回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戟指其人继续怒喝道:“雍王拔你于拙员下僚,不以卑鄙见弃,事机推授,可谓赏识。结果你内不能正色匡定,外不能威勇著功,只知猎选蛮夷邪色巧媚献上,且不论你有没有感念雍王赏识之恩,王之威严体面又被你置于何地?蕃国豺狼之种,焉能匹配我弟皎皎风姿、天家体位!”
李光顺平素为人恬淡和气,少有怒形于色,但这会儿却气得脸色通红、指节发颤,可见对郭元振是恼怒到了极点。
这也难怪,他们兄弟幼来相依为命,感情笃深。如今处境虽有转好,兄弟分领一方,但李光顺自知这全是少弟努力奋斗来的结果。
他身为长兄,面对家业危困却无计可施、一事无成,困顿在后、全凭少弟临危赴难的奋斗,自己觍颜享受,内心里除了对少弟除了钦佩之外,更有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愧情。
如今见郭元振招引蕃国公主入国,自家少弟还不知会因此承受什么样的物议指摘,李光顺自然恼怒至极,对郭元振也厌恶到了极点。
老实说,如果不是此前益州大都督府刚刚收到雍王传讯,若郭元振归国、着他妥善接应,他根本都不会率军赶来打箭炉相迎,甚至直接将那蕃国公主拒之国门之外。
也正因此,李光顺对郭元振更加恼恨。他兄弟身当大任、日理万机,都不忘叮嘱他接应好郭元振,结果郭元振竟以此相报,也真是让人情不能忍。
听到汉王指责,郭元振深拜于地:“大王所斥诸罪,元振不敢推辞。雍王殿下青眼垂我,拟于再造之恩,所以任事捐身忘命。蕃国国情多有妖异,所谓和亲之计亦大存曲隐。此非一言能作尽述,请大王容我片刻声息,将事中曲直浅作申诉,若元振所计悖于上意,无论雍王殿下作何惩戒,甚至刀兵加身,元振绝不敢口含怨言!”
“说!”
李光顺闻言后冷哼一声,入堂坐定,两眼仍怒视着匍匐在地的郭元振。
接下来,郭元振便将此行经历种种简明扼要的讲述一番,也并没有过分渲染夸大这当中所经历的重重凶险,只是将蕃国国内情势、以及这所谓赤尊公主入唐和亲的缘由仔细分讲了一番。
“蕃国君臣离心悖义,势成水火,几至不能相容。琛氏此女虽出身豪强宗户,但却并无亲长包庇,处此漩涡之境,全无自保之力,不甘为人指掌玩物,遂生逃国投唐求庇之念。蕃国君臣授以虚荣、加以假使,仍是迫害之计。”
郭元振讲到这里,叹息一声:“此女身世境遇或堪一叹,但其生死祸福确也不值一顾。唯蕃国所加宗家名份,当中确有事机可趁。蕃国君臣争强,短时或还能稍作按捺,久则必有一战,乱起国中。我既执其宗女在手,一旦贼情至此,自有出兵干扰其国务之话柄、动机。所以招引此女入国,绝非献以色相之用。”
李光顺听到这里,脸色稍稍有所缓和。
大唐立国以雄壮,所收容包庇的异国王族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被大唐所攻灭的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最典型的莫过于波斯萨珊王朝的王子俾路斯,其人亡国来投,大唐不只加以庇护,甚至还曾尝试帮助其人复国,虽然最终未果,俾路斯最终也死在了大唐的土地上。
从这一角度而言,郭元振招引护送吐蕃的公主入唐寻求庇护,倒也说得通。大唐与吐蕃如今虽然关系恶劣,频频交战,但算起来还算是舅甥之国,略存前谊。
当然抛开这些所谓的国之情谊不谈,如果吐蕃国中真的发生郭元振所描绘的那种情况,大唐出兵干涉那是必然的。有这样一个吐蕃王室身份的人在手中,届时自然就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李光顺听完郭元振这一通解释,虽然情绪有所平缓,可一想到那所谓的和亲盟约,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并凝声道:“即便这吐蕃公主有此后计之用,也不至于要以王之清誉有损包庇其人。雍王如今已是宗家少壮,国之柱臣,未来更……总之,聘娶一蕃邦女子,总是不妥。”
李光顺是典型的士大夫想法,对蕃邦自存偏见,同时也不太认可太过变通近诡的谋计,仍是从心里抵触天家正式的接纳一个蕃邦女子。
郭元振见汉王不再像此前那样恼怒,才又继续说道:“所谓和亲之论,不过吐蕃一家之言而已。蕃女既然入唐,那自然就是两头和尚、各自念经。我大唐国计策略,岂能因于贼言?
贼以此欲给我困扰,我亦可因此更乱贼之情势。其国强臣凌主,王室幽弱,势将不守,亟待外援,遣其王女来求我国,因恐强臣阻挠、不能成行,所以和亲为名,凭雍王殿下青海胜威、以恫吓强臣。”
既然最终还是决定要招引蕃女归唐,在这方面郭元振自然也思忖良多。蕃国以和亲为名,那是蕃国的事情,但在大唐看来,蕃国王室就是已经承受不住权臣噶尔家的凌辱,所以才派遣王女出国求援。
无论什么样的说法,只是要给国中群众一个交代,并有借口能够应对朝廷针对雍王所发出的指摘。
雍王可从来没有绕过朝廷去聘结外邦的打算和行为,蕃女入国同样是青海大捷的事后余韵,这更显示出雍王在青海战胜蕃国大论钦陵后,于西方所树立起来的威望之崇高。
听到郭元振这番说辞,李光顺张张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片刻后才叹息道:“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郭元振闻言后也不知这评价是夸奖还是指责,只是垂首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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