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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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2章
又一个才人
本来已经夭亡将要入殓的永安王李守义死而复生,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向外进行扩散着。虽然负责夹城宿卫的右羽林将领快速下令封锁消息,但如此妖异事迹还是通过各种渠道逐次向外传播。
故太子李贤死于巴州之后,垂拱元年复爵雍王,妻儿俱被收养禁中,不使外居。其中便包括原太子妃房氏并诸姬妾,长子李光顺、嗣子李守礼、幼子李守义并幼女长信县主等人。
四月末,摆设在则天门外的铜匦有人投书举报李氏诸王阴蓄不轨并暗结禁中,太后检阅之后虽然没有明诉外朝,但却暗使刑吏于禁中搜查。被囚居在宫中的故太子李贤家眷们,自然便有着莫大的嫌疑,因是自房氏一下诸妻妾子女便被分别监管,昼夜审问不断。
雍王太妃房氏,因为不能洗冤自白,眼下被关押在西隔城瑶光殿后。瑶光殿坐落于九洲池湖中岛上,此际正是百花繁盛、风景旖旎的苑中良辰,但房氏戴罪之身,目下也只被拘押在殿后廊舍中,所见无非丛生杂竹,与御苑胜景全无接触。
房氏毕竟是故太子正妃,虽然戴罪,但负责审问的宫人们也不敢逼辱过甚,只是将房氏的起居行动限制在这不大的房间中,每天有人固定来询问一些问题。
其实包括这些负责监押的宫人们也明白,故太子李贤一家于禁中被严密看管,根本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即便是不断的审讯,也难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出来。但这是太后的意思,她们也只有执行,即便是有什么同情的想法,也都苍白无力,只能按捺深藏。
这种被拘禁审讯的日子自然不会舒心,房氏年方三十,但容貌已经是憔悴,两眼也黯淡无神。
特别昨日得知庶子李守义夭亡之后,她心情更加悲怆,散髻披发覆面,深跪房中不饮不食,从昨日一直到现在姿势都没有什么改变。如果不是间或发出几声啜泣,负责监管的宫人都要怀疑房妃怕是也已经情况堪忧。
人在逆境中,亲情尤为可贵,房妃膝下并无所出,虽然收养了庶子李守礼嗣雍王爵,但对其他两个儿子也都视若己出,用情至深。
特别这个幼子李守义,其生母沈氏于巴州自悬追随太子而去,房妃未尝没有此心,但庭下却还有年幼子女需要教养,只能忍痛偷生,对于幼失怙恃、生来纤弱的幼子李守义也更加用心。
但是生在如此门庭,诸多无妄之灾,身不由己,多日前洒泪作别,再闻讯已是生死两断,甚至不能亲往收殓,房妃心境枯槁悲愤,已是痛不欲生。
宫闱之内人多眼杂,发生在夹城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隔城中。生人多有仁念,只是大小不同,在看到房妃如此悲戚之下,难免有宫人心怀不忍,入内细语劝慰:“请太妃暂忍悲情,前日应是传讯有误,大王仍然在生……”
听到这话,房氏身躯陡然一颤,瞪大红肿双眼,死死盯住面前宫人:“你说我儿未死?那、那孩儿,他还活着!”
房氏这么大的反应,宫人也吓了一跳,但其实她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消息,特别死而复生这种谣传,她也实在不敢笃言,面对房氏追问,只能支吾以对。
房氏这会儿却难再房中枯坐,她见宫人不能笃言,只是摆手涩声道:“请女史暂退,勿受我累……”
宫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听到这话后便也不敢久留,退出房间后匆匆离开此处。待到那女官行远,房氏又坐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她深吸几口气,扶着凭几站起身来,久坐麻痹的双腿行走起来踉踉跄跄,但还是咬着牙向外间走去。
很快便有洒扫宫女发现房氏走出房间,慌忙上前搀扶并汇报给此间女官。负责此间事务的女官四十出头,是一名从七品的女典,宫人呼为徐典,得到宫人传报之后,忙不迭率领几名女史匆匆行来。
此时房氏已经在宫人搀扶下行至殿左,将要踏出被监押的范围,那名徐典从后赶来,见状后便厉呼道:“太后垂恩,允太妃于此自陈事迹,太妃难道要违命?”
叫嚷间,徐典便喝令身畔几名女史上前要将房氏拉扯回舍,房氏劈手夺下一名女史发簪反握手心,牙关错咬,面露狰狞,正在女官、宫人们惊悸不定之际,房氏却猛地将发簪插进左腿中,血水飞溅很快洇湿襦裙,宫人们顿时惊声尖叫起来,那几个抓握房氏的女史更是忙不迭抽身飞退。
房氏摔倒在地,只是裂目厉视那同样惊慌不已的徐典,颤声说道:“我要见我儿守义,即刻去见!”
“这、这……太后嘱令,妾、妾怎敢……”
那徐典脸色变幻不定,一边回答着房氏,一边暗示宫人上前夺簪。可是那几人还未上前,房氏又将簪子拔出戳在喉间,脸色也变得惨淡至极:“先王骨血托我,妾才忍痛偷生!如今母子不见,生死不知,若不能生人相见,那不如同赴黄泉,共觅先王!”
“太妃切勿……”
徐典见房氏死志决然,一时间也是完全的慌了,要知道就在昨日因为永安王夭亡,负责监守的女掌已经身陷刑狱。无论太后待故太子家眷态度如何,这些贵人际遇如何凄楚,也不是她们这些女官能够随意逼杀。
眼见房氏以死相逼,徐典无奈,只能命人安排,当然也不忘向更上层汇报,以求减轻自己的干系罪责。
瑶光殿位于池中岛上,宫人摇橹将房氏并几名监管女史送到岸上。之后房氏仍然紧攥发簪,不顾腿上伤势,一步一血往西面夹城而去。所过之处,血迹刺眼,观者无不泪目凄然。
此时的李潼,尚不知他那名义上的嫡母为了见他付出怎样代价。他是下意识抗拒接受自己这个新的身份,但不断汇聚而来的羽林宿卫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显然这个新的身份他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在这禁宫之中大概也不存在一个隔壁老王可以让他攀亲认故,展开新的人生。
原本散在院子里的宫人们也都被驱赶聚集到了一处,只是仍然没有人上前来与他接触。那些聚集至此的士兵们也只是贴墙而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让被围困在房间中的李潼生出几分悲壮兼恶趣的想法。
很显然,他这个就连自己都无法接受并解释的魂穿现象,也给那些淳朴英武的大唐羽林贲士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是了,可不可以利用自己这个魂穿的妖异现象来稍作文章,让处境得以改善?
不过,这思路刚一打开,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深思,门外又有骚乱声响起,打断了李潼的思绪。他起身绕墙小心翼翼行至门侧,刚刚探出头去,便看到一幕令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院墙外许多羽林宿卫潮水一般退入庭中,左右散开,而在宿卫退散所出现的空隙之中,正有一名襦裙散发的妇人踉跄向内而行。妇人上衫下裙,裙衣红得刺眼,抬臂握拳抵在颈侧,她一边行着一边向里望,嘴里则发出凄楚的喊叫声:“三郎,三郎……你究竟是生是死?”
李潼愣住了,他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在看到对方之后,却有一股孺慕欢欣的亲近感由心而生,下意识的举步踏出房门,一个称呼涌到嘴边却有些喊不出。
妇人隔着李潼还有几米远,但在看到李潼之后,那憔悴的脸上却露出由衷的笑容,继而似乎一股信念的力量快速流逝,然后便摔在了庭中。
“夺下太妃手中利簪!”
一路跟随至此的徐典见状后蓦地喜上眉梢,抬臂驱赶着身后宫婢一拥而上,将摔倒的妇人团团围拢起来。
李潼看到这一幕,羞恼无从按捺,他抛开心中那卑微可怜的防范,阔步行了上去,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宫婢,弯腰扑在了妇人身前,看到对方那喜悦又疲惫的眼神,嘴角在颤动几下之后,终究还是喊出了一句“娘娘”。
“我的儿、我……”
妇人抬臂要将李潼拥入怀中,身躯却是蓦地后撤,已经被那名女官徐典指使着宫人们拖到了后方去。
李潼半蹲在原地,隔着众人交错身影望着妇人,心内已经生出自己的的确确已经来到这样一个世界的真实感,对面那个略显狼狈的妇人是他的嫡母,在这样严酷的宫闱环境中,以命相胁也要争取一个见他一面的机会!
“娘娘,我没有死。我死了,但又活了……”
李潼站起身来,以少年李守义的口吻望着房氏,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来,脸庞却显得僵硬。
此时他的身边也聚集了为数不少的人,几名体魄魁梧的羽林贲士们隐隐将他包围起来,抛开了心中的惶恐,李潼环视周遭,沉声道:“我是太后血传,圣人从子,你们敢放肆?”
听到这话,不独周遭杂错人影僵了一僵,就连被宫人们半抱住的房氏望向李潼的眼神也显出一丝狐疑。
李潼不理其他,硬着头皮走到房氏面前,快速的组织言语开口说道:“娘娘信不信阴府轮回?彼中日月,不同人间,假死短日,我已经周游四时……”
“大王所言是真?”
李潼胡扯话音未落,更在房氏等人身后又响起一个诧异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婉转,继而声音的主人便出现在李潼视野中。
然而不待李潼细作端详,房氏已经转身扑至那声音主人面前,泣诉道:“请上官才人敬告太后陛下,坤福浩荡,幼子承泽,亡魂复生,幸在恩佑!”
上官才人?上官婉儿?
听到房氏的泣诉声并对来人的称谓,李潼又是一愣,转又好奇的望向来人。
第0003章
前途堪忧
上官婉儿时年二十五,正是一个女人韶年正盛、芳华艳丽时节,发结百合髻,同样是上衫下裙的打扮,但站在人群里却是清丽独秀。
她臂弯环披黄罗帔子,本来一双晶亮的眼睛还在认真观察着李潼,待见房氏扑在身前,连忙弯腰将之搀起,但却并不接房氏所言。
待见到房氏衫裙血污并颈间的血红,上官婉儿眼中也泛过一丝哀伤但又很快压在眸底,她侧身搀扶住房氏,用一种责备又关切的口吻说道:“先王所遗,岂独永安?太妃虽然思疾念切,但也不可轻操凶险,如此不止让受者失于孝道,一旦险成于难,二王也将痛失所恃,此迹实在不可复为!”
说话间,她又望向那缩头立在一侧的徐典,语调也变得冷厉起来:“宫人典掌用事,是为了让禁中井然肃静,各安所在。职内生出这种乱子,尽责与否,我不便置喙,但请徐典自趋尚事者座前详陈!”
那徐典唯唯诺诺点头,不敢口出不满并埋怨,只是望向雍王太妃房氏的眼神多多少少有些不善。
之后上官婉儿便又望向带队的羽林将军,开口说道:“宿卫拱庇禁中,所守在于慎重。妾非持戈长,不敢轻言讽事,但帏私难得是清静,还请将军体宥。”
那羽林将军叉手示礼,之后摆手驱退一众羽林贲士,自己也退至院舍之外,不再立足其中。
李潼这会儿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上官婉儿的艳丽的确让他眼前一亮,但眼下这状态很明显不适合欣赏美色,特别之后这女人一系列的言语,又让他忍不住感慨,能够被武后欣赏留用在身边的女子确是不凡。
抛开上官婉儿对当下混乱局面的调控,最让李潼关心还是他那嫡母房氏泣诉所言,原来他也是有将自己死而复生的事迹加以利用的想法,却想不到房氏在悲戚外表下很快便脱口而出坤福庇护云云,思维较之他实在是敏捷得多,直接将他的复活与武后福泽联系起来。
但这个上官婉儿也实在是敏感得很,直接就绕开了这一言语陷阱,并用寥寥数语杜绝房氏继续言行失控的可能,也实在是心思玲珑。训斥那女官徐典,既确立自己在当下场面的权威,其实又让自己游离事外,这又是一种不废于事的明哲保身。
李潼一边沉吟回味,一边缓行上前,准备从上官婉儿身畔接过嫡母房氏,但他还没有靠近过去,上官婉儿已经拥着房氏退后,并对他说道:“请大王暂居闲庭,容妾奉送太妃归苑诊细。”
李潼见状,疾冲一步大声道:“母伤子痛,请才人留情勿陷,容我近前侍药。”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转头看了房氏一眼。
房氏这会儿也过了最初的冲动,并在上官婉儿话语中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冲动多有隐患,已是心乱如麻,她只是望着李潼缓声道:“垂死复生,人间大瑞,儿郎承此恩泽,切勿辜负!安守此中,静待朝霁。”
一番喧扰很快平息下来,偌大庭院中再次只剩下了李潼一人。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还有几名跟随上官婉儿过来的宫婢也留了下来,她们或是入舍整理洒扫,或是分立于廊前庭中,视线不断游弋于李潼身上,眼光里透出大写的两个字:监视!
李潼也再次回到了房间中,并坐回了帐幕下的素榻上。那些宫婢大概也知这里此前是个什么位置,并不敢站得太近,倒让李潼得以避开那些扰人视线。
环境冷清起来,也让李潼得有精力继续整理脑海中有关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细节,以便于更加认清楚他当下的处境。
首先需要认清楚一点,那就是在武周一朝前后,生为李氏宗室子弟,那就是一个大写的惨。而作为章怀太子李贤的家眷,这个“惨”字还要加黑粗描,惨中之惨!
章怀太子李贤自己被废逐逼杀之外,遗下三子同样境遇凄惨,如自己这个魂穿附体的少年李守义,被不断的疲劳审讯惊骇至死。另外的长子李光顺,则是在武周革命的690年被鞭打至死。唯一活下来的嗣子李守礼,后来更是因为常年的幽禁鞭刑熬出了风湿病,成了一个人体晴雨表能够预卜天气。
如果说在此前这些只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古旧故事,那么在亲眼看到太子妃房氏为了能够见上自己一面,不得不自残乃至于以性命逼迫,人间惨剧正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并周围人身上,李潼也很难再保持什么轻松乐观的心态。
李潼垂首看着自己手足纤瘦的新身体,心情可谓复杂,强汉盛唐,人所向往,可是当自己真正有幸来到这个时代,却发现迎接他的是澎湃汹涌、漫无边际的恶意。独坐在这宫婢环绕监视的房间中,他甚至不敢忿声咆哮以宣泄心中的积郁。
难道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只是为了匆匆一览,饱尝人间苦楚之后再凄凉的奔赴黄泉?
这样一种经历,李潼自然不愿接受,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所谓的夭亡复生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种种真正的折磨将会陆续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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