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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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时局动荡,风雨飘摇,百花凋零是时令所致,人皆困此,美景难再,正如上官婉儿戏言,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换一个说法那就是武周代唐已经是天时随播,时局中人莫能外都要受此影响。
文学作品之所以长久拥有生命力,在于那种能够普遍代入的情境。读诗咏词,言虽古人,但感触却产生于每个人自己的内心,诗作或有优劣的分别,但人的感受还是普遍平等的,没有高低之判。
上官婉儿评价这首诗形意仍散,李潼心里并不认同,但之所以不争辩,大抵还是出于一种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想法。
唐诗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为人所知,内里又可细分许多门类,比如年代上的初盛中晚唐,派别上的宫体、边塞、田园等等,形式上的古诗、律诗、绝句等。
唐诗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日常唱和交际的诗作占了很大的比重,一人立题立韵为首唱,其他人应和作诗。奉皇帝之命作诗称为应诏,武后履极之后因避讳其名“曌”而称应制,太子、皇后之命称应令,诸王之命则称应教。至于普通人,那就是和了。
上官婉儿认为这一首《雨晴》诗形散失工,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初唐时期宫体诗仍占主流,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便是初唐宫体应制诗的翘楚,其人诗作甚至被命名为上官体,是唐诗中第一个以人的姓氏所命名的诗歌风格,可见其人当时影响之大。
虽然上官婉儿还在襁褓之中,她的祖父上官仪便被武则天干掉,但上官体的影响仍然极大。家里有这样一位文豪长辈,上官婉儿人生经历又主要集中在禁宫之中,其审美意趣倾向于此并不意外。
上官体作为宫体诗中的翘楚代表,也将宫体诗注重雅致、形工、辞藻等特点发挥到极致。基于对形式美的追求,上官仪总结六朝诗歌对偶,提出六对、八对的概念,又为律诗的最终成型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但若讲到上官仪诗作的艺术生命力,也有一个很浅显的评判标准,后世有多少人能背诵他的诗?
上官婉儿在后世以才名著称,特别在中宗一朝更号称称量天下诗才,但见识上带来的局限性仍然不可忽略。
特别对于领略大唐诗歌盛况全貌的李潼而言,那真是要不客气的说一句,你和你的爷爷、包括你所称量的宋之问、沈佺期之流,全都是小弟弟!
多了一千三百多年的见识不是白给的,不想跟你争辩,是怕你接不住。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文抄诗万篇,你说气不气人?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心中已经将之归为小弟弟一类,她是真的喜欢这一首诗中情景交融的趣致,但也真的可惜字语浅白近陋、失于对称、平仄逆声的缺点。
不过这倒也符合永安王的情况,身为故太子李贤的儿子,才情肯定是有的,但本身却又乏于系统的培养训练,以至于才情汹涌、落笔失言,佳作难出。
至于此前经由她手转呈太后的那一首《慈乌诗》,上官婉儿本身也不认为是李潼所作。
她倒是想借着点评这一首诗作之际,向永安王讲述一些作诗的技巧,以便日后情有所感,能够写出言工意整的雅致之作。不必强求才名惊艳,联绝之内吟卜韵辞,有这样一桩爱好,也能稍微排遣一下幽禁的苦闷。
上官婉儿便讲起这首诗中失工失粘的情况,但很快便发现李潼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意识到少年偶得佳句,难免沾沾自喜,希望能从旁人口中听到夸奖,对于错误的指正多少会有抵触。自己少年学诗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要强的性情。
于是上官婉儿便也不再多作厌声扰人,转移话题讲起朝廷诏赠曾参太子太保,并配享孔庙的殊荣。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他跟曾参不熟,其人哀荣如何本来与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他日前所进《慈乌诗》便有“请君封曾参”之语,眼下上官婉儿讲起朝廷果然封赠,彼此间自然是有关系的。
曾参哀荣高低与否,自然包庇不了眼下的李潼。但这件事却是一个信号,表示这一首《慈乌诗》的确有了回响,而且不再只局限于禁宫之内,已经延伸到了外廷中。
武则天是一个封神狂魔,其所封授山水神明力度可以说是仅次于《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姜子牙还只是周朝一个高级打工仔,武则天自己却是老板要开创新周,看似泛滥无度的神鬼封赏,每一桩都有着具体的政治意图。
曾参因孝义而获封赠,李潼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武则天与李旦这对母子有着什么样的交流,上官婉儿肯定也不会告诉他,但大概也能想到,无非是凭此敲打李旦,告诫他要恪守孝道,不要违逆母意。
如此一来,李潼一家人安全上自然更有保障,因为武则天需要用他们一家人去警示李旦。如果他们一家人还会继续遭殃,李旦看在眼里,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都不得好死,那还忍个屁?拼了吧,拼个鱼死网破!
当然,实际上逻辑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李潼一家也的确因此,在武则天看来不再只是可有可无的闲杂人等,而是已经有了那么一点价值的棋子。政治人物利弊取舍分明,只要他们存在所带来的隐患没有超过能提供的价值,活命不难。
李潼也明白,这一点所谓的价值并不能维系长久。特别在武则天正式完成代唐革命之后,李旦自己都失去皇帝名位成为一个尴尬的皇嗣,他们一家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给予李旦警示的价值,会再次沦为可有可无的角色,所以仍然需要保持谨慎。
不过,李潼觉得《慈乌诗》仍然还有持续发酵、可以继续挖掘的价值。
母慈子孝是一个永恒的人伦话题,也是武则天以母夺子的一个道德污点,《慈乌诗》的存在能够很好的粉饰这一污点,这也是李潼选择杜撰此诗的原因之一。
当然会否被用到,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无非给自己留一点聊有可望的可能。
眼下的他并无弄巧大势的资格,也只能在小处下手,通过那不断的回响来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扭转与改善。
上官婉儿在亭中逗留小半个时辰,之后便起身告辞,李潼又将她礼送出门,转回头来又忍不住思忖自己还能在何处化被动为主动。
禁宫之内因在神皇光辉笼罩庇佑之下,尚可保持安稳。
但垂拱四年注定是动荡不安的一年,譬如年初太后便下令毁掉修筑不久、已经是非常华美壮观的乾元殿而以其地起筑明堂,半年时间过去了,明堂框架初成,望去已经颇有凌人威态。
宫苑之外,祥瑞频生,洛水出宝图,汜水出瑞石,祥瑞种种,品类繁多,一副圣人临世、天地嘉贺的喜乐氛围。
而在光鲜的另一面,则是酷吏大兴,朝野告密成风,则天门外铜匦昼夜满盈。以周兴等人为首的酷吏们大肆构陷,冤狱频生,朝堂上下充斥着一股暴戾、惶恐的氛围。凡所涉事,无论士庶俱都难以幸免,动辄抄家灭族。
譬如前宰相郝处俊之孙、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为仆人诬告谋反,被周兴系捕审问,很快便被定罪族诛。郝象贤临刑之前对太后破口大骂,并披露诸多禁宫隐恶。太后下令肢解其尸,并将其父祖剖棺毁尸以泄愤。自此之后,凡罪人受刑俱以木丸塞口。
作为御前待诏女官,上官婉儿虽然不受外廷风波牵连,但是身在这样的氛围中,又有身为女人和诗人的双重敏感,再加上自己本身也是罪户之后,内心里也是杂念丛生,心有余悸。日常繁忙之外,偶或品吟诗文佳篇,以诗趣舒缓沉重的心情。
自永安王处所观《雨晴》诗,近来常常在上官婉儿心头浮起,虽然在她看来,这一首诗无论在哪方面而言都称不上佳作,但却自有一股趣致盎然、生动活泼,每每吟咏起来,似乎自己便离开案牍杂陈的直堂,又回到那一个园景凄凉的小院,与那神貌俊秀的少年一同惋惜风雨无情、令时难挽。
但越是如此,上官婉儿就越发可惜于这一首诗的浅白简陋,粗糙失工。偶或提笔写在纸上,以自己的文学素养去雕琢修补,希望这首小诗能够工意两全,雅体韵足,成为真正值得吟咏赏析的佳作。
“花间蕊、叶里花,意虽回转,辞却失回文对意……”
情新因意胜,意胜逐情新,把相同的字句通过位置的调换来产生意趣,这是她祖父上官仪所归纳“八对”之中的回文对。上官婉儿浅吟片刻,便提笔修改起来。
第0024章
神皇鉴诗
本枝院的直堂里,人来人往,事务繁多,旧事未已,新事又来。
上官婉儿往丽春殿送了一次文牍,待返回直堂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席案附近聚集了几名女官,而她此前写诗的素笺正被几人传看。
“才人回来了!”
眼见上官婉儿行进来,一名女官拍掌笑道。看那神态语气,这称谓乃是双关,既在招呼上官婉儿,也是赞扬她的才情:“偷览新作,才人勿罪啊!”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笑笑,真正重要的文书笔迹她自然会妥善收起,不会随意摆在案上。但听女官误会这是她的诗作,本待要开口解释,却又听对方说道:“跟后作相比,我还是更喜欢才人前作。”
“哦?这是为什么?”
上官婉儿闻言后却是一奇,一边走回自己的席案一边发问道。那一张纸笺上,前面写着的是永安王原诗,后面则写着上官婉儿修改过的诗文。
“上官才人诗情高雅,宫中俱知,有所出必佳作。我又怎么敢卖弄品评,只是觉得较之后作,前作更妙趣生动一些,仿是身在此中,雨洗气新,蝶舞清凉,似乎暑夏燥热都被带走几分……”
能在本枝院直堂任事,自然不是寻常妇人,文理精通是基本,相应的文学素养也是有的。那女官口称不敢卖弄,但开口讲来也将自己的感受说的清楚。其人方一开口,另外几人也都发声附和。
“前作意趣生动,那么后作就乏于可赏?”
上官婉儿随手接回纸笺,不动声色的问道,一时间倒是忘了解释诗作所属。她低头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改诗“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蛱蝶繁飞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对于这一首改诗,上官婉儿其实也是有些不满意,只觉得仍欠雅致绘饰,失于浅白。如她祖父上官仪有“青山笼雪花”旧句,初读只觉得文辞失调,但若仔细品味,初春残雪片片散落山林,被气魄浑厚且生机盎然的青山所笼罩禁锢,这才是真正的写景巧思。
不过直堂人来人往,上官婉儿也耐不下心作更加精致的雕琢,但就她自己看来,这一首改诗无论形制还是韵意都要小胜永安王前作,且没有破坏太多前诗的趣致,也算尚可。如今却被几名女官众口一辞的认为前作优于后作,心中多多少少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
“后作工整便诵,意气自然更足,但都锁在了字面,反倒不易让人有感遐思。大概是暑意蒸人,追爱春雨,前作与其说导人入境,不如说是勾人心补闲情,但却拙思难就,才让人有诗外意趣盎然之感。若我能有上官才人如此诗情,大概也要忍不住提笔再修,精益求精。”
说这番话的是御正厍狄氏,对于上官婉儿的才情赞赏溢于言表。毕竟文理精通与诗才盎然是两回事,论断是非谁都能讲上几句,取韵成诗则难度更高。上官婉儿的诗才在一众女官当中也是翘楚存在,可谓是家传渊源,续而不绝。
听到御正精益求精的评价,上官婉儿勉强接受。
她倒不是非要与永安王争个胜负,毕竟本身年龄阅历、学养诗才都已经养成,也没有必要去跟永安王比较,只是刚才一边倒的评价让她有种雅音难鸣的孤立感,觉得自己用心雕琢被人忽视而有些无法接受。
不过眼下倒是不好再说这首诗乃永安王所作,免得被人误会是贬低旁人捧高自己。左右只是一桩小事,上官婉儿随手收起纸笺,其他女官也都各自归席劳事,不再继续议论争辩。
但上官婉儿却没想到,关于这两首诗仍有余音,而且余音还不小。
几日后,又有一批新的女官入宫任事,为了让她们尽快融入新的身份,神皇在百忙之中拨冗而来,于本枝院廊殿赐宴一众女官。
宴席午后,适逢骤雨,雨后天地如洗,园景清新,神皇偶发兴致,殿上赋诗一首,并命在场女官应诏试和,也存了考校新进女官才情如何的意思。
只是在轮到远本枝院女官时,御正厍狄氏却说道:“妾才情乏乏,强应不得,恐伤陛下雅兴,请以上官才人旧作代和。”
这一理由也只是寻常,上官婉儿本有才名,可是女官中真有捷才能速成一诗者毕竟少数。神皇雅趣偶发,殿内乏人应和也是不美,因此常请上官婉儿代应,这也是她人缘极好的原因之一。
神皇在宫内并无外廷的威容,对女官们也多是和气,华髻盛妆,身穿紫金大袖衫裙,举手间臂弯处缀珠饰彩的织羽披帛熠熠生辉、如一道银河绕身流淌,丰腴美艳,不逊色于在场任何一人。
她微笑着指了指殿下的厍狄氏,示意婢女韦团儿将自己案上葡萄酒为厍狄氏斟满一杯,言虽埋怨,但却透出一股熟不拘礼的亲近感:“夫人逃诗成习,该当自饮一杯,且再诵来。”
厍狄氏奉酒谢恩,然后才徐徐诵来,正是几日前所见上官婉儿的《雨晴》,一边念诵着,还一边望着上官婉儿颔首示意。
听到厍狄氏所用是这一首诗,上官婉儿一时间不免有苦难言,她跟厍狄氏眼下还因为永安王一家而被神皇考验中,没想到无意中纠葛更深。
《雨晴》诗根本就不属于应诏诗的风格,可很显然厍狄氏也不清楚这当中分别,随口用了只求应付过去。毕竟她们只是完全依附于神皇的待诏女官,而非外廷那些清显词臣,诗文好坏对自身际遇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好在厍狄氏所用乃是上官婉儿所改的诗作,这也让她在稍感庆幸之余不免又隐有窃喜,可见在厍狄氏心目中也觉得自己这一篇改诗较之原作更胜几分。
然而上官婉儿的庆幸、窃喜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接下来应和的女官,所诵居然是同一题《雨晴》诗,自然就是永安王那一首原作了。
且不说上官婉儿心中叫苦,神皇本来侧偎御床,在听完厍狄氏所吟诗作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可是在听到另一名女官所诵同题《雨晴》之后,便忍不住坐起身来,娥眉微扬,指着上官婉儿笑语道:“居夏咏春,已是一奇。婉儿还有兴致连拟两诗,不过这后一题应该是前作吧?”
上官婉儿恭然起身应是,事到临头也只能应下来,不敢再提这诗原作乃是永安王这一件事,以免扰了神皇兴致,只在心中暗道一声抱歉。
唐人作诗成俗,一题多作都是寻常,但这两首诗字义如此相近,很明显是不满前作,继续雕琢修饰的结果。
见上官婉儿点头应是,武则天便笑起来:“一题二作,前者应是有感而发,一派天真洒趣,后者则收勒诗情,句式更工。但有前诗在先,后来的雕琢反而没有必要。
雨前初见花间蕊,可见自是惜花人,目及于微蕊,也尤衬雨打花落之可惜。雨前不见花间叶,虽然毕言繁花景盛,吐芳遮叶,但也只是寻常看客道途匆匆一瞥,大不及洞见花蕊之爱花惜花。虽然成于工整,但却失了这一点意趣,不过俗景陈设,意境已经远远有衰……”
听到神皇这一番点评,上官婉儿心绪已是一震。在场不乏女官也参与前日讨论,特别那名代吟的女官听完后,已经是忍不住击掌赞叹起来:“上官才人一题两成,妾更爱前作,苦于拙思不能拣辞嘉赞其优。神皇陛下妙言点诗,妾才知所爱花间细蕊。”
上官婉儿闻言后更是默然,她只从字句方面去吟咏感受,觉得花间蕊与叶底花有强对之嫌,不合回文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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