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1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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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宗秦客奉命造字,李潼倒不好奇,只是有些奇怪问道:“麟台所隶不是文昌?刘郎何为凤阁驱使?”
“何止刘郎啊,此前廨中半数所出人员,应是直谒凤阁待用去了。如今的麟台,可谓事乏人困,各谋出路。”
王绍宗合起书卷,微笑着对少王说道。只是他这话说完之后,堂中大监沈君谅并李峤神态都有几分不自然。
沈君谅羞惭是因为麟台官长,在内不能统问职事,在外不能抗拒强征,使得整个麟台都人心涣散。至于李峤,正是王绍宗所言那种不安职事、另谋出路的代表。
入署这半日时间,李潼算是看明白了麟台人情世故。沈君谅这个大监只是虚设,内外都乏甚存在感。其他人如果还有出路,也都各自奔走,根本无心守在麟台。眼下还安在此中的,也只剩下王绍宗这一类相对纯粹的老学究。
用比较文青的语调说,这就是一座围城,外边的人挤破脑袋想进来,里边的人瞪大两眼想出去。
距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又有吏员趋行登堂,带来一份文昌省任务:右威卫大将军独孤卿云前日病逝于坊中家宅,行状已经递入大内,文昌尚书局分付诸司任务筹备大臣丧葬,麟台下属著作局则负责草拟碑志、祭文等诸文稿。
“独孤大将军已经病逝?”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他前不久上朝途中还跟独孤卿云的女婿杨执一讲起这一件事,没想到转天这样一位南衙大将就已经病逝了。
不过这也并不值得过分悲伤,起码也算是一个善终。如今那些在位的南衙大将们,单就李潼所知,未来数年内将会有数人逃不过政斗的残酷,死于非命。
抛开其他不谈,总算有一件正经事情可做。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尽管这是吩咐给著作局的任务,但麟台直堂几名本省官员也都凑到一起,讨论起来。
尚书局吏员送来独孤卿云的行状,所谓行状就是一个人毕生履历,碑志、祭文需要用到的素材,若真是什么需要史书立传的功臣名将,还要再抄录一份送到史馆存档。
也不得不说,当史馆被剥离之后,著作局的事务也实在少得可怜,只剩下给人写碑志祭文之类的小事了。
李潼对此倒是很感兴趣,他此前扒过的古人墓碑不少,墓志铭之类的碑文也整理过许多,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工作性质,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呢。成品见得不少,但这个行当的生产环节却还没怎么见过。
行状是独孤氏家人在外找人撰写,洋洋洒洒数千字概括孤独卿云生平。传阅到李潼这里来的时候,他也颇为认真的看了一遍,这可以说是最原始的史料了,他虽然对独孤卿云其人其事兴趣不大,但翻看一遍也能了解许多后世许多史书所失载的时代细节。
当看到结尾行状撰写者落款,李潼不免又是吃了一惊,这一份行卷作者居然也是一位大手子刘知几。刘知几在传统文学界或是名气不大,但在史学界的名气则就响亮得多,其所著《史通》乃是史学大著。
李潼还在感慨麟台不愧士林瞩望之地,他来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到这么多大名鼎鼎初唐士人,后方几人传阅行卷,却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一份行卷详略裁定,博采广引,如巧妇妙手,纤维缜密。这名笔者刘知几,我与其兄刘知柔颇有酬应,常听其人感慨家有俊幼更胜乃兄,如今看来,确是不凡。”
周遭几人还在谈论独孤卿云有关事情,听到李峤这么感慨,不免都好奇起来,纷纷凑上前来等待传阅文章。
人大凡有什么才艺,总是难免炫技比较之想,刘知几拟写的这一份行卷递入署中,很快便让麟台这些文人墨客们注意力发生了转移,讨论内容也转为对文章的品鉴。
李潼站在直堂中,眼见这一幕不免大汗,暗道幸亏现在麟台没有独孤氏家人在场,否则见到你们这群家伙如此无顾人情的歪楼议论,一顿老拳是少不了的。人家死了长辈已经很伤心,你们就算品头论足,也得找准重点啊!
李潼还在心里吐槽,从外面闻讯赶来的麟台郎元行冲在轮阅完行卷后,终于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讲回独孤卿云的事情,只是他说出的内容却比前几个讨论文学的还要欠揍。
“这一份行卷,倒是翔实具体,罗列分明。只是言及亡者身世,却与故事有差……”
元行冲捧着这一份行卷,开口滔滔不绝分讲起来。
李潼本来就有很大的八卦兴趣,听到元行冲讲起久前故事,也凑上去认真倾听起来。
原来这个独孤卿云,虽然是独孤姓,听着像是鲜卑人,但追溯起来,其实却是根正苗红的汉人,而且还是李潼他们本家的陇西李氏。
本来也是李唐宗室远支,结果却在隋朝因为有功而赐姓独孤,好好一个国姓,结果就因为祖上太争气给弄丢了。
但这还不是独孤家最郁闷的地方,元行冲一番辩解,更是直接把独孤家的遮羞底裤都给扒下来了。
原来这个独孤家赐姓可不是因为在隋朝建了什么大功,其真正赐姓还在北周时期,独孤氏祖上作为败卒被赏赐给当时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为家奴,因事主有功得到独孤信的宠信,这才被赐姓为独孤。
听完这当中缘由,李潼心里也是乐不可支,只觉得这个元行冲实在太坏了。人家堂堂陇西李氏被赐胡姓已经很委屈了,现在姓也不好改,隐去祖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也是求个面子好看,结果你非要把人陈年旧事给翻出来,显你能是不是?
元行冲有此坚持也是情理之中,其人出身可是北魏皇族拓跋氏,独孤信的主子宇文泰原来还是他家臣子呢,你一个家奴还想在你主子的主子的主子后代面前打马虎眼,当人家不读书不学史吗?
不过除了心里觉得好笑之外,李潼再看元行冲一脸的认真,倒有一种历史车轮滚滚行驶的奇妙感觉:你北魏皇族又怎么样,现在见了我陇西李氏、大唐郡王,还不是得乖乖弯腰俯首?
众人议论一番,才又转回给独孤卿云撰写墓志的事情上来。原本这种小活儿,李峤是不怎么接了,可是见到刘知几写的行状之后,心里倒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竟然打算亲笔撰写。
看到李峤已经在沉吟构思,旁边的大监沈君谅心中一动,转望向李潼笑语道:“不知大王可有兴致小试笔锋?”
这还有我的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那滚动的历史车轮顿时一听,再抬头便见满堂官佐俱都兴致盎然的望着他。
第0177章
大王才思敏捷
沈君谅这个提议,其实是有些冒失。
一则撰写墓志铭这种小事,乃是麟台下属机构著作局的任务,甚至就连著作郎李峤,如果不是看到刘知几这一篇行状写得行云流水、颇富文采,大概都不会动念出手,随口安排局中属官就做了。
少王身份尊贵,官居麟台少监,倒不是不能出手,只是独孤卿云的分量还稍显不足。
二则少王年纪摆在这里,虽然早有《万象》曲式在前,受到神皇激赏并百官称赞,但仍然不乏人对此部辞是否少王所写仍然抱有怀疑。尽管少王之后也陆续有作品流传出来,但都不是什么大雅典式,新意趣致是有,但也称不上惊艳。
墓志铭可是真正的盖棺定论文章事,是真正的应用文体,其庄重正式与书写难度之高,远远不是几十字的曲辞能比。没有多年的书事磨练,是很难养出高明的笔下功底。
饶是一直对少王颇为力挺的李峤,在听到沈君谅这话之后,也是突然愣了一愣,有些担忧的望向少王。
沈君谅有此提议,心里也是做了一番权衡。他也并不是刻意刁难少王,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少王究竟才力几许。
凡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入直待诏可不仅仅只是在禁中执勤那么简单,君上一念,顿笔成文,示以百僚,颁行天下,诚然荣耀无比,但如果有什么笔法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如果少王连一份墓志铭都写不好,那干脆就老老实实在麟台待着,混个资历。像是如今的文昌右相武承嗣,早年也在麟台就任,虽无只字流传,但也履历清任,有了资望才循次拜相。
不过,如果少王若真能表现出非凡的笔力才器,沈君谅也想力挺少王入直,将少王捧作他们麟台后起之秀,这对麟台、对他自身都是有极大裨益的。
当然这一切都要取决于少王是否确有才干。
至于其他麟台官佐们,想得或许不如沈君谅这样深刻,但对少王究竟有几分深浅,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凑了上来。
眼见堂中气氛如此,李潼心知这事是不好推了,如果推辞,日后在麟台乃至于整个神都士林,怕是都不好混日子。
就算现在他奶奶对他多有抬举,肯给他机会,但究竟能不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终究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本领高低。
如果他露了怯,被人看出原来也只是武家子那种全凭神皇恩宠混日子的草包,日后还有什么高位在享,也只会沦为他奶奶手中棋子,再想有什么自己的抱负可就难了。
“小王虽是拙笔浅薄,但既然大监有命,不敢有辞。”
李潼转身对沈君谅微微抬臂拱手,我想干事业可不是只凭一张嘴在吹牛,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所以你就自己掂量着办。
听到少王答应下来,直堂中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且不说少王笔力工整与否,这一份胆量便已经让人对他颇有改观。
沈君谅抬手吩咐道:“速给大王准备书舍……”
“这也不必,小王新执书判,也多忐忑,还希望在堂事长诸位能即时斧正,如果确是拙笔难为,也就不要再徒废书墨物料,惹笑方家。”
李潼微笑着打断沈君谅的话,语气已有几分绵里藏针,言外之意,如果我能写好这一篇文章,你们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以后谁再瞎哔哔,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在场众人如沈君谅、王绍宗等人闻言后,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但却已经有好事者取来笔墨文具陈设在文案上,恭待少王。
李潼也不再拖延,举步行至书案前坐定,先作闭目沉吟,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敛息凝神,不敢打扰少王文思。
“大王,磨已调好。”
听到书吏轻声,李潼睁开了眼,又抓起刘知几所书那一份行状快速浏览一遍,然后便提起笔来,落笔缓书:公讳卿云,其先本姓李,陇西成纪人也……
开篇平平无奇,不过是简述身世而已。直堂众官虽然心中好奇,但也都避立屏外,担心打扰少王,但是旁侧侍笔书吏见到少王笔势,口中已是惊咦一声。
李潼听到书吏惊声,便抬头向他笑了一笑,暗道麟台果然底蕴深厚,就连一个寻常吏员都能看出他笔法异于前人。吏员见少王向他望来,忙不迭捂上嘴巴,又有些慌乱的叉手躬身致歉。
见到这一幕,屏外众人不免更加好奇,沈君谅迈步向前,立在案侧垂眼望去,视线一触便似乎黏在纸上,观摩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对王绍宗招了一招。
王绍宗见状便也走过去,这一看便惊容更盛,口中喃喃:“大王笔法工正神气,筋肉丰腴,满溢旧辙,将成体例啊!”
听到王绍宗这么说,在场众人不免更加讶异。须知王绍宗出身琅琊王氏,书圣门庭,本身虽然不以书法著称,但其赏鉴之能却是麟台公认的高妙。
国朝虽然广有书家,但追本溯源,所学二王旧法而已,王绍宗却说少王笔法满溢旧辙,这评价已经是非常的高。
因是这会儿众人再也顾不得矜持,纷纷凑近上前,想要看看少王笔法究竟如何神采,竟能得王绍宗如此评价?
众人纷纷围聚上来,顿时让这案牍方圆变得局促起来,李潼见状索性放下了笔,将所书数言推到案前,先供众人赏鉴一番。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书法虽然距离开宗称家尚远,所有的无非多年浅学的匠气而已,但有一点优势那就是起手所学便是颜体定势。
颜体在后世被称为唐书正体,除了颜真卿本身书法出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一直到了颜体现世,唐代书法才可以说是完全摆脱了六朝特别是二王旧法的窠臼,开创出一个书法的新境界。
当然也并不是说新就是好,毕竟任何艺术形式都是有其渊源传承,李潼的颜体之所以能够引起麟台诸众围观赏鉴并赞叹不已,主要还是在于彰显出一种书艺突破的前景。
颜体所以能成正体,也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立足于颜真卿对二王、褚书等先人书体的充分继承再加以突破,绝不只是简单的标新立异。
“李学士盛赞确是不虚,单此书体一端,大王已经足堪坐堂。盼大王能够法度精研,早日脱工技上!”
王绍宗在仔细赏鉴一番后,亲自弯腰将纸卷铺回并抚平,望向少王时,眼神也庄重许多。
李潼颔首谢过王绍宗勉励,更觉得凡有炫技,还是要惊艳方家才加倍爽快。书圣后人都对他赞许不已,这一份称赞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别人哪怕舌绽莲花都不能带来的享受。
众人此时聚在案旁也不散去,李潼索性继续提笔缓书:周室柱史,指树开宗;汉家飞将,成蹊表德。其后圭璋累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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