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校对)第485部分在线阅读
“宣~~太子觐见~~”
虽然是父子,但该有的程序却是不能免,
“宣~~山海关总兵马科,保定总兵虎大威……”
然后是武将。
点到谁,谁就急忙躬身行礼,小心翼翼踏上武英殿的台阶。
朱慈烺首先入殿,此时他不再是银盔银甲,而是换了大红的龙纹便服,系玉带,戴着乌纱善翼冠,脚踩白底靴,玉面朱唇,年轻朝气,迈步从容而入,向御座上的父皇叩拜。
崇祯帝的脸色却很严肃,一点都没有见到儿子的微笑关怀,只行礼如仪的点了点头,朱慈烺心中苦笑,他知道父皇这一定是在为“换俘”的事情而不快。
太子之后,虎大威马科等人依次进入,崇祯帝询问战场经过,勉励众将,赏赐金银和莽服,最后是赐宴。
内阁四臣、兵部尚书冯元飙、工部尚书范景文和太仆寺卿王家彦陪同。
朱慈烺第一次见到了冯元飙。
须发皆白,面黄肌瘦,不住的咳嗽,果然是像史书记载的那样:冯元飙多病,担任兵部尚书乃是勉为其难,只一年就告归。
不过虽然是多病,但冯元飙的眼光还是有的,只从他坚决不同意崇祯帝仓促命令孙传庭从陕西出击,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性命都堵上就可以看出。病重告归前,他向崇祯帝推荐李邦华或者史可法接替自己的位置,可惜崇祯帝已经对老官僚失去了信心,用了年轻的张缙彦。张缙彦彼时只是兵科给事中,是一个七品言官,因兵策而被崇祯帝赏识,破格拔擢为兵部尚书,从给事中到兵部尚书,等于是连升数十级。张缙彦本人倒是有一些雄心,可惜年轻、威望不足,历练更没有,根本压不住京营那帮老油子,对练新兵也是束手无策。等到李自成兵临城下,京营不战自溃,如果续任的是李邦华或者史可法,以他二人的威望,就算守不住京师,京营也应该不会不战自溃。时间长了,吴三桂入关救援,李自成说不得就会撤走,甲申之变也就不会发生。
赐宴结束,崇祯帝返回乾清宫,太子朱慈烺跟随,对于父皇可能的发怒,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果然,一回到乾清宫的暖阁,不等朱慈烺行礼,崇祯帝就转过身来,袍袖一甩,怒气冲冲地道:“朱慈烺,你可知罪?”
朱慈烺急忙跪下:“儿臣知罪。”
“朕看你不知~~”现场没有朝臣,崇祯帝也就无需再掩饰,他心中的怒气无法遏制,喷涌而出:“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是何等的大事,你居然只用一封奏疏,不管朕同意不同意,就敢自作主张,放祖泽润回辽东,并明告天下!你什么意思?逼着朕必须同意你的建言吗?你这么做,眼里还有朕,还有百官吗?你是不是以为,打了两个胜仗,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滔滔不绝,连续发怒。
王承恩还有内外的太监们一个个都吓的脸色发白,这些年国事不堪,崇祯帝经常会发怒,但像今天这么怒气澎湃却也是少见,王承恩真怕崇祯帝会在一怒之下处罚太子。
朱慈烺跪伏不动。
崇祯帝发泄了一通,在案后坐下来,从如山的奏疏中找出三四篇,掷到朱慈烺面前:“自己看吧……”
王承恩却是暗暗松口气——看起来,陛下的怒气就这样了,不会对太子有什么责罚。
朱慈烺捡起来。
不出预料,果然是弹劾他的奏疏。
“阿巴泰乃是老奴努尔哈赤的七子,自崇祯二年入塞,到去年松锦之战,双手沾满了我大明百姓的鲜血,不枭首,难平天下人心头之恨,太子却要用他换回洪贼和祖贼,以敌贼换叛贼,纵虎归山……难道是要对建虏示之以好吗?”
“我大明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即便是当日英宗皇帝失陷敌手,也未曾向敌虏示弱……”
“我大明雄阔海内,据两京一十三省,子民兆亿,建虏女真不过是辽东野人,人口不过百万,但使将士用命,朝堂一心,建虏又岂会是我大明的对手?辽东只所以糜烂,乃是武将怕死,文官贪财,太子不思根本,却一心钻研灵变机巧之策,实在是缘木求鱼。太子年少,性如璞玉,纯纯不知人事,必是被身边奸人所误,臣弹劾兵部侍郎吴牲……”
弹劾他的人不是朝臣,也不是正式的言官,而是国子监的监生们。
国子监乃是大明最高学府,在国子监读书的学生称为“监生”。因为大明分设两都,所以有南北两监之分(亦称南北两雍)。永乐二十年(1422年),南京国子监达9900多人,盛况空前。当时邻邦高丽、日本、琉球、暹罗等国“向慕文教”,不断派留学生到南京国子监学习。最初,监生当官还是比较容易的,但正德以后,监生授官受到严格控制,导致没什么人愿意跑到规矩繁多的国子监来当监生了,到了崇祯朝,国子监更是颓废不堪的,到现在国子监的不过几百人,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纳捐生,所谓纳捐生,就是出钱买来的,沈廷扬就是如此,在国子监磨了几十年,才磨了一个小官。
虽然国子监早没有去了过去的辉煌,但因为都是年轻人,热血,敢冲敢打,因此大明朝几次的朝争和党争,打头阵的都是国子监的监生。先是监生,然后言官御史,最后才是尚书侍郎这样的主力出击,就像是两军对决,先用监生这样的炮灰消耗对方的火力,待对方疲惫后,再一举破之,这样的套路,在阉党和东林党十几年的争斗中,最为明显。
看到监生们的参劾,朱慈烺心中立刻警惕——他怕的不是几个热血冲脑的监生,而是担心背后有人指使。
尤其是还弹劾到了吴甡。
前面几篇虽然骂的激烈,但基本都围绕在“换俘”之事,并不出乎朱慈烺的意料,但最后一篇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惊。
“从古至今,储君都以养德为最重,但太子殿下却僭行陛下之权,先斩后奏,将祖贼之子祖泽润放回辽东,此大明三百载从未有过的事情。臣冒死弹劾,太子不安本位、弄权预政、淆乱朝堂,请陛下召回太子,明君纲,清权责……”
朱慈烺微微苦笑。
终于,有人将矛头直接指向他了。
朱慈烺看了下面的名字,钟祥贡生林右昌。
也是国子监的。
看来,国子监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不能不防啊。
“儿臣有罪。请父皇处分。”
将奏疏放在地上,朱慈烺向崇祯帝深深叩拜。
崇祯帝寒着脸:“那你说说,你罪在哪?”
“思虑不周,没想到朝臣们会如此激烈反对……”
“你的意思,用阿巴泰换洪承畴和祖大寿没有错了?”崇祯帝脸色更寒。
“是。”朱慈烺毫不犹豫的回答:“儿臣以为,用阿巴泰换洪承畴和祖大寿是辽东,乃至我大明的长远大计,就算有千难万阻,也不应该动摇。”
“离间离间,你就想着离间……但你就没有想到,一旦放回阿巴泰,向建虏示弱,我大明的颜面往哪里搁?”崇祯帝面无表情。
朱慈烺心中叹,面子是父皇的心魔,纠缠父皇的一生,面子是虚务,军国财政的所得才是实际的利益,当然了,没有哪个皇帝不爱面子,崇祯帝也不是历史上最爱面子的皇帝,只不过崇祯帝脆弱的自尊心在明末的时候实在是不合时宜,某种意义上讲,崇祯帝不知审时度势,不知权变的爱面子,害了大明,也害了天下。
面子两字,崇祯帝永远不会在朝堂上说出,在朝堂上,他永远是威严的君父,也就是面对自己的儿子,他才会无意识的说出心里话。
父亲说了心里话,但儿子却不能完全掏心,朱慈烺斟酌了一下,缓缓道:“父皇,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并非示弱,乃是示强,若非我大明无所顾忌,对黄太吉不放在眼里,又怎么拿他的七哥去换洪承畴和祖大寿?洪祖两人只是臣,阿巴泰却是亲贵啊。儿臣料,黄太吉必不会同意,他会拖延,就像是议和一样,黄太吉天天扯着脖子喊议和,松锦之战前都不忘记喊议和,但儿臣以为,黄太吉从来就没想过要和我大明议和。他高喊议和的口号,实质上是为了拉拢那些不想继续和大明打下去的建虏贵族,安抚内部的人心。”
“建虏人口不过百万,半渔猎半农耕,但其兵马却长期维持在十几万人以上,等于十分之一的百姓都是兵丁,兵力民力凋敝,无以支撑,所以建虏才要入塞,在秋收农闲之后,通过掳掠我大明百姓,抢掠我大明的钱粮,来维持他们的开销。普通建虏或不知道,但建虏亲贵,如代善、济尔哈朗绝对是心知肚明,建虏的军力财力已经到了极限,也因此黄太吉才要高喊议和,安抚了建虏内部的不稳定情绪和那些投降的汉军旗,同时也搅乱我大明边军的心态,可谓一箭三雕。”
“来而不往非礼也,儿臣以为,用阿巴泰换取洪承畴和祖大寿,和黄太吉高喊议和,有异曲同工之妙。阿巴泰是黄太吉的亲哥,如果黄太吉不同意换,那必然是薄情寡义,代善、济尔哈朗等人必然会兔死狐悲,对黄太吉统治的稳定,兄弟的齐心,绝对有影响。”
“如果黄太吉同意换人,无疑是等于向我大明示弱,用洪承畴和祖大寿这两个知晓我大明内部机密的重臣,换回一个无用的阿巴泰,建虏有识之士必然会小瞧黄太吉,进退维谷之下,黄太吉只能选择拖延,但他拖延的时间越长,这个消息就在辽东传播的越广,发酵也就更强,那些已经投降建虏的汉军旗的心志受到的影响会更大——阿巴泰都能全军覆没被俘,他们这些汉军旗又岂能强过阿巴泰?”
第六百七十二章
崇祯的决断
朱慈烺小心翼翼,但又非常清楚的将自己的一番机心向崇祯帝表明,这些话,他并非没有在奏疏里面说过,只不过远没有当面这么直接和详细。
最后他暗暗吸口气,更加小心翼翼的说道:“固然建虏是蛮夷,黄太吉是僭号,但儿臣以为,时至今日,我大明必须抛弃那种对建虏愤怒、不切实际、不屑交往的态度,脱虚务实,严肃认真的面对这个敌人,而用阿巴泰换回洪承畴和祖大寿就是其中的一步,阿巴泰对我大明没有益处,洪承畴和祖大寿却是建虏的宝,如果能将两人换回,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言罢,朱慈烺深深叩拜:“儿臣这番机心,不能和朝中的言官御史们明言,明言必定失败。同时也不宜拖延,每拖延一分,洪承畴和祖大寿就多一分对建虏归心的可能,说不得就会对我大明造成伤害。因此儿臣就自作主张,将祖泽润放了回去。一切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愿意领罪。”
其实崇祯最生气的并非是换俘,而是太子没有经过他同意就大肆声张,还放了祖泽润回去,这已然是在挑战他的权威,如果不是太子而是一般督抚,早就被他革职下獄了,但对太子,对自己儿子,他还是有容忍的。
而崇祯帝并非没有被欺过,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就是先斩后奏,崇祯帝事后虽然大怒,但想想辽东局势,他还是摸摸鼻子认了,这也种下了袁崇焕日后被凌迟的种子。
对儿子,崇祯帝没有对外臣那么多的猜忌和顾虑,不隐忍,有火就发。
见太子认错,且原本白皙的脸因为风吹日晒,有点干涩褪皮,这一切都是带军出征的辛苦啊,又想到击退建虏的大功,崇祯帝脸色稍缓,但目光依然严厉,深深望着太子:“知罪就行了吗?朕问你,私放祖大寿之子,是你自己,还是他人建议的?”
朱慈烺心中一惊,知道父皇在怀疑吴牲,急忙道:“是儿臣自己!”
“嗯?”崇祯帝似有怀疑。
“儿臣绝不敢欺瞒君父。”朱慈烺深深一拜。
崇祯帝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相信的,另外他也知道儿子绝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摆弄的人,从开封之战、潮白河之战、到出居庸关,都可以看出儿子独断果决的性格——如果是儿子自己决定,那就没有佞臣,剩下需要“改正”的就是儿子冒进的脾气。
这些天,反复来回思索其间的利弊,崇祯帝对换俘之策渐渐偏向赞同,不过却始终难以下定最后的决心,原因就是两个字:舆论,或者说是面子。就像太子所说的那样,这些阳谋机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说,可如果不能明说,又如何能说服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呢?
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这是成祖文皇帝当年的原话。
没有和亲,没有结盟,自然也就不能有议和,这也是历史上,崇祯帝想要和建虏议和,但却始终不能成功,最后还搭上了一个兵部尚书的原因。
换俘虽然不是议和,但在清流士子们看来,放回虏酋的哥哥,有明显的向建虏示好,继而议和的意思,因此都是强烈反对——只有剐了阿巴泰,为辽东百姓报仇,才能表明我大明和建虏势不两立的决心。
“父皇……”看出了崇祯帝眼中的犹豫,朱慈烺抬起头,小声说道:“我松山将士的尸骨,还在松山的山野间,没有被收敛呢,或许可用收敛松山战死将士尸骨的名义……向辽东派使。人死为大,入土为安,那些言官御史应该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
崇祯帝眼睛一亮。
换俘之事,最大的关键是大明要派出正式的使者,出使辽东,和建虏谈判换俘之事。而崇祯帝怕的也就是这个,他担心一旦派出使者,会激怒那些不理解朝廷苦心的士子文人,说不得会在各地煽风点火,聚众议事,扰乱朝廷,甚至是给他冠上一个昏君懦弱的名号。
朱慈烺继续道:“不过人选要慎重,一定找一个外圆内方,曲张有度,熟稔建虏事务的人。”
“你以为谁合适?”崇祯听出了儿子话中的意思。
朱慈烺低头想了一下,拱手道:“儿臣听闻,现户部郎中,苏州浒墅关税官、前兵部尚书袁可立之子袁枢有其父之才,通骑射,有边才,善雄辩,又曾以户部郎中的身份督饷于辽左军前,解朝廷庚癸之忧,对辽东边务十分熟悉。其父袁可立当年对洪承畴有提携之恩,对祖大寿也曾有庇佑,儿臣以为,他或可为此次的副使……”
袁枢,字伯应,号环中,别号石。工书画,精鉴赏,家富收藏。据记载袁枢貌俊伟,多大略。善骑射,有边才。弘光元年,清兵渡江陷金陵,袁枢绝食数日,忧愤而死。
崇祯帝点头:“正使呢?”
“辽东正使,地位不宜太高,免得中外瞩目,但也不能太低,儿臣以为,侍郎一类的最为合适。至于具体人选,儿臣就想不出了。”朱慈烺道。
“侍郎……会不会有点高了?言官们怕是不会同意……”崇祯却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