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校对)第3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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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贾鲁河十里之处,两军对峙的战场。
流贼第二遍的号角声还在“呜呜”中,声音在旷野之中传荡,仿佛是暗夜之中的鬼哭狼嚎。
和流贼的呐喊鼓噪不同,此时的官军却是静悄悄,所有士兵都紧握手中的武器,一脸紧张的远望着对面的敌人。他们兵少,流贼却是人多,人人都知道即将面对一场以寡敌众的恶战,但身后的太子大纛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和信心,他们觉得,太子不会轻易冒险,既然太子在,说明身后仍然会有援兵。除了太子,精武营精良的甲胄和齐整的队形也给了相邻左营步兵不少的信心,都是在战场上搏杀的老兵,是不能精锐,能不能战,有时一眼就能看出来。
“呜呜呜~~”
第二遍号角刚刚停歇不久,随着李自成的马鞭,闯字军旗的摇动,闯营中军的号角再一次的响起。比起前两次,这一次的号角更嘹亮,更悠远,所有的号角手都使出了吃奶的劲,用最大的肺活量,将号角之声传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号角之声在天地之间传荡,方圆十里之内的鸟兽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代天巡狩”的大纛之下,众多铁甲护卫之中,太子立马而立,脸色凝重,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流贼。他表情很镇定,但内心却有说不出的紧张。虽然他对自己精心训练和重金打造的精武营有相当的信心,但毕竟是初阵,且流贼势大,精武营能否顶住压力,展现出平常的操练成果,在巩固自身防线的同时,还能帮助左右两翼的友军,他并不敢有百分百的把握。
尤其是当闯营的号角之声连续不断的响起,那凌厉的气势和摄人心魄的震撼力是他前所未见,心中的忐忑不免就更多,不过他深深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自己就是这三万大军的“胆”。如果自己露出了一丝的害怕和怯弱,都有可能会影响到全军。
所以朱慈烺始终镇定,即使是流贼第三遍号角响起,流贼即将发动进攻之时,他也依然不动。
《孙子·军争》曰: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官军今日要做的就是不动如山,不管流贼怎么猛攻,都要坚守到天黑,等虎大威援兵的到来。
“杀!”
三通号角过罢,流贼嘶吼着,举着长刀圆盾,就像是开闸的洪水,汹涌般的向官军冲去。
第一波发动攻击的流贼大约有八千人,冲在第一线的贼兵都手持圆盾,用以遮挡官军的弓箭和鸟铳,其后是长枪兵,他们嘶吼着,周身散发出浓浓杀意,虽然盔甲兵器并不统一,但那种久经沙场才能有的杀气和决心却已经在空气之中弥漫开来——和历史上的官军流贼决战不同,这一次双方都是急行军赶到的战场,能跟上脚步的都是军中的精锐。历史上闯军先用饥民,再用流民,步兵在后,三重战阵消耗官军战力,最后精锐骑兵出击,一举击败孙传庭的战术,无法在这里使用。双方一上来,就是精锐对精锐。
“咚咚咚……”
当流贼步兵开始冲锋时,官军阵中的战鼓也开始擂响。
第五百一十九章
朱仙镇之战(21)
咚咚咚的战鼓和呜呜地号角,在空中交错,原野飘荡,清楚的送到每个士兵的耳朵里。
只能进,不能退。
“杀!杀!杀!”
随着流贼步兵的迫近,在前方列阵的官军步兵也爆发出了震天的呼喊之声,从京营到左营,每个士兵都拼命嘶吼,震慑敌人,也鼓舞自己,声音波浪起伏,最后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流,震得每个人的耳膜都是嗡嗡作响。
烟尘滚起。
流贼第一波攻击的兵力明显就是试探,所以只有八千人,八千人在六里长的战线上全部展开,测试官军正面防御的每一个点。
官军防线之前还有拒马桩和木排,所以流贼步兵冲上的第一目标不是厮杀拒马桩之后的官军,而是拆除拒马,为后面的骑兵清除道路。即便是冲到八十步,进入官军弓箭和鸟铳的射程之中,他们依然没有减速,既然是举着盾牌向前狂奔。
“放!”
官军的弓箭手开始射击,左营有大量弓箭手,左柳营虽然是京营,但因为属于是辅兵营,尚未进行火器营的全面改造,营中虽然装备了不少老式的火绳鸟铳枪,但弓箭手也有不少,在军官的命令下,也立刻施放。一时弓箭如雨,将冲在最前的流贼兵射倒不少,但流贼兵冲锋的脚步并没有被凝滞,除了弓箭手站在原地,对官军还以箭雨之外,其他人依然潮水般的向前奔涌。
“砰砰砰……”
四个精武营千总队,在正面战场上各自负责一截,同时要照顾左右两边的左营或者是左柳营的防线,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当流贼开始施放箭雨之时,所有士兵都矗立不动,任由羽箭射在甲胄之上,发出“叮当”声响,偶有几个倒霉者中箭倒地,也立刻就会被火兵拖到后方,由军医进行施救包扎,空出的位置由后排的士兵填补——这样的操练平时有过无数次,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虽然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敌人,在羽箭攻击之下,难免有点惊慌,但总体还能保持有条不紊。
当贼兵进入六十步,进入遂发枪的射击距离之中,四个千总几乎是同时下令开枪,在竹哨尖锐的“滴滴”声中,白烟冒起,如爆豆般的枪声连绵不绝,随即惨叫声四起,冲到这四个千总队前面的流贼瞬间就被打倒一片。
虽然在李过的强烈建议下,流贼在第一线冲锋的几乎全部都是盾牌手,但盾牌难以全面防御,在官军鸟铳之下,还是哗啦啦倒下不少。
这个时代的鸟铳威力有限,打不穿厚于四寸(约十二厘米)的木板,一些只有一寸厚,但做了特殊处理,外面是用藤蔓浸泡桐油并反复浸晒,类似于三国的藤甲兵,里面还用丝绸或蚕丝包裹的藤牌也可以勉强抵挡圆形铅弹的打击,但距离太近了不行,太近了还是会被击穿。
闯营使用的并非经过特殊处理的藤牌,更非厚于四寸的木盾,面对官军的鸟铳,防御力其实有限。
相比之下,关外的建虏就很聪明了,他们发明了专门防御鸟铳和火炮的“盾车”。
所谓盾车,就是竖立在双轮车上的巨大木牌,车后由两到三人推行,一车可以移遮蔽二十人。木牌用厚2~5寸的木板,上面贴铁皮和牛皮,形成三层复合结构,可以说是一种复合装甲,明军使用的鸟铳无法击穿,轻型的火炮也莫之奈何。兵部尚书范景文在《战守全书》中有这样的描述:“牌甚厚,一层牛皮,一层铁皮,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
建虏的盾车是在一次次被明军火器打的血肉横飞想出的妙招,不但可以防御明军的火器,建虏弓箭手还可以藏身盾车之后,用弓箭抛射官军,官军火器只能直射,所以打他们不着。盾车发明之后,建虏面对明军火器的劣势大大缓解,其后孔有德又为建虏带去了最先进的火炮,此后在辽东战场上,明军的火器优势荡然无存。
流贼不是建虏,负责剿灭他们的官兵大多数时候都是朝廷的二线部队,火器装备的少,流贼对火器威力的认识,尚不到建虏那种“刻骨铭心”的程度。因为没有经历过,加上盾车移动不便,所以流贼军中并没有盾车。
此时四个精武营千总队使用最先进的遂发鸟铳一起开火,就如同是有一把巨大的镰刀在空中挥过,瞬间就将冲在最前的流贼兵割倒一片。
血肉横飞中,有一个曾经是官军的小掌盘呼喊道:“放箭,放箭!不要怕,狗官军的鸟铳只能打一轮,冲过去他们就没辙了,冲啊……”
一句话没有说完,官军阵中白烟冒起,砰砰巨响,又一轮的铅弹迎面倾射而来,小掌盘和身边的十几个亲兵同时扑倒在地。血肉横飞,哀嚎遍野之中,小掌盘却从尸体下面爬了出来,惊得已经说出话。原来他见机的快,运气又够好,官军这一轮的射击并没有打到他,不过却也把他吓的够呛,手脚发软的在地上爬都爬不动——想不到狗官军的鸟铳居然可以连续发射,这跟他过去当官军时的情况完全不同。
闯营中军大旗之下,面对精武营火枪的威力,刘宗敏忍不住惊呼:“娘求的,狗官军的鸟铳这么厉害?”
李自成握着马鞭,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流贼多年,对官军作战经验经验丰富,左营和左柳营方阵射出的弓箭雨完全都在他的预料中,一点都不意外,但精武营四个方阵射出的铅弹,却出乎他的预料,不但迅捷,而且猛烈,冲上去的闯兵还没有靠近就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尸横遍野。
朱家太子的京营兵果然是非同寻常。
闯营诸将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鸟铳枪的厉害。
作为辅兵营,左柳营中也有不少火器,弓箭抛射的同时,他们的鸟铳也同时开火,虽然还是老式的火绳枪,射速慢,击发时间长,且需要点火再发射,但因为使用的是最新的火药,所以威力并不比精武营的遂发枪差多少。一轮之后,向他们冲阵的贼兵也都是惨叫连连。
相比之下,没有火器的左营就比较弱了,当精武营的鸟铳将冲上来的流贼打的血肉横飞,无法靠近之时,只依靠弓箭的左营虽然拼命张弓射箭,却也无法阻止流贼冲到阵前,在盾牌的护卫之下,开始拆除他们阵前的拒马和木排。同时,闯营的弓箭手也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嗖嗖嗖的箭雨中,倒下的左营士兵并不比流贼士兵少多少。
这一来,官军的弱点就找到了。
想不到最能打的左营士兵,今日竟是官军战阵的弱点。
刘宗敏举着马鞭:“还是贼求子左良玉的兵最弱,以额看,咱闯营还是要专攻左良玉!”
李自成点点头,叫来传令兵,命令他将最新的攻击方案传达给正在前方指挥的刘芳亮和党守素,随即举起马鞭,正要命令第二轮,也是真正的攻击主力,五万精锐步兵一起上攻之时,一人忽然纵马来到他身边,满头大汗的对他说道:“闯帅,大事不好,有件事必须立刻向你禀报!”
李自成侧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李岩李公子。
在李自成的印象里,李岩从来都是镇定自若,平静如水的,据说三年前红娘子带人劫狱,冲进死囚牢房时,李岩正在呼呼大睡,泰然自若,一点都没有即将被斩首的惶恐和害怕。
但此时的李岩却是满头大汗,眼睛里满是恐惧,说话都微微有点颤抖。
“大战在即,有什么事等会在说。”
李自成微有不悦。
没有任何事情的重要性能比得上近在眼前的大决战,李岩并非不懂事的人,今日怎么这般孟浪,居然在李自成下令之时阻挡?不但李自成,身边的刘宗敏牛金星等人也都颇为不解。
“不,必须现在就说。”
李岩表情惊慌,不管李自成同意不同意,就上前一步,拉住李自成的马缰,用极低的声音,对李自成说道:“小袁营有变。属下认为,小袁营已经投靠了朝廷,此时正在中牟县狂挖壕沟,想要断我军的后路!”
听此一言,李自成脸色登时大变,放下马鞭,猛地拨转马头,目光严厉的盯着李岩:“什么?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刘宗敏和牛金星也都是惊异,他们两离得最近,可以听到李岩所说。其他人站立的位置稍远,加上“呜呜”的号角和“咚咚”的战鼓在耳边响彻不停,所以听不到李岩所说,只能看到李岩惊慌的表情和李自成骤变的脸色。
刘宗敏上前一步,惊疑的问:“如此大事,李公子你可不能胡说!”
“属下怎敢胡说?王泗刚刚押着叛徒王瑀到了营中,他向我汇报,说昨夜经过中牟县时,发现小袁营在大道之边扎营,营寨并非四方,而是一个奇怪的长条形,宽度不到两里,长度却有八九里,营前营后都挖有深深壕沟。古往今来,扎营历来都是方营或者是圆营,为的是减少逃兵,可小袁营却反其道行之,这既不符合兵法,也和小袁营过往的安营扎寨的方式完全不同,除非小袁营的目的并非是修生养息,而是想要借机挖掘壕沟,截断我义军退往中牟县的道路!”
“小袁营有两万人,又在中牟县收拢了一些饥民,人数将近两万五,他们现在于大道左边扎营,随时都可以挪到右边,不需要多,只需要半天的时间,就可以挖掘十几里的壕沟,而整个中牟县面对开封方向,也不过三十里长,中牟县除了小袁营,再没有其他义军部队,我闯营主力又鞭长莫及,一旦小袁营开挖,我义军退往洛阳的后路,就断了啊……”李岩焦急无比,说话的语速比平常快了不少。
从一开始,李岩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对面的朱家太子一定有自己没有想到的后招,因此当王泗押着王瑀,急急赶到军中,向他汇报情况,无意中提起小袁营的状况,他先是一惊,结合这几天的情报,稍微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可怕之处——朱家太子已经策反了袁时中,小袁营就是朱家太子的后招,一旦闯营向中牟县撤退,必然会被小袁营挖掘的壕沟阻绝。官军在后追击,闯营不但会败,甚至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想明白朱家太子的这个毒计,李岩额头瞬间就冒出了冷汗,顾不上军中的规矩,急急来见李自成。
听完李岩所说,李自成握马鞭的手,一下就攥紧了,但犹自不想相信,问道:“只凭小袁营不符合常理的扎营,你就认为他们投靠了朝廷吗?”
“当然不是。”
李岩继续道:“属下在小袁营安置有眼线,但小袁营不符合常理的行为,他们却没有向我汇报,昨日他们送来的密报还说小袁营一切正常,可长形营寨,前后又挖掘深壕,又怎能算是正常?唯一合理的解释,他们已经被小袁营发现并控制了,不得不按照小袁营的意思,向我汇报假情报……”
李自成脸色渐渐铁青。一瞬间,呜呜的号角、咚咚的战鼓和那震天的喊杀声,在他耳朵里好像也变得轻飘了起来。
对李岩的判断,他已然是相信了。
李岩不是一个信口开河之人,没有坚实的证据和肯定的判断,他绝不敢这么说,再者,袁时中本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反贼,和闯营一直都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李自成一直对他有所提防,若不是小袁营在开封攻城战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忠心和英勇,李自成是绝对不会同意将他们安置在中牟县的。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小袁营的表演。
中牟县不止是后方,更是闯营的退路,如果小袁营真的叛变,并且挖掘壕沟,加上对面的朱家天子,侧面的杨文岳和丁启睿,闯营等于是陷入了被四面包围的死地。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自成虽不是雄才大略,但却也是一代枭雄,自己做过的事和做出的决定,从来就不会怨天尤人。
只向前,不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