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校对)第316部分在线阅读
这十天来,虽然李自成猛烈攻城,伤亡不小,但伤亡的主要是辅兵和流民,他主力受损却不大,远未达到疲兵的目的。何况小袁营刚刚撤到中牟县,尚需一定的时间修整和恢复元气,因此朱慈烺不能同意立刻向开封进军——不见兔子不撒鹰,谋划了这么久,他要的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大胜,而非解围开封、斩杀李自成一些兵马的好名誉。
至于父皇的责难,朱慈烺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虽然圣旨严厉,但他并不觉得父皇失去了对他的信心,更不觉得父皇会撤销他“代天出征”的职位,一连三次的密奏,他已经解释的足够清楚,如果崇祯帝还是执迷不悟,还是要催着他出战,那他就只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明话讲,就是抗旨。
朱慈烺环视众人,缓缓道:“大家的意思本宫明白,不过本宫有不同的看法。流贼虽然连日攻城,损失严重,但却远未到疲惫之时,不说流贼的骑兵,只说步兵精锐就大半未动,我军在归德养精蓄锐,流贼的精锐又何尝不是?虽然我军战力强过流贼,但流贼在开封城下盘踞许久,拥有地利,如果面对面的硬拼,我军纵然能胜,也必然是一场惨胜。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用开封的坚城,损耗李自成的兵力和斗志,才是上策,因此本宫认为,还需要再等,此时还不是进军开封的最佳时机!”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发坚定。
账内鸦雀无声,对朱慈烺所说,众人不是不明白,奈何圣旨在前,众人心中都有顾忌。
吴甡忧心忡忡地拱手,用他沙哑的声音道:“殿下所说,臣万分赞同。然经过这十天的激战,开封守军怕已经是损失惨重,能不能继续顶住,又能顶多少天?谁也不敢判断。一旦有失,我军就整盘皆输了……”
朱慈烺点头:“少司马的担忧,本宫明白,那么咱们就来推演一下,开封究竟还能守多少天?守信,上沙盘。”
“是。”
站在角落里的田守信闪身走出来,到账外挥手。很快。两名锦衣卫抬着一个大沙盘走了进来。沙盘是太子的发明,众人都已经见识过了,不奇怪,但眼前的沙盘还是令众人惊异不已,因为这沙盘不止是将开封周围的山水地形标识的清楚,连开封四门(其实是六门,有一小东门,还有一个水门)城楼和连绵的城墙都制作了出来,简直就是开封城的微缩模型。
城墙外还有雕刻而成的云梯、攻城车。闯营大片的营帐用白色的面团表示,一个个红色和黑色的小木块,则用来表示双方的兵力。而黑色木块的数量是红色木块的十倍。
“红色代表官军,黑色代表流贼,现在红色守,黑色攻,看开封四门究竟能守多久?”
明是火德,其次明朝天子姓朱,朱是赤色,赤色属火;第三,明字拆开是日月,日者阳之极也,日配朱色,也成一火。因此明朝高级官员的袍服,军士战袍和朝廷祭祀大礼,都以红色为尊。
于是,侯恂操作开封守军,吴甡假为流贼,两人用一个个小木块在城墙上下交锋,如同是下棋一般。
黑色木块虽多,但一次只能摆一少部分,红色木块则可以全部上城墙。
红色主守,有城墙之利,每撤下一个红色木块,黑色木块就要被撤去一部分,双方的阵亡比例是一比三。相较于真实战场,这个比例其实是偏低的,开封城高池深,守军又组织有序,众志成城,城头每一个士兵的伤亡,最少可以换取四到五名的贼兵。
侯恂和吴甡都曾经做过一方督抚,都有领兵实战的经验,每次作战前都会在心里盘算双方的战比,但在近乎真实的沙盘上,用木块当兵,将脑中所想摆设出来,却是第一次,因此两个老头既新奇,又叹服。简单的几下之后,两人就对开封的坚守时间就有了一个比较直接的判断。
当然了,毕竟只是模拟,而不是实战,战争从来也不是比人头这么简单,粮饷,士气,天气,诡计,内应,各种突发事件,都足以影响一场战争的成败。
吴甡和侯恂之后,参谋司的三位参谋又相互比划了一下,比起两位老臣,他们更专业,也更细致,为了一个黑色木块是否应该撤下,李纪泽和刘子政差点吵起来。
这中间,朱慈烺静静站立,目光紧盯着沙盘,脑子里急剧思索和想象着开封保卫战的惨烈……
“十天。”最后,吴甡的判断。
“五天。”侯恂比较保守。
而参谋司的三个参谋的判断也大不相同,李纪泽基本赞同吴甡,认为十天,刘子政六天,江启臣起了一个中间数,八天。
这测算的都是闯营将全部精锐派出,没有保留的情况。如果闯营不派精锐攻城,只派伏兵和流民,众人都以为,开封坚守一月是没有问题的,但万一李自成孤注一掷,派精锐攻城,太子大军身在归德,鞭长莫及,无法提供及时有效的援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开封失陷,那就追悔莫及了。
朱慈烺不置可否,目光看萧汉俊:“萧照磨,你看呢?”
听对于萧汉俊的身份和来历,不止朱慈烺,就是吴甡也怀疑过,并且派人秘密调查,但毫无结果。萧汉俊是山西人,而吴甡做过山西巡抚,对山西的地理人情多有知晓。据萧汉俊自己所说,他是山西祁县人,有秀才之身,经过吴甡调查整理,山西祁县却曾经出过一个叫萧汉俊的秀才,年龄和萧汉俊差不多,也像萧汉俊所说,因为得罪县太爷,他本人不得已逃离家乡,但具体相貌却没有人知道。因为萧家人已经死绝,附近的村庄也是十室九空,所以没有人能说出已经离家十年的萧汉俊长什么样子?
吴甡觉得萧汉俊的祁县话说的并不是太正宗,在身份问题上怕是有所隐瞒,对此萧汉俊也有解释,他少小离家,在外漂泊,多年未回,乡音有所改变也是正常事。
但吴甡依然提醒太子,认为萧汉俊来历有疑,不宜重用。尤其是军情司照磨这么重要的位置。
朱慈烺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应该用人不疑。不管萧汉俊什么来历,但终究是大明的子民,不是外族,值此风雨飘扬,大明内忧外患之际,萧汉俊的才华正应当为朝廷所用。
我以国士待之,他必以国士报之。
何况这几个月来,萧汉俊不但显示了才华,也显示了忠心,从京师的闲散师爷变成了军情司的照磨,原本潇洒白皙的面容,在这几月之内变得黝黑不少,面容也瘦了,几次任务更是完成的非常漂亮,朱慈烺没有理由不重用他。
萧汉俊拱手,恭谨的回答:“臣之所长在侦稽情搜,行军作战非臣之所能,臣不敢妄言。”
了解萧汉俊的人都会惊奇,想不到“狂书生”一般的萧汉俊,对军伍却这么的谦卑,想想也是,自从投效以来,虽然挂的是“京营军情司”的官职,但萧汉俊对行军打仗,军中操练之法却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朱慈烺又看佟定方:“镇远,你怎么看?”
小将佟定方一直都在静听,虽然他还年轻,今年刚满十八,但将门出身,久在辽东前线,从小就耳濡目染,对于战事和战机,颇有见解,对开封之战他心中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的,不过当着这么多的长官和长辈,他却也不好意思冒然进言,直到太子投来探寻的目光,他才抱拳道:“殿下,臣以为,开封能坚守多少日,并不完全在兵力和城池,而在于毅力。所谓无必救之兵,则没有必守之城,我军虽然没有开到开封城下,但城中将士却都知道援兵一定会到,因此士气高昂,相反,流贼虽然人多势众,但忌惮我二十万援兵,又久攻不下,士气必然低落,前十天贼兵或能保有旺盛的斗志,十天之后,贼兵的士气必然会越来越低落。士气低,则没有战力,因此臣以为,即使流贼全力攻城,开封坚守十天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朱慈烺微微点头,佟定方所说,正和他心意。
得了太子的赞许,佟定方胆气更壮,继续道:“而且臣以为,闯贼未必敢全力攻城,归德距离开封只三百里,一马平川,官道相连,我军骑兵两日、步兵三日可到,如果闯贼用精锐攻城,在他损失大批精锐,即将破城之际,我军却忽然杀到,以精兵对他残兵,内外夹击,他岂不是必败?所以闯贼必不敢派出全部精锐,他一定要保留一部分的主力,以应对我二十万大军,而这一点又可以为开封争取十天的时间,所以臣大胆推断,开封最少可以坚守二十天。”
其实佟定方所说,吴甡侯恂不是没有想到,但他们两人都顾忌皇帝陛下的圣旨,想着劝太子早点出兵,因此选择忽略,佟定方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中没有对朝事和朝堂的顾忌,只就兵论兵,点出了并不是秘密的要点。
最后,佟定方道:“其实现在最难的不是我们,而是闯贼,他重兵屯于开封城下,攻不下,但又不甘心撤兵,时间拖越长,他心情就越急躁,出错的可能性就越高。当年曹操围攻汉中,胜不了,又不甘心撤,称之为鸡肋,最后导致大败,闯贼比曹操之能差得远。臣以为,引而不发是对闯贼最大的煎熬和折磨。我军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待闯贼自己出错。”
说完退到了后面。
朱慈烺很欣慰,佟定方天生将才,又在参谋司听训这么长时间,果然是大有长进。不过他不打算放过佟定方,再问:“别光说好的,你来说说,我军可有什么弱点和隐忧?”
佟定方再次上前,不绕弯子,直接道:“回殿下,我军虽有二十万,但良莠不齐,战力不一,各部能否协调配合,步调统一,殿下的军令能否准确的传递到各营,各营能否坚定不移的执行军令,仍有未知之数。相反,流贼却是一股绳。第二,闯贼围攻开封乃是蓄谋已久,对于朝廷的援兵,其必有所准备,我军不得不防。第三,我二十万大军多是步兵,骑兵只一万有余,流贼骑兵却有三万左右,机动力我军不如流贼,我军进军开封之日,要时时提防流贼骑兵在半途的突袭,归德到开封三百里的路程,大军行进需要三到四日,一旦流贼在这期间攻破开封,我军就有可能会陷入进退失据的地步,因此需要早做谋划。最后则是粮草,虽有运河之力,但我军粮草并不宽裕,一旦运河有所阻碍,我军在开封的行动必然会受到很大影响……”
关于粮草,佟定方说的很隐晦,但众人却都知道他暗指的是圣旨。
四个方面的忧患,佟定方考虑的已经相当周全了。
吴甡和侯恂暗暗点头,小小年纪,就能做到这一步,实在不容易。
朱慈烺对佟定方的回答很满意,欣慰的笑一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然后环视众人,意思是你们怎么看?
吴甡和侯恂心知太子心意已决,想要尽快援救开封城已经是不可能了,吴甡拱手,肃然道:“殿下,战事多有意外,因此我军绝不能纸上谈兵,拘泥于二十天的时限。以至于错过解救开封的良机。臣以为,应该以十天为限,十天之后,大军立刻赶赴开封!”
朱慈烺沉思道:“十天太短,远不足以疲惫流贼,我以为,最少二十天为限,如果流贼没有猛攻开封,甚至还可以再推迟!”
因为是穿越者,朱慈烺清楚知道流贼的攻坚能力并不强,即使是到了崇祯十七年,兵多将广,士气高涨,面对只有几千人的山西总兵周遇吉,也在宁武关下也被杀了一个胆战心惊,李自成甚至一度放弃了向京师进军的计划,若非是收到大同总兵姜襄和宣府总兵王通的降书,京畿门户大开,李自成就会带兵折返陕西,甲申之变就不会发生,历史就会改写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崇祯心意
开封之坚,不下于宁武,而城中守军数量和意志更是远超宁武,陈永福的守城能力,也不在周遇吉之下,所以朱慈烺有相当的信心,开封再坚守一个月,完全不成问题。历史上,开封城最后不是被攻破,而是有人掘开了黄河大堤,水漫开封,除了周王、官绅和少量的百姓坐船撤退,大部分百姓不是饿死就是被淹死了,几百年繁华的开封古城,最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吴甡不再说,只重重拱了一下手。既然太子心意已决,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做好应对的准备,如果再有催战的圣旨,他必然上疏,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朱慈烺为什么要定二十天的最低限度?原因有三,第一:疲兵。流贼五十万大军在开封城下停驻的时间越长,其兵马就越是疲惫,士气就越会低落,未来交战之时,官军的胜机就会更多。第二,为中牟县的小袁营争取整顿兵马、挖壕沟、布置陷阱的时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朱慈烺对这一个月整训兵马的进展,并不是太满意,虽然他每日以太子之尊巡视众营,所到之处,官兵都操练刻苦,颇有一番振作的气象,但朱慈烺心知肚明,这些都是表面现象,由于不能干涉各营的操练章程和将官的任免,各营对他虽然尊敬,但心底里却未必当一回事。
很明显的例子,虽然他已经两次邀请各营将官到京营之中参观,但真正效仿京营安营扎寨、队列操练的将官却一个也没有,连最最忠心的虎大威都依然按照旧有的办法在操练部队。
原因不外乎四个字,麻烦,无用。
这些总兵们都是宿将,都有自己一套认为行之有效的操练办法,他们都不觉得有向京营学习的必要。他们都认为,京营能在鱼台县取得大胜,并非是因为京营的操练办法,而是因为火器的强大。
当然了,朱慈烺一个月的巡视,并非全无效果,起码是加强了将士们对朝廷的忠心。从副将以下,甚至百总,旗长,只要有机会,朱慈烺就会停下脚步,和他们说上一两句话,虽然都是简单的家长里短,但却足够他们铭感在心了。而发放军饷,一个月的好吃好喝,整个官军的士气和求战之心已经提高了很多,如果是丁启睿杨文岳领军,这样的士气已经足够了,但朱慈烺却有更高的要求,他要像压弹簧一样的将将士们的求战之心压住,等到时机了,再猛然释放,到时弹起的力道必然超过现在的几倍甚至是十几倍。
军议结束。
虽然吴甡侯恂有异议,但朱慈烺力排众议,决定以二十日为最低期限,这中间除非开封局势发生大变化,否则大军不会出动,二十日之后,再看情况而定。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谋划虽然好,但却也挡不住天灾意外。
对于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朱慈烺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开封在这二十天之内被流贼意外攻克了,那么他就只能率领二十万大军直扑开封,和流贼面对面的硬钢了。相比于现在的优势局面,到时情况一定会非常惨烈,胜败难以预料。
但朱慈烺不动摇,战争从来没有百分百的胜机,白话讲,都需要一定的赌,不论是李牧当年在塞外痛击匈奴,李愬雪夜袭蔡州,都有一定的冒险性,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不冒险,就不可能有大胜利。
这中间,只是苦了开封的守军和百姓,他们将承受原本的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压力……
走出中军帐,吴甡和侯恂都脸色凝重。相互对视一眼之后,侯恂忽然笑了:“鹿友何必如此凝重?你们心里都是明白的,太子按兵不动,乃是兵家的上上之选,一旦二十日之期到达,我军兵发开封,到时会是一个必胜之局。”
吴甡负手遥望北方:“我何尝不知太子的坚持是正确的,然开封危急,陛下心急如焚,我担心的是到不了二十日之期,陛下的催战圣旨会再来!”
“那也无妨,若是陛下震怒,你我同下诏狱即可。”侯恂笑:“你老兄尚没有进过诏狱,该不是怕了吧?”
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侯恂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两人年纪相差一岁,进士只差一期,又同属东林党,不管公开还是私下,关系都相当不错。自从侯恂到军中,两人对谈,几乎是无不可言,常常互开玩笑。
吴甡摇头叹道:“若是开封失守,我下诏狱又何妨?我担心的是陛下在急怒之下,会撤换太子代天出征的职位,另寻督抚带兵。那一来,太子何以面对圣旨?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此事?我等身为辅臣,又何以面对太子?”
侯恂吃惊道:“太子乃国本,陛下不会如此莽撞处置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等身为太子辅臣,需早做准备。”吴甡目光灼灼地盯着侯恂。
侯恂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向吴甡深深一躬,肃容道:“鹿友有何打算,但说无妨,但有我侯大真能出力之处,某绝不推托!”
侯恂字大真。
“陛下如果撤换太子,到时督师大军的一定不是丁启睿,而是大真你。所以我想请大真和我一起上表,向陛下奏明此间的军情,同时说明太子按兵不动,以图一举击溃闯营的必要性!”吴甡道。
吴甡是太子亲信,在崇祯帝的心目中,此次太子在归德按兵不动,很大程度是受了吴甡的影响,如果撤换太子,当然不会再用吴甡领兵,丁启睿又证明不可用,而侯恂是左良玉的恩公,有侯恂在,左良玉必然用命,所以太子一旦被撤换,侯恂是一个必然的继位者。
侯恂苦笑:“我戴罪之身,没有上表的权力啊。”
“我上表,你在我名字后面联署即可。”吴甡道。
二品大员拉着一个戴罪官员上表,实在是本朝少见,细究起来,并不符朝廷的规制,但吴甡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对御座上的那一位有相当的了解,真要动了急怒,有些事是绝对能做出来的。
侯恂有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