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校对)第1000部分在线阅读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海瑞否?
“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本可为尧、舜、禹、汤,但陛下一意孤行,穷兵黩武,又闭塞言路,不听劝诫,天下人有言,隆武隆武,又聋又武啊……”
“违背祖制,擅改科举,崇尚西洋邪说,天下士子无所适从,国本为之动摇。”
“更有洋和尚登堂入室,以为肱骨,大江南北,无不为之愤慨。”
“借京察之名,将能言、敢言之人,驱逐出京,以猜疑诽谤辱臣下。”
“忠良不得其用,小人反倒扶摇直上。”
“内阁本是国家重臣,陛下使来,却是随心所欲,如傀儡一般。”
“君王不早朝,自古未闻。”
“皇后诸妃之封更是混乱,无名无姓之人也能为妃,祖宗之法破坏殆尽。”
“陛下之误多矣!”
“陛下登基不过四年,天下人就已经不值陛下矣!”
“如不能改弦更张,广开言路,取贤用能,清除邪说,天下必危。”
“太祖高皇帝说,‘有过必谏’‘遇事必言’,谏而不切者非忠也,言而不直者亦非忠也。臣身为佥都御史,不敢不言。”
“是以臣冒死进言,惓惓以为陛下言之。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
“啪!”
朱慈烺看完,脸色涨红,气血翻涌,猛拍桌子而起。
马嘉植虽然没有直接指着鼻子骂他昏君和混蛋,但却也是差不多,他知道,马嘉植这是在学海瑞啊,海瑞当年有《治安疏》,被称为天下第一疏,现在马嘉植的奏疏,俨然是要成为第二啊。
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被当成嘉靖骂。
这一刻,朱慈烺忽然理解明白,当年在看到海瑞《治安疏》的时候,嘉靖皇帝的惊怒和暴躁了。
一个皇帝被一个臣子如此骂,绝对是难以忍受的羞辱。
更何况,在朱慈烺看来,马嘉植所骂完全都是无理取闹,是一个旧有的顽固知识分子,对新时代新事物不能接受,而后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反扑。
这不止是在攻击他,也是在攻击他在穿越以来推行的一些新政!
“迂腐!糊涂!”
一瞬间,朱慈烺恨不得将奏疏撕成碎片,将眼前的桌面也掀翻在地,不然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愤怒和被攻击时的惊愕。
不过短暂的愤怒之后,朱慈烺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他并不是朱慈烺本尊,而是后世里福利院的一位残疾老师,知道世态炎凉,看惯了人情浅薄,曾经遭受的白眼和鄙夷,不知道有多少,对于侮辱,他受的多了,对于胸中的怒气,他比一般人更知道怎么控制,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熟知明清历史,并一直为之扼腕叹息的穿越者。
——满清实行文字狱,禁锢知识分子的思想,主子奴才成为上下遵循的铁律,满清一代,没有大臣敢直接骂皇帝,所谓的盛世,不过就是封住口唇的自欺欺人。
他不能变成自己所讨厌的那种人和君主。
在凝望黑暗深渊的同时,也要小心被黑暗所吞噬。
嘉靖帝曾说,海瑞想做比干,朕却不是纣王。
今日朱慈烺要说,你马嘉植想要做海瑞,朕却不是嘉靖,你有歪理,朕却不会给你口实,更不会因此而影响到改革的心志!
同时的,朱慈烺也清楚的知道,马嘉植并不是一个人,他今日的奏疏,应该是说出了很多迂腐顽固文官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这一份奏疏,虽然连当日海瑞的十分之一的说服力都比不上,但却依然足以掀起大风浪。
——文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殉道,想必马嘉植的棺材也已经是准备好了,估计此时正等着锦衣卫的提拿呢。
“传内阁。”
朱慈烺长长地吸气,压制心中的怒火和奔涌的血气。
……
内阁五臣都来了。
年轻皇帝严峻的脸色和殿内的肃杀之气,令五人都微微凛然,五人相互一看,都知道,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朱慈烺不多说,直接令田守信将马嘉植的密奏传给他们看。
“臣等死罪!”
五人看罢,都是大惊失色,齐齐跪在地上请罪——当年,海瑞上《治安疏》,历数嘉靖帝的种种不端,甚至说出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之类的话语,等于是将嘉靖帝骂了一个体无完肤、狗血喷头,其疏震动天下,是为臣子公开骂君的第一疏,因此被人称为天下第一疏。
这么多年,海瑞的《治安疏》依然振聋发聩,是为言官的楷模,内阁五臣都是大学问家,又多出身清流,对于海瑞海刚峰的名号,以及他的《治安疏》,那是太熟悉不过了,甚至是倒背如流,今日只看了奏疏的前几句他们就已经清楚的意识到,马嘉植这是在学海瑞,要行死谏啊!
只是今上继位刚刚四年,今日也刚不过是隆武三年,正事励精图治,勃勃向上之时,马嘉植却将年轻的隆武帝的等同于当年一意玄修、荒废朝政十几年、放任奸相严嵩为害朝廷的嘉靖帝,这是疯了吗?
陛下虽然一向和善,但毕竟年轻,未必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一旦雷霆震怒,马嘉植丢了性命是小,如果陛下因此怀疑背后有人指使,甚至是文官结党,继而兴起大狱,那就大事不妙了。
身为内阁辅臣,五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他们身为内阁,实现没有察觉,自然是有罪,于是就高呼死罪。
朱慈烺面色寒霜看着他们:“马嘉植骂朕是聋武,已经为天下人所不值,你们怎么看?”
首辅蒋德璟毫不犹豫,立刻高声道:“丧心病狂,胡言乱语,臣以为不值一驳!”然后又补充道:“马嘉植糊涂狂悖,指斥詈骂陛下,攻讦朝廷,应立刻拿下,交刑部大理寺审理,看他是何居心?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来!”
“臣附议!”三辅袁继咸,四辅范景文,五辅倪元璐立刻拱手,次辅李邦华补充一句道:“陛下,前番,朝廷商议各省分设都察院分院之时,马嘉植就竭力反对,口不择言,今日竟上如此狂悖之书、狂悖之言,俨然还是因为离京之事愤愤不平。老臣以为,他这是在学海瑞海刚峰啊。”
在陛下身边日久,五个辅臣都知道,陛下法纪严厉,作奸犯科者决不轻饶,但气量极大,日常处理政事,虽然常常也有庭仗,但却从来没有偏废,即便是阻挠之臣,但是有功,也是不计前嫌的大肆封赏,日常也很少寒脸,今日脸色看起来却是阴沉无比,好像十分生气,李邦华担心陛下盛怒之下,会对马嘉植做出极端处置,因此有意无意的提醒,马嘉植在学海瑞,陛下你万万不可盛怒之下,上了他的当啊。
朱慈烺面色冷冷,他知道,内阁说是严惩,但其实却都是想保马嘉植,只所以提议严惩,就是想要把审判的权力抓在刑部,而不是内廷东厂司礼监。在刑部,内阁还能有所控制,如果交到东厂锦衣卫,那事情就是他们所能知晓的了。
一时,朱慈烺忽然又有些恼怒,不过还是忍不住了。
“朕知道马嘉植在学海瑞,朕不会上当!”
朱慈烺看着内阁五臣,叹了一口气。
听到此,五臣都暗暗松口气。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又令他们的心提了起来。
“但这并不表示,朕会放过马嘉植!”朱慈烺脸色一沉,怒气忽然又喷涌而出。
五臣都听的心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着锦衣卫立刻缉拿进京,押入诏狱,他不是要学海瑞吗?那就让他学到底。”
“至于他骂朕的这份奏疏吗,世宗皇帝当年明发天下,今日朕也不会隐藏,你们拿去给六部九卿堂官、都察院御史通阅,看完之后,每人给朕写一篇回奏。对了,和海瑞的治安疏对着写,看马嘉植究竟学了海瑞的几分?是东施效颦,还是邯郸学步?”
“不要给朕和稀泥,谁对谁错,百官都要给朕写一个明白!”
一连下了三道命令,朱慈烺挥手。
内阁五臣急忙叩拜退下。
等他们都走了,朱慈烺靠坐在椅子里,长叹一声,眼睛里满是苦笑,俄而又是沉思——这天下之事,终究不是那么好做的,即便是身为皇帝,也不能事事如意,甚至被人辱骂也不能还口。
是马嘉植的错吗?
朱慈烺倒不这么认为。
马嘉植是清官,也是一个直臣,他的这份奏疏,在他自己看来,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因此他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将一些谁也不敢说的话语和言辞,置于皇帝的身上。
这是千年的顽疾,非一时所能解决,需的从根子上,也就是教育入手,如此才能渐渐改变……
说道教育,朱慈烺忍不住又头疼。
“陛下,奴婢有一句话,实在是忍不住。”田守信忽然跪在了御前。
朱慈烺睁开眼,冷静的目光看向一脸激动,眼神里都是愤愤的田守信,他立刻明白,田守信在为他鸣不平,而田守信要说什么,他也能大略猜一个差不多,于是摇头:“朕知道你要说什。但这件事,内廷东厂不能插手,马嘉植已经在奏疏里将朕骂的不堪了,如果你们再插手,岂非更是给他口实?”
“马嘉植大逆不道,缉拿审讯于他,本就是东厂锦衣卫的职责啊陛下。”田守信不放弃。
“那是过去,现在就让内阁和刑部处置吧。”朱慈烺声音冷静。
田守信抬起头,眼眶微红:“陛下,奴婢斗胆。不是奴婢在背后议论文臣,文臣们争功委过,官官相护,詈骂君父以邀直名,那是他们一向的传统,内心里,肯定有人在叫好,对马嘉植,他们是不会真正处置的。最后说不得会上下沆瀣一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到头来,玷污的还是陛下的圣名啊。”
朱慈烺却已经又闭上了眼睛,缓缓道:“那也得交给他们,朕把国家都交给他们了,难道区区一封奏疏和一个小小地佥都御史,就对他们放心不下了吗?”
见陛下已经闭上了眼睛,田守信不敢再说了,眼神里都是叹息,他觉得,陛下太宽容,不,是对文臣们太放纵了,马嘉植是一个人吗?肯定不是,马嘉植所代表的是一大群对新政不满的文官,这些人在朝在野,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力,陛下不使出雷霆手段,却交给软趴趴地内阁去处置,怎么可能有结果?
……
“马嘉植,是疯了吗?怎么会如此胡言乱语?幸亏陛下隐忍,不然非是大乱不可!”
出了乾清宫,袁继咸忍不住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