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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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有一个姓鲍的,以卖馄饨为生计。用一百文钱雇了他担负锅灶与砂罐,约定了明日午后。姓鲍的人欣然同意了。第二日看花的人到了后,我告诉他们原因,众人无不叹服。饭后我们一起出发,并且带了席垫。到达了南园,挑了柳荫下团团围坐。先烹茶煮茗,饮茶过后,接着烫酒热菜。
这一日风和日丽,遍地黄金之色,青衫红袖,穿行于田间小径之上,四周蝶蜂飞舞,令人不饮自醉。不久,酒菜已经热好,众人坐于草地之上大吃起来。姓鲍的担者也颇不俗,拉他过来一起饮酒。游人看到我们,无一不羡慕我们的这些奇思妙想。待饮酒至杯盘狼藉之时,众人都已陶然欲醉了,有人坐着,有人卧着,有人歌吟,有人长啸。红日将要落山之时,我很想念粥之滋味,姓鲍的人即刻又买了米煮了粥。众人饱腹而归。
芸说:“今日的游玩愉快吗?”众人回答说:“如若不是夫人的才智,哪会有如此快乐的光景啊!”众人大笑而散。
贫寒之士的起居、服饰、饮食,以及器皿、房屋,都应当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即是“就事论事”。
我喜欢喝点薄酒,不喜欢很多菜点。芸为我设计了一个梅花盒:用两寸大小的白瓷深碟子六只,中间摆放一只,周围摆放五只;用灰漆漆好,它的形状像一朵梅花。底部和盒盖均留出凹楞,盒盖之上的手柄有如花蒂。把它放到案头,就像一朵墨梅覆盖在桌子上面。打开盖子细看,仿佛菜肴装在梅花瓣中,一盒之内,六种颜色,两三个知己可以随意取食,吃完便再添续。另外做了一只矮边圆盘,便于放置酒杯、食筷、酒壶之类,可以随处摆放,挪移拾掇也很方便。这也是省俭食物的一个方面吧。
我的帽子领袜,都是芸自己所做。衣服破了,移东补西,务必要干净、整洁;衣服颜色都是选取暗淡的,以免垢迹明显。既可以出来会客,又可以作日常之用。这也是服饰省俭的一个方面吧。
刚到萧爽楼的时候,我嫌光线太暗,就用白纸糊墙,房间这才明亮了起来。到了夏日,楼下去掉了窗户,又没有护栏,我觉得空洞没有遮拦。
芸说:“有个旧的竹帘,为什么不用它来替代栏杆呢?
我问:“怎么替代呢?”
芸说:“用黝黑色的竹子数根,一竖一横,留出走路的空间。截半截竹帘搭在横着的竹子上,垂至地面,高度和桌子齐平,中间竖立四根短竹,用麻线扎结实。然后,在横竹上搭帘子的地方,寻一些旧的黑布条,连着横竹子一起裹起来缝上。如此,既可以遮拦作装饰,又不费钱。”这也是“就事论事”的一个方法吧。以此类推,古人所说的竹头、木屑都有用处。还真是所言不虚啊。
夏月之时,荷花初开的时候,晚间含着花苞,早晨时开放。芸就用小纱囊包上一些茶叶,放在花心里。次日早上再取出来,烹煮雨水冲泡,香韵尤其妙绝。
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中的坎坷,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往往是自己作孽所致罢了。
我则不是如此造成的。我的性格,讲情谊重然诺,爽直不羁,却因而给自己带来了负累。而且,我父亲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帮助朋友嫁女,抚养故人儿子,这样的事数不胜数。父亲挥金如土,大多是为了别人。我们夫妇偶尔有急需花钱的地方,免不了典当度过。最初是移东补西,接着就是难以为继了。正是应了谚语所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是有小人非议,慢慢又招致家人的讥笑。“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千古至理名言啊!
我虽然是长子,但家族之中排行第三,所以家中人都称呼芸为“三娘”。后来忽然改称为“三太太”。起初只是玩笑似的称呼,继而成了习惯,甚至不论尊卑长幼,都以“三太太”来称呼她。这难道是家庭发生变故的征兆吗?
乾隆乙巳(1785)年,我跟随父亲到海宁官舍服侍。
芸在家书中附寄了她写的便笺。父亲看到后说:“你媳妇既然能够写字,你母亲再有家信,就让她来代笔吧。”后来家中偶尔有些闲话,我母亲怀疑芸在家信中叙述不妥当,便不再让她代笔。我父亲见信不是芸的笔迹,就问我:“你媳妇生病了吗?”我立即写信问芸,也没有回复我。时间久了,我父亲生气地说:“想来是你媳妇不屑于代笔这件事了!”
待我回到家中,询问了其中缘由,想为她辩解一下,芸却急忙制止了我,说:“宁可被公公责骂,千万不能被婆婆不喜欢啊。”竟然不自我辩解清楚。
庚戌(1790)年春天,我又跟随父亲到邗江幕府服侍。有个叫俞孚亭的同事,带着家眷住在这里。
有次闲叙,我父亲对俞孚亭说:“一生辛苦,常年客居异乡,想着寻觅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也不能如意。做儿子的如果能够真心体会到父亲的心意,就应当于家乡寻觅一个人来,哪怕只是听听语音也好。”
俞孚亭转话给我,我就暗中写信给芸,让她请媒人物色,然后找到了一个姓姚的女子。芸觉得此事成功与否没有确定,就没有立即告知我母亲。等到姚氏女子来了,就借口说是邻居女子来邗江游玩的;等到我父亲让我接姚氏女子到他的寓所后,芸又听了别人的意见,托口说是我父亲向来中意的人。
我母亲见到姚氏女子后,说:“这不是来游玩的邻居女子吗,为什么要娶过来呢?”就这样,芸连婆婆的喜爱也失去了。
壬子(1792)年春天,我到真州幕府。
我父亲在邗江生了病,我前去探望,也病倒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在邗江陪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经向邻居妇人借款,请我做保人。现在人家追债很急。”我问启堂,启堂反而说嫂子无事生非。于是,我在回信的最后说:“现在父子两人都生了病,没有钱可以还债。待启堂弟回去后,让他自己处理就可以了。”
没等几天,父亲和我的病就痊愈了。我仍然回到了真州幕府。芸恰好回信寄到了邗江,我父亲拆信一看,其中提及启堂弟借邻居款项一事,并且说:“你母亲觉得老人的病都是因为姚姓妾室所致,现在公公的病基本痊愈,最好暗中嘱咐姚氏借口想家,我则安排她的父母到扬州接她回来。这实在是彼此都摆脱责备的方法呀。”
我父亲看到信中所说,愤怒之极,询问启堂借邻居妇人款项一事,启堂回答不知此事,于是写信训斥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却谗言诽谤小叔,而且称呼婆婆为令堂,公公为老人,简直荒唐至极!我已经专门安排了人,带信回苏州休掉她。你如若还稍有一点儿人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收到此信,如听到晴天霹雳,即刻回信给父亲认罪。随后借了匹马,迅速赶回苏州,极为担心芸因此寻了短见。到家后刚说完事情的经过,家人也拿了父亲的休书到了,信中历述了芸的种种过错,言语甚是绝情。芸哭泣着说:“我当然不应该信口乱说话,但公公应当宽恕我一个妇人的没有见识吧。”过了几日,我父亲又有一封亲笔信寄来,说:“我不做过分的事情,你带着你媳妇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吧,不要让我看见,免得让我生气就足够了。”
于是,我便安排芸寄居到外家。而芸觉得娘家母亲不在了,弟弟又没有踪影,不愿意住在同族人的家中。幸好我的朋友鲁半舫听说了此事而心生怜悯,让我们夫妇去住在他家的萧爽楼里。
过了两年,我父亲才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恰好我从岭南回来,我父亲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上一件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还愿意回家居住吗?”我们夫妇欣然答应,仍旧搬回了家中,和父母住在了一起。但谁能想到后面又有憨园这个孽障啊!
芸一直患有血疾,因为她的弟弟离家不回,母亲金氏又思念儿子而生病死去,悲伤过度所致。自从与憨园相识,一年多未见复发,我正庆幸她得到了良药。憨园却被有财势的人夺去了,那人以千金为聘礼,而且答应赡养她的母亲。美人早已经属于沙叱利一样的人了!我知道了这件事,但一直没敢和芸说。
直到芸也前去探询,才知道了事情的结局,回来就大哭,对我说:“真没有想到憨园如此薄情啊!”
我说:“是你太痴情罢了。青楼中人有什么情感呢?何况爱慕锦衣玉食之人,也未必能够甘心于荆钗布裙的日常。与其将来后悔,不如今日不成。”
我就这样再三安慰她。而芸始终以被憨园愚弄了为心头恨事,使得血疾发作,身体衰弱到几乎不能行走,药物也没有效用,病情时发时止,以致骨瘦形销。不几年时间,债务越来越多,家中的非议也逐日成了怨言。父母又因为芸与妓女结为姐妹一事,对她的憎恶日甚一日。我则居中调停,心境早已经不是人的时光了。
芸生有一个女儿,名叫青君,时年十四岁,知书达理,而且十分贤惠能干,典当首饰衣服,幸好有她操劳出力。还生有一个儿子,名叫逢森,时年十二岁,正跟随老师读书。
我一连几年没有入幕府工作,在家里摆了一个书画铺子,三日的进账还不够一日的花费。让人为之焦劳困苦,时常处于山穷水尽的窘境。时逢隆冬,没有皮衣,只能挺身度过。青君也因为衣服单薄而瑟瑟发抖,仍然口说不冷。因此,芸坚决不看病开药。
偶尔能够起床之时,恰好我有个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的幕府中回苏州,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佛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觉得工价较为可观,竟然绣了起来。然而春煦行色匆忙,不能久等,芸仅用了十天便赶制而成。芸身体原本虚弱,又突然如此辛劳,结果新增了腰酸头晕的病症。岂止命薄之人,佛也不能发慈悲啊!
绣完佛经之后,芸的病情更重了,每日端水喂药,使得家中上下都厌弃她了。
有个山西人在我画铺的左边租赁了房屋,以放高利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因而得以相识。我有个朋友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恳请我做担保,我以情意难却答应了,而这位朋友竟然席卷银两跑掉了。山西人就找我这个担保人催账,时时前来索要。最初我用书画抵账,最后直到没有财物能够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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