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不语(精校)第177部分在线阅读
“虽说北羌人杀了你……”
“我从来没有恨过北羌……你也是。”
“我可还记得……你说过的……呵……”叶北枳轻声笑了笑,“错的不是北羌……是打仗。”
“明明是错的,却是你一直在做的事,”叶北枳叹了口气,“……值得吗?”
话语断断续续,似乎是叶北枳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池南苇垂头看着那个背影,那股子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悲伤仿佛充斥着整个世界。
她一直没有仔细问过叶北枳以前的事,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见到叶北枳说这么多话。
不知过了多久,叶北枳似乎是把能说的都说完了,他撑着地站了起来,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走了。”
就像第一句话一样,言简意赅,只是最简单的告别。
道别过后,带着被山风吹起的衣摆洒脱离去。
叶北枳独自往山下走去,方定武等人默默跟在了后面。
池南苇咬了咬嘴唇,快走几步追了上去,牵住了叶北枳的手。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叶北枳不由得侧头看了看身边的这位可人儿,池南苇却只是嫣然一笑,便仿佛扫脱阴霾,撑起了一片阳光。
一路回到王翠红家中,走到内院便见到了还等在此处的牛耿和方秀菊夫妇,两人脸色都不太好,似乎是刚吵了一架。
牛耿扯出一张笑脸迎了上来,刚要说话,却被叶北枳打断道:“去祖祠……给营长上香。”
祖祠,一般是有宗室血脉或者对族内有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在死后被立在祖祠内供奉。
来到祖祠,叶北枳才拿起一炷香来,便有一老人快步走了进来。
牛耿脸色变了变,正要迎上去解释什么,却只见老人狠狠瞪了叶北枳几人一眼,便快步走向牛耿,一耳光扇在了牛耿脸上。
“啪——”这一耳光打得结实,声音清脆。
“谁让你带外姓人进来的!”老人看起来身子还硬朗,气得直跺脚。
牛耿捂着脸怒视老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但也快速把老人拉到了一边,轻声解释着。
老人似乎对解释并不领情,兀自跺着脚骂道:“那也不行——这里是祖祠!你个龟儿子——你知道祖祠是什么意思吗!”
牛耿似乎也急了,声音都有些压抑不住:“爹!那是银子——你没看到,你知道那是多少银子吗!起码一百两——他们只是拜一下牛大勇而已!”
“别给我提牛大勇!”老人听到这个名字更生气了,“当初我就不同意——要不是你跪在我床头求了我一晚上,哼——他一个当兵有什么资格进祖祠!”
“就凭他是当兵的。”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老人的话。
老人声音一滞,转过头来不满地盯着叶北枳:“你是什么人?”
“……我是牛大勇的兵。”叶北枳淡淡说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老人挥舞着双手,似乎是气到了极点,“我是牛家族长!我随时可以把牛大勇牌位给扔出——”
“你是百姓。”叶北枳再次打断了他的话,“……牛大勇是兵。”
“营长之所以打仗,之所以死……”叶北枳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就是为了……就是你这种人。”
“你——”老人还欲说话,叶北枳从怀里掏出那叠银票,一把扔在了老人怀里,银票散落一地。
叶北枳转过身,不去管牛耿夫妇忙着捡地上的银票,只是点燃了手中的香,对着架子角落里的那个小小牌位恭恭敬敬鞠了三躬,然后把香插在了香炉中。
做完这一切,叶北枳回过头来对在一旁久久不言语的王翠红说道:“……我们走了。”
王翠红忙不迭点着头:“那我送送你们。”
叶北枳摇了摇头:“留步。”
从宅子出来,方定武还兀自气愤道:“这家人忒的可恶,真恨不得打杀了了事!”
叶北枳不言。
池南苇摇了摇头,对方定武说道:“这可使不得,定武哥未免太意气用事——哑巴这是为了那位王翠红嫂嫂,她本就是再嫁之人,虽说在他们家过得或许并不太好,但终究是有个归宿,若是我们害了他们一家,不也是害了嫂嫂吗?所以我们甚至连难听话都不能多说,人各有福吧……”
第二百六十一章
千里戈壁不见城
四月,廿二,望北关外,有马蹄声渐近。
再过上不久就该立夏了,正午烈阳下,戈壁滩已经隐隐有了些炎热的味道。
一匹骏马的影子由远及近慢慢显现了出来,视角拉近来看,马上骑着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身负长剑,一头长发简单地束了垂在腰间;女子面笼轻纱,坐在马后环抱在男子腰间。
正是剑气近与虞美人。
百里孤城原本那一头雪发已然不在,而是变成了有些难看的灰白色。杨露指尖轻轻拂过百里孤城发梢,柔声说道:“看来你的旧疾是真的好了,已经有黑发慢慢长出来了。”
“嗯。”百里孤城微微点头,“那点睛石药性确是极好,无愧神药之名。”
“嗯……”杨露神色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百里孤城知道她这是想到了自己一身苦修功力被霸道药性毁尽了的事,出声安慰道:“你也莫恼,功力没了可以再练,命保住了就是万幸。”
“嗯——”杨露把头靠在百里孤城背上,微笑摇头道,“不练了。”
“嗯?”百里孤城一愣,侧了侧头,“不练了?为什么?”
“嘻嘻……”杨露轻声笑了起来,手指摆弄这百里孤城的发梢,“因为……有你护着我。”
百里孤城身子一僵,脸色有些窘迫地泛了红。
杨露半天得不到回答,有些责怪地拍了拍前面男人的后背:“喂——不愿意么?”
“咳咳——愿,愿意……正该如此。”
杨露一双美目微微眯起,手指在百里孤城背上轻轻划着,妩媚道:“那奴家怎么觉得……百里公子似是不愿意?”百里孤城浑身肌肉都在发硬,肃然正色道:“杨姑娘多虑了——这,这正是吾辈的本分。”
说话间,城池已经远远在望。
两人谈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任是杨露再怎么说些暧昧话语,百里孤城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杨露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离望北关越近,她越是能察觉到百里孤城心中的那份紧张和落寞,所有才会一直找着话题由头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真到了此处,才知道百里孤城那份寂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淡去的。
“……到了。”在离城不到一里路的地方,百里孤城停了下来,然后翻身下马。
杨露也跟着下了马,站在百里孤城身边陪他一起往城池望去。
“在准备要离开凉州府那两天……”百里孤城缓缓开口道,声音低沉得可怕。
杨露望向百里孤城侧脸,却发现他却不是在给自己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两天我去找过打仗的军士,问了望北关的事。”百里孤城抿了抿嘴唇,眼中痛苦神色清晰可见,“他们说……宛如人间炼狱……”
“北羌蛮子屠光了全城,把尸体尽数堆在城门前,竟似一座小山,垒得比城门还高。”百里孤城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土地,抬起头来时便迈步往前走去了,杨露牵着马紧跟在他身后。
“望北关的城墙本来就不高,几千人垒在一起……那肯定就比城墙还高了啊,我其实猜到了的。”百里孤城边走边说,“……我猜到了很多,我还知道凡是望北关土生土长的百姓,肯定都是不愿意走的,哪怕他们有机会提前离开,也是如此。”
“望北关的百姓多是被流放于此之人的后代,待得久了,这里便是家了,根已经扎下去了,便离不开了。”百里孤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的城门。
城门上,经过多年风霜洗礼的“望北关”三个字更加斑驳了,由女墙上渗下来的血迹干涸了以后粘在字上,已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他的视线再往两边的城墙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城墙下有着大片的焦黑,就连土地都干裂了开来。
“凉州府的军士给我说,”百里孤城继续喃喃说道,“当时城墙外堆在一起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隔着三里都能闻到那股熏天的臭味,为了不引起疫病,便下令一把火烧了。”
“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熄灭的迹象,黑烟滚滚直欲滔天,连飞鸟都没法经过,野兽更是连靠都不敢靠近。”百里孤城摇头轻笑,“呵,他们说这是望北关百姓怨气太深,一切活物都不敢过来。”
“由此……”百里孤城眼中似乎是也没了生气,目光缓缓扫过,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杨露听见他声音空洞地说道,“世间再无望北关,独留下一座死城……和一个百里孤城。”
百里孤城的目光在城墙上那行红褐色的血字上停了下来——闰犬智穷,也敢言谋?徒增笑尔!
百里孤城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剑:“望北关只是座小城,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没有人会再记得它了……”
“镪——”
长剑并未出鞘,却有一声清鸣响彻天地。
只因天地间有一人孑然而立,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
杨露骇然发现,头顶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凭空悬浮了无数柄由剑气组成的剑,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天空,皆尽微微颤抖,发出阵阵尖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