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33


果然,武汉遭受了大轰炸。印刷机器必须挪开,书局必须迁避,人口必须疏散。《抗到底》呢,便也由脱期而停顿了。就这么完了吗?哪能!我们若被炸弹吓昏便是暴日的成功。对于没有炸死的,暴日是切盼着吓个半死,颤抖着跪下求饶。抗到底的精神,无论是指本刊,还是指神圣的抗战而言,是根本没有屈膝这一说的。被打倒了不算失败,起来再干正是英雄。长期抗战就是不怕跌倒,而是要跌下去,马上立起来,又扑过敌人去。就是这小小的刊物,既然称为“抗到底”,也须抱定这不怕跌仆的精神。所以我们到重庆来复刊。
我们不敢说在武汉这几个月,有了什么了不起的贡献。我们只能说,我们的立场是精诚团结,一致抗战,抗战到底。明乎此,再看我们已刊行的十四期,就会明白了为什么这小刊物里既有政论,又有文艺,既有新小说,又有大鼓词。是的,谁写的都欢迎,只要他写的明白。什么题材都是好的,只要它有益于抗战。以前的十四期是这样,以后的还是这样。谁给我们写,写的是什么,全都决定于写者与文章是否在爱国的老百姓的立场上,为团结而呼吁,为加强抗战能力而发言。
我们认票不认人,而我们的票更是精诚团结,抗战建国。
因为上述的理由,所以我们自第四、五期以后,略为偏重通俗文艺。不,偏重还有语病。应当说由事实的演变,自然而然的走向此路来。我们的立场既是协力同心打日本鬼子,我们当然便顾及宣传的普遍性。政论及其理论是我们欢迎的,可是我们万不能因维持文章的水准,而忽略了士兵与老百姓。我们不但为他们写,还去找他们写稿子。我们不但要向他们宣传,也愿他们有机会说话。于是,一方面我们给他们写通俗的东西,另一方面我们也到难民区及伤兵医院等处去拉稿子。这样,我们交了许多军队中与难民收容所中的朋友;他们既是我们的读者,也是我们的撰稿员。我们与他们交换了意见与文字,自然我们不再舍弃他们,而且渐渐的感到,即使这小刊物完全刊载通俗文字也未为过分,虽然我们实际上并未这么办。不论如何吧,我们带出了偏重通俗文艺的趋向来。我们决不后悔这个演变,因为我们晓得别种刊物既能充分的供给高深的文字,我们就不妨多发表一些通俗的。军与民是抗战胜利的决定力量,大概没人反对,那么我们以俗易雅,或者也不能算走错了方向。
方向既定,我们开始设法向军队与乡间推销。对军队,还有些办法,因为军队既有组织,找到军部成长官便可以交涉。乡间可困难多了,书局不代往乡间发行,我们又无从亲自去赠送或推销,简直想不出主意。我们希望能将刊过的通俗文字汇编起来,另印小册,送到军队与民间去。自然我们没有够用的金钱去实现这理想,我们只希望有钱的人能帮忙,使我们如愿以偿。一首歌能使战士忘了疲劳,一出戏能使受伤的将士再赴前线。我们深信文艺的力量并不小于枪炮,因为我们曾亲自试验过,曾与军士和老百姓有过文字之缘的。
在复刊后,用不着说,我们的立场还是照旧,我们收稿的态度还是严肃而公开,我们最大的努力处还是在通俗文艺上!并且愿得到帮助,把这种文字送到军民与百姓的眼前。最后,我们希望在复刊后,能得到各界的批评与指导,使《抗到底》的文字真能作抗战到底的精神与力量的发动与发挥者。
载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五日《抗到底》第十五期
储蓄思想
我真不愿把文艺说成什么神秘的东西,可是赶到人家问我怎样写作,我又往往不能痛痛快快的,象二加二等于四那样的,给人家几句简单而有用的话。这使我非常的苦痛。你看,我确是写过了不少东西,可是我没有胆量声明我的成绩有什么了不起之处。我只能说我是在不断地学习。那么,你向一个文艺学徒问长问短,也就难怪我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对,我只好告诉你,你须先学习吧。假若你肯用心学习,我想你不久就能赶过我去。文艺并不是几个天才者的专利品,谁肯学习谁就能生产一些“文货”。
怎样学习呢?这,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有许多不同的路子都可以走到“文艺之家”的门前。现在,我只能就个人的经历作个简单的报告,供作参考而已。
要学习文艺,切勿专在文艺作品上打转儿。你要先有一些思想。真的,文艺作品不专仗着思想支持着,正象一个美人不能专仗脸子好而可以不要骨头不要肉那样。可是,文艺的最大的使命是发扬真理,怎可不先由思想入手呢?想想看,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也就不辨是非,不关心人类的生活合理不合理,那么,他怎能有正义感,怎能选择什么值得说,什么是废话呢?因此,你要储蓄思想。用思想作你的眼睛,去看,去分析,去判断,而后你才能找到你以为值得说的话。假若你以为某几句话值得说,非说不可,你必会把你的感情激动起来,设法用最足以动人的形式把它说出来。思想是花朵,感情是色与香。自然,一个富于感情的人,未必有高深的思想;一个有思想的人,又未必有深厚的感情。可是,预备做一个文艺家,你就非由思想上发泄你的感情不可,因为你若糊里糊涂,专凭感情的奔放去写作,你所给人家的也许只是一些伤感或成见;你可以成为一个风流才子,专用感情写出“红是相思绿是愁”,和“不住温柔住何乡”那样的聪明的句子,可是与人生大道理有什么关系呢?你是当代的人,你应当先关切当代人类的苦难与幸福。只有感情而没有思想,你便只会关心你自己,把你的一点小小的折磨与苦痛说到天那么大,而与旁人无关。风流才子,你要知道,是摩登世界人类的渣滓呀!
不过,你可也要记住,储蓄思想便是储蓄炸药,它也会炸死你自己,为安全计,你顶好躲它远些。思想与苦痛永远紧紧相随,因为一般的人不喜欢用他们的脑子,所以看别人一用脑子便吓一跳,而想把那个怪物用砖头打杀。你要准备吃砖头。
是的,文艺不专仗思想支持着,可是你若专从文字或感情上入手,你便很自然的只会制造些小玩意儿,花呀儿呀的哭哭啼啼,而不敢正眼看社会与世界;尽管文学与感情也是文艺中的重要构成分子。
再说,储蓄了思想,虽不能成功一个文艺者,你还不失为一个有头脑的人。若只耍弄耍弄文字,发泄发泄小小的牢骚,则不但不能成为伟大的文艺家,或者还把你自己毁掉——风流才子不往往是废物么?
有了思想,你该再注意世态。思想是抽象的,空洞的;世态是具体的,实在的。用你的思想去分析世态,而后你才会从浮动的人生中找到了脉络,才会找到病源。这样,你才能明白思想并不是死东西,而是在人们的心理与动态中隐藏着的。你须在若隐若现之中把它找出来,正象医生由病人的脸上发烧而窥见了肺部的隐病。你须描写世态,而描写世态,正所以传播思想。所谓具体的描写并非是照像,而是以态寄意。
有了思想,你才会知道文字不仅是字与字的联缀,而是逻辑的推断。胡涂的句子是胡涂人的声音。你一点也不要忽略了文字的重要,但是你更不应忽略了文字的根源——思想。你一点也不要忽略了感情的重要,但是你须先辨明哪是值得说的,哪是不值得说的,若给不值得一说的加上华美的外饰与感情,你便是骗人,便是变戏法,而不是制作文艺。
关于思想的重要已说了不少,就此打住,等有工夫再说别的吧。
载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文艺先锋》第六卷第一期
大时代与写家
每逢社会上起了严重的变动,每逢国家遇到了灾患与危险,文艺就必然想充分的尽到她对人生实际上的责任,以证实她是时代的产儿,从而精诚的报答她的父母。在这种时候,她必呼喊出“大时代到了”,然后她比谁也着急的要先抓住这个大时代,证实她自己是如何热烈与伟大——大时代须有伟大文艺作品。
就是在过去的几年中,大时代与伟大文艺的呼喊已经是不止一次了。虽然伟大文艺仍差不多是白卷,但文艺想配合着时代去扩大充实自己的这点勇气与热诚是值得称赞与同情的。
拿今天的抗战比起以前的危患,无疑的以前的大时代的呼声是微弱的多了;无疑的,伟大文艺之应运而生的心理也比以前更加迫切而真诚了。
可是,伟大文艺是否这次不再交白卷呢?
我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是,否,我都不敢说。
我所要作的只是凭着一些过去的事实,来供献一点意见;即使这点意见不无可取之处,她仍然不过是许多意见中的一个,并不敢自信这就是到伟大之路的唯一秘诀。
在文学史中,我们看到很多特出的写家怎样的在文艺工作之外去活动,莎士比亚写剧本,也拴班子与演戏;但丁是位政客,密尔顿是秘书,摆仑为争希腊独立而死。往近里看,自五四后我们所产生的几部较有价值的著作,也几乎都是作家们参加革命或其他实际工作的追忆与报告。于此,我们知道文艺与活动是怎样的密切相关。于此,我们知道等待着伟大文艺的来临是怎样的一种可怜的空想。活动不妨碍想象,而反是想象的培养与滋生。
再往真确里一点说,伟大文艺中必有一颗伟大的心,必有一个伟大的人格。这伟大的心田与人格来自写家对他的社会的伟大的同情与深刻的了解。除了写家实际的去牺牲,他不会懂得什么叫作同情;他个人所受的苦难越大,他的同情心也越大。除了写家实际的参加时代所需的工作,他不会了解他的时代;他入世越深,他对人事的了解也越深。一个广大的同情心与高伟的人格不是在安闲自在中所能得到的,那么,伟大文艺也不是一些夸大的词句所能支持得住的。思想通过热情才成为情操,而热情之来是来自我们对爱人爱国爱真理的努力与奋斗,来自我们对一种高尚理想的坚信与活动。在活动奋斗之中把我们的经验加多,把我们的人格提高,把我们的同情扩大。有了这种理想,信心,与经验,再加以文学的修养,自然便下笔不凡了。反之,我们只关在屋里,抱着胸中的那一钉点热气,也许遇到一股凉风便颤抖起来了。
专用文字去讨好的方法已经太旧了,要不然八股文也不会死灭。文学既是活东西,她就必须蜕出旧壳,象蜻蜓似的飞动在新鲜空气之中。因此,写家的企图必是想打破旧的方法与拘束,而杰作永远是打破纪录之作。哪里去找此种打破纪录的法宝?体验。把自己放在大时代的炉火中,把自己放在地狱里,才能体验出大时代的真滋味,才能写出是血是泪的文字。这种文字必不会犯脆弱,空洞,与抄袭等毛病。崇高的理想使写家立在大时代的前端,热烈的挣扎使他能具体的捉摸住当代普遍的情感;这样,他的思想与感情便足以代表当时的企冀与生活,所以她的著作才能作此时代的纪念碑。正如但丁的《神曲》,不管是上天堂入地狱,其中老有作者的影子与人格。
是的,大时代到了;这是伟大文艺的诞辰,但写家的伟大人格必须与她同时降生。行动,行动,只有行动能锻炼我们的人格;有了人格作根,我们的笔才会生花。
我看见一位伤兵,腿根被枪弹穿透。穿着一身被血,汗,泥,浸透糊硬的单衣,闭目在地上斜卧,他的创伤已不许他坐起来。秋风很凉,地上并没有一根干草,他就在那里闭目斜卧,全身颤抖着。但是,他口中没有一句怨言,只时时睁开眼睛看看轮到他去受疗治没有。他痛,他冷,他饥渴,他忍耐,他等着!
好容易轮到他了,他被一位弟兄背起,走进了临时医疗所。创口洗净,上了药,扎捆好,他自己慢慢的走出来。找了块石头,他骑马式的坐下。一位弟兄给了他一支烟卷。点着了烟,还是颤抖着,他微笑了一下:“谢谢!”也许是谢谢那支烟卷,也许是谢谢那些护士与医生,也还许是谢谢他已能在块石头上骑坐一会儿了!他已上了十字架,还要感谢那小小的一点他所该得的照料!
什么样的笔能形容出这种单纯,高尚,坚忍,英勇,温和,与乐观呢?什么话也没有,只是“谢谢”!神圣的战争,啊,这位战士是这神圣战争的灵魂与象征。他也许一字不识,单纯得象个婴孩;但是他作到了一切。他是服从着神圣战争的神旨,去受饥寒痛苦;一口香烟喷在面前,他仿佛是面对面的与神灵默语:他牺牲了一切,他感谢一切!在行动中,他的单纯的赤子之心光显了神圣的呼召,证实了我们忍无可忍而挺身一战的牺牲与自信,在牺牲中看见了光明,在单纯中显示了奇迹。
我们怎能了解这样单纯圣洁的战士呢?啊,只有我们也去作些与此类似的事情。我们有千言万语,来自书本,来自理论;真正的战士却作到了一切而一言不发。我们应当道出他所不肯与不会说出来的热情与真纯,这难道还不是可歌可泣的事么?哼!这,岂止是可歌可泣呢?但是我们必须先把我们的理想与信仰施诸实际的行动,我们的心才能跳得与他一样的快,我们的笔才能与他的默然和微笑一样微妙与崇高。经验不仅是想象的泉源,她也是坚定我们的信仰与加高我们的热情的火力。全面抗战须全体国民总动员;袖手旁观的是等死,还说什么伟大的文艺?作一分事,便有一分话可说;现在该作的事太多了。写家们!你怎能说出十分的话,而半分事也不去作呢?当你的爱人死去的时候,你晓得什么是悲痛;当你伺候一位伤兵的时候,你明白了什么是英雄。在凄风苦雨之中,你去由战场抬回一位殉国志士的尸身,你便连风之所以“凄”,雨之所以“苦”,也全领略到了。在全民族的苦战挣扎中,事事是前此未有的,事事给予新的印象与刺激;前此一切文章的旧套与陈腔全用不上了,要创作便须在面前的血泪生活中讨取生活;先有了新的生活,而后有创作的新内容与新形式。浮浅的观察是消极的,万物静观皆自得,本是无所动于心,怎能写出动心的文字呢?工作产生热情;我相信,不久那些英勇的战士之中必有会写出一些高伟热烈的文章来的。谁写出好文章也值得钦佩,但是写家——以文艺为神圣事工的写家——岂不觉得害羞?忌妒是没有用的,谁作了事谁便有真的感情与真的言语;写不出什么来的只好自怨自惭为何不及时的作些救国的事情。救国是我们的天职,文艺是我们的本领,这二者必须并在一处,以救国的工作产生救国的文章。朋友们,去作点什么!爱国不敢后人,咱们才有话说。否则大时代的伟大文艺却只有那位伤兵的“谢谢”;我们将永远不能了解这两个字的意义,而我们所写的将永远不着边际。
抗战文艺产自抗战写家,而抗战的事工正自繁多,我们满可以自由来选择与投效。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3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