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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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许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置闲身。
历世于今五九年,愿尝死味懒修仙。
一张苦脸唾犹笑,半老白痴醉且眠。
每到艰危诗入蜀,略知离乱命由天;
若应啼泪须加罪,敢盼来生代杜鹃。
夏天,能够住在有竹林的乡间,喝两杯白干,诹几句旧诗,不论怎么说,总算说得过来。一到冬天,在过去的两年里,可就不这么乐观了。冬天,我总住在城里。人多,空气坏,饮食欠佳,一面要写文卖钱,一面还要办理大家委托的事情;于是,由忙而疲,由疲而病;平价米的一些养份显然是不够支持这部原本不强健的身体的。一病倒,诸事搁浅;以吃药与静卧代替了写作与奔走。用不着招急生气呀,病魔是立意要折磨人的,并不怕我们向他恫吓与示威啊。病,客观的来说,会使人多一些养气的工夫。它用折磨,苦痛,挑动你,压迫你;你可千万别生气,别动肝火,那样一来,病便由小而大,由大而重,甚至带着你的生命凯歌而归。顶好,不抵抗,逆来顺受,使它无可如何。多喒知羞而退,你便胜利了。就是这样,我总是慢慢的把病魔敷衍走;大半已是春天了。春残夏到,我便又下了乡,留着神,试着步,天天写一点点文章;闲来无事便哼一半首诗。诗不高明,因为作者在贫血之余,不敢放胆为之也。因以“旧诗与贫血”名篇。
载一九四三年一月《抗战文艺》第八卷第三期
有声电影
二姐还没有看过有声电影。可是她已经有了一种理论。在没看见以前,先来一套说法,不独二姐如此,有许多伟人也是这样;此之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知之”也。她以为有声电影便是电机答答之声特别响亮而已。要不然便是当电人——二姐管银幕上的英雄美人叫电人——互相巨吻的时候,台下鼓掌特别发狂,以成其“有声”。她确信这个,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来她对电影就不大热心,每当电人巨吻,她总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据说有声电影是有说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还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报告都是这样,她才想开开眼。
二姥姥等也没开过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赢了钱,于是大请客。二姥姥三舅妈,四姨,小秃,小顺,四狗子,都在被请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决不能去看夜场;大家决定午时出发,看午后两点半那一场。看电影本是为开心解闷,所以十二点动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车站接个人什么的,二姐总是早去七八小时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车站去,恐怕临时找不到座位。
早动身可不见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说是十二点走哇,到了十二点三刻谁也没动身。二姥姥找眼镜找了一刻来钟;确是不容易找,因为眼镜在她自己腰里带着呢。跟着就是三舅妈找钮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没找到,结果是换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脸又洗了一刻多钟,这还总算顺当;往常一个脸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钟,还得有门外的巡警给帮忙。
出发了。走到巷口,一点名,小秃没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点多钟,没找着。大家决定不看电影了,找小秃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脱了,分头去找小秃。正在这个当儿,小秃回来了;原来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来找她们。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车,反正耽误不了。
二姥姥给车价还按着现洋换一百二十个铜子时的规矩,多一个不要。这几年了,她不大出门,所以老觉得烧饼卖三个大锅子一个不是件事实,而是大家欺骗她。现在拉车的三毛两毛向她要,也不是车价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动。她偏要走一个给他们瞧瞧。这一挂劲可有些“憧憬”:她确是有志向前迈步,不过脚是向前向后,连她自己也不准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为看电影特意换上高底鞋,似乎非扶着点什么不敢抬脚。她假装过去搀着二姥姥,其实是为自己找个靠头。不过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话,这二位一定是一齐倒下。四狗子和小秃们急得直打蹦。
总算不离,三点一刻到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映。这当然是电影院不对;难道不晓得二姥姥今天来么?二姐实在觉得有骂一顿街的必要,可是没骂出来,她有时候也很能“文明”一气。
既来之则安之,打了票。一进门,小顺便不干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红眼鬼,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以为天已经黑了,想起来睡觉的舒服;她主张带小顺回家。要是不为二姥姥,二姐还想不起请客呢。谁不知道二姥姥已经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声电影,将来见阎王的时候要是盘问这一层呢?大家开了家庭会议。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于小顺,好办,买几块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见红眼鬼了。事情便这样解决了。四姨搀着二姥姥,三舅妈拉着小顺,二姐招呼着小秃和四狗子。前呼后应,在暗中摸索,虽然有看座的过来招待,可是大家各自为政的找座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离而复散,分而复合,主张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块儿。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连喘带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满头是汗。观众们全忘了看电影,一齐恶声的“吃——”,但是压不下去二姐的指挥口令。二姐在公共场所说话特别响亮,要不怎样是“外场”人呢。
直到看座的电棒中的电已使净,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过,还不能这么马马虎虎的坐下。大家总不能忘了谦恭呀,况且是在公共场所。二姥姥年高有德,当然往里坐。可是二姥姥当着四姨怎肯以老卖老,四姨是姑奶奶呀;而二姐又是姐姐兼主人;而三舅妈到底是媳妇,而小顺子等是孩子;一部伦理从何处说起?大家打架似的推让,甚至把前后左右的观众都感化得直喊叫老天爷。好容易大家觉得让的已够上相当的程度,一齐坐下。可是小顺的糖还没有买呢!二姐喊卖糖的,真喊得有劲,连卖票的都进来了,以为是卖糖的杀了人。
糖买过了,二姥姥想起一桩大事——还没咳嗽呢。二姥姥一阵咳嗽,惹起二姐的孝心,与四姨三舅妈说起二姥姥的后事来。老人家象二姥姥这样的,是不怕儿女当面讲论自己的后事,而且乐意参加些意见,如“别的都是小事,我就是要个金九连环。也别忘了糊一对童儿!”这一说起来,还有完吗?一桩套着一桩,一件联着一件,说也奇怪,越是在戏馆电影场里,家事越显着复杂。大家刚说到热闹的地方,忽,电灯亮了,人们全往外走。二姐喊卖瓜子的;说起家务要不吃瓜子便不够派儿。看座的过来了,“这场完了,晚场八点才开呢。”
大家只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觉,二姐才想起问三舅妈:“有声电影到底怎么说来着?”三舅妈想了想:“管它呢,反正我没听见。”还是四姨细心,她说她看见一个洋鬼子吸烟,还从鼻子里冒烟呢,“电影是怎样作的,多么巧妙哇,鼻子冒烟,和真的一样,你就说。”大家都赞叹不已。
载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十九期
头一天
那时候,(一晃儿十年了!)我的英语就很好。我能把它说得不象英语,也不象德悟,细听才听得出——原来是“华英官话”。那就是说,我很艺术的把几个英国字匀派在中国字里,如鸡兔之同笼。英国人把我说得一楞一楞的,我可也把他们说得直眨眼;他们说的他们明白,我说的我明白,也就很过得去了。
给它个死不下船,还有错儿么?!反正船得把我运到伦敦去,心里有底!
果然一来二去的到了伦敦。船停住不动,大家都往下搬行李,我看出来了,我也得下去。什么码头?顾不得看;也不顾问,省得又招人们眨眼。检验护照。我是末一个——英国人不象咱们这样客气,外国人得等着。等了一个多钟头,该我了。两个小官审了我一大套,我把我心里明白的都说了,他俩大概没明白。他们在护照上盖了个戳儿,我“看”明白了:“准停留一月Only”。(后来由学校晏请内务部把这个给注销了,不在话下。)管它Only还是“哼来”,快下船哪,别人都走了。敢情还得检查行李呢。这回很干脆:“烟?”我说“no”;“丝?”又一个“no”。皮箱上画了一道符,完事。我的英语很有根了,心里说。看别人买车票,我也买了张;大家走,我也走;反正他们知道上哪儿。他们要是走丢了,我还能不陪着么?上了火车。火车非常的清洁舒服。越走,四外越绿,高高低低全是绿汪汪的。太阳有时出来,有时进去,绿地的深浅时时变动。远处的绿坡托着黑云,绿色特别的深厚。看不见庄稼,处处是短草,有时看见一两只摇尾食草的牛。这不是个农业国。
车停在Cannon
Street。大家都下来,站台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声音与姿式各有不同。我也慢条厮理的下来;上哪儿呢?啊,来了救兵,易文思教授向我招手呢。他的中国话比我的英语应多得着九十多分。他与我一人一件行李,走向地道车站去;有了他,上地狱也不怕了。坐地道火车到了Liverpool
Street。这是个大车站,把行李交给了转运处,他们自会给走到家去。然后我们喝了杯啤酒,吃了块点心。车站上,地道里,转运处,咖啡馆,给我这么个印象:外面都是乌黑不起眼,可是里面非常的清洁有秩序。后来我慢慢看到,英国人也是这样。脸板得要哭似的,心中可是很幽默,很会讲话。他们慢,可是有准。易教授早一分钟也不来;车进了站,他也到了。他想带我上学校去,就在车站的外边。想了想,又不去了,因为这天正是礼拜。他告诉我,已给我找好了房,而且是和许地山在一块。我更痛快了,见了许地山还有什么事作呢,除了说笑话?
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里给我找了房。这虽在“大伦敦”之内,实在是属Hert
ford
shire,离伦敦有十一哩,坐快车得走半点多钟。我们就在原车站上了车,赶到车快到目的地,又看见大片的绿草地了。下了车,易先生笑了。说我给带来了阳光。果然,树上还挂着水珠,大概是刚下过雨去。
正是九月初的天气,地上潮阴阴的,树和草都绿得鲜灵灵的。由车站到住处还要走十分钟。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行人,汽车电车上也空空的。礼拜天。街道很宽,铺户可不大,都是些小而明洁的,此处已没有伦敦那种乌黑色。铺户都关着门,路右边有一大块草场,远处有一片树林,使人心中安静。
最使我忘不了的是一进了胡同:Carnarvon
Street。这是条不大不小的胡同。路是柏油碎石子的,路边上还有些流水,因刚下过雨去。两旁都是小房,多数是两层的,瓦多是红色。走道上有小树,多象冬青,结着红豆。房外二尺多的空地全种着花草,我看见了英国的晚玫瑰。窗都下着帘,绿蔓有的爬满了窗沿。路上几乎没人,也就有十点钟吧,易教授的大皮鞋响声占满了这胡同,没有别的声。那些房子实在不是很体面,可是被静寂,清洁,花草,红绿的颜色,雨后的空气与阳光,给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它是城市,也是村庄,它本是在伦敦作事的中等人的居住区所。房屋表现着小市民气,可是有一股清香的气味,和一点安适太平的景象。
将要作我的寓所的也是所两层的小房,门外也种着一些花,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倒还自然;窗沿上悬着一两枝灰粉的豆花。房东是两位老姑娘,姐已白了头,胖胖的很傻,说不出什么来。妹妹作过教师,说话很快,可是很清晰,她也有四十上下了。妹妹很尊敬易教授,并且感谢他给介绍两位中国朋友。许地山在屋里写小说呢,用的是一本油盐店的账本,笔可是钢笔,时时把笔尖插入账本里去,似乎表示着力透纸背。
房子很小:楼下是一间客厅,一间饭室,一间厨房。楼上是三个卧室,一个浴室。由厨房出去,有个小院,院里也有几棵玫瑰,不怪英国史上有玫瑰战争,到处有玫瑰,而且种类很多。院墙只是点矮矮的木树,左右邻家也有不少花草,左手里的院中还有几株梨树,挂了不少果子。我说“左右”,因自从在上海便转了方向,太阳天天不定从哪边出来呢!
这所小房子里处处整洁,据地山说,都是妹妹一个人收拾的;姐姐本来就傻,对于工作更会“装”傻。他告诉我,她们的父亲是开面包房的,死时把买卖给了儿子,把两所小房给了二女。姊妹俩卖出去一所,把钱存起吃利;住一所,租两个单身客,也就可以维持生活。哥哥不管她们,她们也不求哥哥。妹妹很累,她操持一切;她不肯叫住客把硬领与袜子等交洗衣房:她自己给洗并烫平。在相当的范围内,她没完全商业化了。
易先生走后,姐姐戴起大而多花的帽子,去作礼拜。妹妹得作饭,只好等晚上再到教堂去。她们很虔诚;同时,教堂也是她们唯一的交际所在。姐姐并听不懂牧师讲的是什么,地山告诉我。路上慢慢有了人声,多数是老太婆与小孩子,都是去礼拜的。偶尔也跟着个男人,打扮得非常庄重,走路很响,是英国小绅士的味儿。邻家有弹琴的声音。
饭好了,姐姐才回来,傻笑着。地山故意的问她,讲道的内容是什么?她说牧师讲的很深,都是哲学。饭是大块牛肉。由这天起,我看见牛肉就发晕。英国普通人家的饭食,好处是在干净;茶是真热。口味怎样,我不敢批评,说着伤心。
饭后,又没了声音。看着屋外的阳光出没,我希望点蝉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地山也不讲话了。寂静使我想起家来,开始写信。地山又拿出账本来,写他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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