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75部分在线阅读
上哪儿去呢?
上海也并不妥当,古时候不是十九路军在上海打过法国鬼子吗?虽然打得鬼子跪下央告“中国爷爷”,可是到底飞机扔开花弹,炸死了不少稻香村的伙计,人肠子和腊肠一齐飞上了天!上海要是不可靠,南京便更不要提,南京没有租界地呀!江西有共产党:躲一枪,挨一刀,那才犯不上!
前边那位买济南府,二等。好吧,就是济南府好了。济南惨案不知道闹着没有?到了再说,看事情不好再往南跑,好主意。
买了二等票,可是得坐三等车,国难期间,车降一等。还不对,是这么着:不买票的——自然是有势力的——坐头等。买头等的坐二等。买二等的坐三等。买三等的拿着票地上走,假如他愿意运动运动的话;如若不愿意运动呢,可以拿着车票回去住两天,过两天再另买票来。王先生非常得意,因为神差鬼使买了二等票;坐三等无论怎说是比地上走强的。
车上已经挤死了两位;谁也不敢再坐下,只要一坐下就不用想再立起来,专等着坐化。王先生根本就没想坐下。他的地方也不错,正在车当中,车一歪,靠窗的人全把头碰在车板上,而他只把头碰在人们的身上。他前后的客人也安排得恰当——老天爷安排的,当然是——前面的那位身量很小,王先生的下巴正好放在那位的头上休息一下。后面的那位身体很胖,正好给王先生作个围椅,而且极有火力。王先生要净一净鼻子,手当然没法提上来,只须把前面穷人的头当炮架子,用力一激,两筒火山的岩汁就会喷出,虽喷出不很远,可是落在人家的脊背上。王先生非常的满意。
车到了天津,没有一位敢下车活动活动的,而异口同声的骂:“怎么还不开车?王八日的!”天津这个地名听着都可怕,何况身临其境,而且要停一点多钟。大家都不敢下车,连站台上都不敢偷看一眼;万一站台上有个日本小鬼,和你对了眼光,不死也得大病一场!由总站开老站,由老站开总站,你看这个麻烦劲!等雷呢!大家是没见着站长,若是见着,一人一句也得把他骂死了。“《大公报》来——”“新小说——”真有不怕死的,还敢在这儿卖东西;早晚是叫炸弹炸个粉碎!不知死的鬼!
等了一个多世纪,车居然会开了。大家仍然连大气不敢出,直等到天津的灯光完全不见了,才开始呼吸,好象是已离开了鬼门关,下一站便是天堂。到了沧州,大家的腿已变成了木头棍,可是心中增加了喜气。王先生的二簧又开了台。天亮以前到了德州,大家决定下去买烧鸡,火烧,鸡子,开水;命已保住,还能不给它点养料?
王先生不能落后,打着交手仗,练着美国足球,耍着大洪拳,开开一条血路,直奔烧鸡而去。王先生奔过去,别人也奔过去,卖鸡的就是再长一双手也伺候不过来。杀声震耳,慷慨激昂,不吃烧鸡,何以为人?王先生“抢”了一只,不抢便永无到手之日。抢过来便啃,哎呀,美味,德州的烧鸡,特别在天还未亮之际,真有些野意!要不怎么说,国家也不应当永远平平安安的;国家平安到哪儿去找这种野意,守站的巡警与兵们急了,因为一个卖烧饼的小儿被大家给扯碎了,买了烧饼还饶着卖烧饼小儿一只手,或一个耳朵。卖烧饼小儿未免死得惨一些,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大家的热烈足证人心未死。巡警们急了,抡开了十三节钢鞭,大打而特打,打得大家心中痛快,头上发烧,口中微笑。巡警不打人,要巡警干什么?大家不挨打,谁挨打?难道日本人来挨打?打吧,反正烧鸡不到手,誓不退缩。前进;王先生是鸡已入肚一半,不便再去冲锋,虽然只挨了一鞭,不大过瘾,可是打要大家分挨,未便一人包办,于是得胜回车。
车是上不去了。车门就有五十多位把着。出来的时候是由内而外,比较的容易。现在是由外而内,就是把前层的挤退一步,里边便更堵得结实,不亚如铜墙铁壁,焉能挤得进去,况且手内还拿着半只烧鸡,一伸手,嗐,丢了一口鸡身,未入车而鸡先失去一口,大不上算。王先生有点着急。
到底是中华的人民,黄帝的子孙,凡事有个办法。听,有人宣言:“来呀把谁从车窗塞进去?一块钱!”王先生的脑子真快,应声而出:“六毛,干不干?”“八角大洋,少了不干!”“来吧,”连半只烧鸡带王先生全进了窗门,很有趣味,可宝贵的经验:最好是头在内而脚仍悬在外边的时节,身如春燕,矫健轻灵。最后一个鲤鱼打挺,翩然而下,头碰了个大包。八毛钱付过,王先生含笑不言,专等开车。有四十多位没能上来,虽然可以在站台上饱食烧鸡,究竟不如王先生的既食且走,一群笨蛋!
太阳出来,济南就在眼前,十分高兴。过黄河铁桥,居然看见铁桥真是铁的。一展眼到了济南站,急忙下车,越挤越忙,以便凑个热闹,不冤不乐。挤出火车,举目观看,确是济南,白牌上有大黑字为证;仍怕不准,又细看了一番,几面白牌均题同样地名,缓步上了天桥;既然不拥挤,故须安走勿慌,直到听见收票员高喊:“妈的快走!”才想起向身上各处搜找车票。
出了车站,想起婚姻大事。可是家中还有个老婆,不免先写封平安家信,然后再去寻找爱人。一路上低吟:“爱人在哪里?爱人在哪里?”亦自有腔有韵。
下了旅馆,写了平安家信,吃了汤面;想起看报。北平还未被炸,心中十分失望。睡了一觉,出去寻求爱人。
载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论语》第十六期
悼于非閛的画
画师在施彩运墨方面,多遵宋元秘法,可是构图状物,一本真实,所以他笔下的一花一木既饶古趣,又有所创造。他极重写生。即在晚年,虽已成名,可是还时刻留神观察百卉虫鸟,以求精确。每逢公园牡丹盛开,或闻某处有菊花展览,他必去详为赏览,勾画底稿多幅。每值我家菊开,画师必来,徘徊花间,见细瓣如针,或色嫩韵秀,虽谓“这怎么画呢?”事实上,他并不畏难;他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把最不易摹拟的画了出来。这便是创造,因为前人没有这么画过。
他善养鸽,著有专书。为了保卫世界和平的宣传,他画过各种各式的鸽子。对鸽子的姿态,他有多年的观察。可是,有一次朋友们求他作大幅的翔鸽图,他为了难。平日放鸽,他只能仰观。他没从上俯视过鸽子如何飞翔。于是,他就到城楼上去俯视鸽群的起落,而后动笔描画。这种严肃的态度,使许多青年画家受到感动。
他坚持日课,每日必画。他画工笔画,费时间较多。可是在解放后,他有多少作品啊。这证明他是如何精勤,至老不懈。他只住着三间小屋,但是他不因环境局促,而稍弛怠。绘画就是他的生命,一拿起笔来,他就得到无穷的乐趣,日夕不息地把春花秋卉赠给广大群众。是的,他的作品是雅俗共赏,受到普遍称赞的。到了晚年,他笔下的群芳特别明艳。他说:万紫千红,争奇斗艳,才足以配合新社会的新气象。
是的,他热爱新社会。他衷心感激党对他个人与对传统绘画的关切与爱护。为表示他个人对党的感激,他刻了一块图章,文曰“再生”。当他卧病医院的时候,他还念念不忘的就是画家要靠近党,在党的领导下发展国画事业。
入医院之后,他极为乐观。他相信自己会恢复健康,会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来。可是,病痛夺去了他的生命,现在正在画舫斋展出的他的那幅极精采的“牡丹鸽子”遂成绝笔!
非閛先生,安息吧!您的独具风格的作品会流传下去,非的徒弟们不但会继承您的画法成为流派,而且也会发扬您的勤学苦练的精神,毕生不懈地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成就。您的画界朋友们现在团结得很好,而且会更好,国画的发展的确可以作到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安息吧,非閛先生,我们的国家正在百废俱兴,日趋富强,我们的美术事业也因之而欣欣向荣,生机活跃!
载一九五九年七月七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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