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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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普中学对学生说了几句话。我告诉他们:各处缠足的女子怎样在修路,抬土,作着抗建的工作。章川岛先生的小女儿下学后,告诉她爸爸:“舒伯伯挖苦了我们的脚!”(十二)
离龙泉村五六里,为凤鸣山。出上有庙,庙有金殿——一座小殿,全用铜筑。山与庙都没什么好看,倒是遍山青松,十分幽丽。
云南的松柏结果都特别的大。松塔大如菠萝,柏实大如枣。松子几乎代替了瓜子,闲着没事的时候,大家总是买些松子吃着玩,整船的空的松塔运到城中;大概是作燃料用,可是凤鸣山的青松并没有松塔儿,也许是另一种树吧,我叫不上名字来。
(十三)
在龙泉树,听到了古琴。相当大的一个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阴遮半院。绿阴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先生独奏大琴。
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
这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可是在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却发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于古乐。虽然他与我是新识,却一见如故,他的音乐好,为人也好。他有时候也作点诗——即使不作诗,我也要称他为诗人呵!
与他同院住的是陈梦家先生夫妇,梦家现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会几种外国语言,也长于音乐,正和查先生学习古琴。
(十四)
在昆明两月,多半住在乡了,简直的没有看见什么。城内与郊外的名胜几乎都没有看到。战时,古寺名山多被占用;我不便为看山访古而去托人情,连最有名的西山,也没有能去。在城内靛花巷住着的时候,每天我必倚着楼窗远望西山,想象着由山上看滇池,应当是怎样的美丽。山上时有云气往来,昆明人说:“有雨无雨看西山”。山峰被云遮住,有雨,峰还外露,虽别处有云,也不至有多大的雨。此语,相当的灵验。西山,只当了我的阴晴表,真面目如何,恐怕这一生也不会知道了;哪容易再得到游昆明的机会呢!
到城外中法大学去讲演了一次,本来可以顺脚去看筑竹寺的五百罗汉塑像。可是,据说也不能随便进去,况且,又落了雨。
连城内的园通公园也只可游览一半,不过,这一半确乎值得一看。建筑的大方,或较北平的中山公园还好一些;至于石树的幽美,则远胜之,因为中山公园太“平”了。
同查阜西先生逛了一次大观楼。楼在城外湖边,建筑无可观,可是水很美。出城,坐小木船。在稻田中间留出来的水道上慢慢的走。稻穗黄,芦花已白,田坝旁边偶而还有几穗凤眼兰。远处,万顷碧波,缓动着风帆——到昆阳去的水路。
大观楼在公园内,但美的地方却不在园内,而在园外。园外是滇池,一望无际。湖的气魄,比西湖与颐和园的昆明池都大得多了。在城市附近,有这么一片水,真使人狂喜。湖上可以划船,还有鲜鱼吃。我们没有买舟,也没有吃鱼,只在湖边坐了一会看水。天上白云,远处青山,眼前是一湖秋水,使人连诗也懒得作了。作诗要去思索,可是美景把人心融化在山水风花里,象感觉到一点什么,又好象茫然无所知,恐怕坐湖边的时候就有这种欣悦吧?在此际还要寻词觅字去作诗,也许稍微笨了一点。
(十五)
剧本写完,今年是我个人的倒霉年。春初即患头晕,一直到夏季,几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没想到,在昆明两月,倒能写成这一点东西——好坏是另一问题,能动笔总是件可喜的事。
(十六)
剧本既已写成,就要离开昆明,多看一些地方。从文与之琳约上呈贡,因为莘田病初好,不敢走路,没有领我去,只好延期。我很想去,一来是听说那里风景很好,二来是要看看之琳写的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十几万字,还在继续的写。
(十七)
查阜西先生愿陪我去游大理。联大的友人们虽已在昆明二三年,还很少有到过大理的。大家都盼望我俩的计划能实现。于是我们就分头去接洽车子。
有几家商车都答应了给我们座位,我们反倒难于决定坐哪一家的了。最后,决定坐吴晓铃先生介绍的车,因为一行四部卡车,其中的一位司机是他的弟弟。兄弟俩一定教我们坐那部车,而且先请我们吃了饭,吃饭的时候,我笑着说:“这回,司机可教黄鱼给吃了!”
(十八)
一上了滇缅公路,便感到战争的紧张;在那静静的昆明城里,除了有空袭的时候,仿佛并没有什么战争与患难的存在。在我所走过的公路中,要算滇缅公路最忙了,车,车,车,来的,去的,走着的,停着的,大的,小的,到处都是车!我们所坐的车子是商车,这种车子可以搭一两个客,客人按公路交通车车价十分之二买票。短途搭脚的客人,只乘三五十里,不经过检查站,便无须打票,而作黄鱼;这是司机车的一笔“外找”。官车有押车的人,黄鱼不易上去;这批买卖多半归商车作。商车的司机薪水既高,公物安全的到达,还有奖金;薪水与奖金凑起来,已近千元,此外且有外找,差不多一月可以拿到两三千元。因为入款多,所以他们开车极仔细可靠。同时,他们也敢享受。公家车子的司机待遇没有这么高;而到处物价都以商车司机的阔气为标准,所以他们开车便理直气壮。据说,不久的将来,沿途都要为司机们设立招待所,以低廉的取价,供给他们相当舒适的食宿,使他们能饱食安眠,得到一些安慰。我希望这计划能早早实现!
第一天,到晚八时余,我们才走了六十三公里!我们这四部车没有押车的,因为押车的既没法约束司机,跟来是自讨无趣,而且时时耽误了工夫一与司机冲突,则车不能动一到时候交不上货去。押车员的地位,被司机的班长代替了,而这位班长绝对没有办事的能力。已走出二十公里,他忘记了交货证;回城去取。又走了数里,他才想起,没有带来机油,再回去取来!商车,假若车主不是司机出身,只有赔钱!
六十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小饭馆,一位广东老人,不会说云南话,也不会说任何异于广东话的言语,作着生意。我很替他着急,他却从从容容的把生意作了;广东人的精神!
没有旅馆,我们住在一家人家里。房子很大,院中极脏。又赶上落了一阵雨,到处是烂泥,不幸而滑倒,也许跌到粪堆里去。
(十九)
第二天一早动身,过羊老哨,开始领略出滇缅路的艰险。司机介绍,从此到下关,最险的是圾山坡和天子庙,一上一下都有二十多公里。不过,这样远都是小坡,真正危险的地方还须过下关才能看到;有的地方,一上要一整天,一下又要一整天!
山高弯急,比川陕与西兰公路都更险恶。说到这里,也就难怪司机们要享受一点了,这是玩命的事啊!我们的司机,真谨慎:见迎面来车,马上停住让路;听后面有响声,又立刻停住让路;虽然他开车的技巧很好,可是一点也不敢大意。遇到大坡,车子一步一哼,不肯上去,他探着身(他的身量不高),连眼皮似乎都不敢眨一眨。我看得出来,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
在禄丰打尖,开铺子的也多是广东人。县城距公路还有二三里路,没有工夫去看。打尖的地方是在公路旁新辟的街上。晚上宿在镇南城外一家新开的旅舍里,什么设备也没有,可是住满了人。
(二十)
第三天经过圾山坡及天子庙两处险坡。终日在山中盘旋。山连山,看不见村落人烟。有的地方,松柏成林;有的地方,却没有多少树木。可是,没有树的地方,也是绿的,不象北方大山那样荒凉。山大都没有奇峰,但浓翠可喜;白云在天上轻移,更教青山明媚。高处并不冷,加以车子越走越热,反倒要脱去外衣了。
晚上九点,才到下关车站。几乎找不到饭吃,因为照规矩须在日落以前赶到,迟到的便不容易找到东西吃了。下关在高处,车子都停在车站。站上的旅舍饭馆差不多都是新开的,既无完好的设备,价钱又高,表示出“专为赚钱,不管别的”的心理。
公路局设有招待所,相当的洁净,可是很难有空房。我们下了一家小旅舍,门外没有灯,门内却有一道臭沟,一进门我就掉在沟里!楼上一间大屋,设床十数架,头尾相连,每床收钱三元。客人们要有两人交谈的,大家便都需陪着不睡,因为都在一间屋子里。
这样的旅舍要三元一铺,吃饭呢,至少须花十元以上,才能吃饱。司机者的花费,即使是绝对规规矩矩,一天也要三四十元咧。
(二十一)
下关的风,上关的花,苍山的雪,洱海的月,为大理四景。据说下关的风虽多,而不进屋子。我们没遇上风,不知真假。我想,不进屋子的风恐怕不会有,也许是因这一带多地震,墙壁都造得特别厚,所以屋中不大受风的威胁吧。早晨,车子都开了走,下关便很冷静;等到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车子都停下,就又热闹起来。我们既不愿白日在旅馆里呆坐,也不喜晚间的嘈杂,便马上决定到喜洲镇去。
由下关到大理是三十里,由大理到喜洲镇还有四十五里。看苍山,以在大理为宜;可是喜洲镇有我们的朋友,所以决定先到那里去。我们雇了两乘滑竿。
这里抬滑竿的多数是四川人。本地人是不愿卖苦力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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