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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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简记
地点:密云县城关公社的枟营大队。枟营位于密云县城外东北,约五里。
原因:为什么要到枟营去?因为这里有不少满、蒙旗人。在辛亥革命以前,满、蒙旗人以当兵吃粮为主要出路,往往是一人当兵,全家都吃他的那一份钱粮,生活很困难。赶到辛亥革命以后,旗兵钱粮停发,生活可就更困难了。旗兵只会骑马射箭,不会种地,没有手艺;钱粮一停,马上挨饿。他们的子弟呢,只有少数的念过书,或学过手艺,可以找点工作;大多数的青年既无文化,又不善于劳动,只好去做些小生意,往往连自己也养不活。原来,清朝皇帝对旗人的要求,就是只准报效朝廷,不许自谋生计。这就难怪他们不善于劳动了。辛亥革命呢,又有点笼统地仇视一切满人。这么一来,整整齐齐的枟营就慢慢地变成“叫花子营”了!有的人实在当无可当,卖无可卖,便拆毁了营房,卖了木料;有的甚至卖儿卖女!拆典当卖,死走逃亡,悲惨万状。这里原有满、蒙旗人二千户,是乾隆四十五年由北京调拨来的,担任皇帝到承德去避暑或狩猎的中途保卫工作。到解放时,只剩下了二百多户,都极穷困。因此,我要去看看他们今天是怎样活着呢。
今天的情况:解放后,他们分得了土地,由无业变为有土地的农民。这是个极大的变化!分得了土地,他们可是不会耕种。汉人教给了他们耕作技术,政府帮助他们添置了农具,买了牲口。他们逐渐掌握了技术,由不会劳动变为会劳动。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他们先后办起了互助组与公社,年年增产,有了信心,由会劳动变为热爱劳动。
那些位孤苦的老人,因壮年时贫困,无力结婚,没人照应,今天都得到照顾。孩子们呢,村里有两处小学,可以去读书。大队里人多地少,就搞些副业,增加收入。政府又帮助开了一道大渠,把水库的水从山后引进来,可以灌田增产。老的营房或加以修补,或另建新房,新房都既坚固又敞亮。我所访问到的农家里,都养着鸡、猪;院里种着玉米、白薯,或果木青菜。村里有了电灯。
感想:上述的一点很简略的事实,却含有极深刻的意义。劳动救活了一大群已快饿死的人,起死回生!在辛亥革命以前,满、蒙旗人以当兵吃粮为业,管钱粮叫做铁杆庄稼。事实上,服兵役的才有一份钱粮,当不上兵的并没有收入,铁杆庄稼并养不活一家人。现在,在公社制度下,只要肯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全家全族就都能吃饱穿暖,幸福日增。社会主义才是真的铁杆庄稼!
有一位七十岁的满族老人说得好:“在解放前,我看不到任何活路儿,只好等死!可是,从第一回看到解放军,我就看明白:我又活了!从那天起,我就决定听党与毛主席的话,叫我怎办我怎办!”是的,这位老人便是办互助组与公社的积极分子之一。现在,他已年高体弱,不能劳动了。可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时常用他的话鼓舞社员们积极生产,爱护集体。我想,他的话实在是说出了大队中所有的满、蒙旗人的爱党与感激毛主席的心情。
在北京城里,我看到了许多满、蒙族的亲戚朋友,如何在解放后由失业而就业,由无衣无食而吃饱穿暖。可是,这些人与事都是分散的,东一个西一个的。虽然由每一个这样的人与事上,都能使我联想到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满、蒙旗人全会得救,可是我心中到底似乎缺少一个更具体更鲜明更大一些的事例。在枟营,我找到了这样的例子。这里还有二百多户满、蒙旗人,有的还住着二百来年前建造的营房,有的老太太还梳着旗髻。有了这个较大的事例,我就能够更具体地向全世界说: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里,我们满、蒙旗人又都活了,而且活得愉快,有意义,因为我们是在民族的大家庭里同各民族的兄弟姐妹一齐劳动,一齐建设社会主义!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好,就要再多去看看,据说在西山面前,在东陵……也有满、蒙旗人在公社里劳动,过着幸福的生活。就要去看看,并希望写出些文章来,证明新中国各民族的人民如何团结,如何平等,如何欢快,如何热烈爱戴党与毛主席!
载一九七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北京日报》
搬家
一提议说搬家,我就知道麻烦又来了。住着平安,不吵不闹,谁也不愿搬动。又不是光棍一条,搬起来也省事。既然称得起“家”,这至少起码是夫妇两个,往往彼此意见不合,先得开几次联席会议,结果大家的主张不得不折衷。谁去找房,这个说,等我找到得几时,我又得教书,编讲义,写文章,而且专等星期去找;况且我男人家又粗心又马虎,还是你去吧。那个说,一个女人家东家进,西家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得看仔细,打听明白,就是看妥了,和房东办交涉也是不着,全权通交在一人身上,这个责任,确是不轻。
没有法子,只得第二天就去实行,一路上什么也引不起注意,就看布告牌上的招租帖,墙角上,热闹口上通都留神,这还不算。有的好房就不贴条子,也不请银行信托部来管,这可不好办。一来二去的自己有了点发现,凡是窗户上没有窗帘子,你就可拍门去问。虽然看不中意,但是比较起所看的房确是强的多。
住惯北平的房子,老希望能找到一个大院子。所以离开北平之后,无论到天津,济南,汉口,上海,以至青岛,能找到房子带个大院子,真是少有。特别是在青岛,你能找到独门独院,只花很少的租价,就简直可说没有。除非你真有腰包,可以大大的租上座全楼。
我就不喜欢一个楼,分楼上一家,楼下一家,或是楼分四家住。这样住在楼上的人多少总是占便宜的。楼下的可就倒霉。遇见清净孩子少的还好,遇见好热闹,有嗜好的,孩子多的,那才叫活糟。而且还注意同楼是不是好养狗。这是经验告诉我,一条狗得看新养的,还是旧有的。青岛的狗种,可属全世界的了,三更半夜,嚎出的声真能吓得你半夜不能安睡。有了狗群,更不得安生,决斗声,求爱声,乳狗声,比什么声音都复杂热闹。这个可不敢领教了!
其次看同楼邻居如何;人口,年龄,籍贯,职业,都得在看房之际顺口答音的,探听清楚。比如说吧,这家是南方人,老太太是湖北的,少奶奶是四川的,少爷是在港务局作事,孩子大小三个;这所楼我虽看的还合适,房间大,阳光充足,四壁厕所厨房都干净,可是一看这家邻居,心就凉爽了。第一老太太是南方的我先怕。这并不是说对于南方的老太太有什么仇恨,而是对于她们生活习惯都合不来。也不管什么日子,黑天白日,黄钱白钱——纸钱——足烧一气,口中念念有词,我确是看不下去。再有是在门前买东西,为了一分钱,一棵菜,绝不善罢甘休买成功,必得为少一两分量吵嚷半天,小贩们脸红脖子粗的走开。少奶奶管孩子,少爷吊嗓子,你能管得着么?碰巧还架上廉价无线电,吵得你“姑子不得睡,和尚不得安”。所以趁早不用找麻烦。
论到职业上,确是重大问题。如果同楼邻居是同行,当然不必每天见面,“今天天气,哈哈哈”,或者不至于遭人白眼,扭头不屑于理“你个穷酸教书匠”,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气概。有时还特别显示点大爷就是这股子劲,看着不顺眼,搬哪!于是乎下班之后约些朋友打打小牌。越是更深人静,红中白板叫得越响,碰巧就继续到天亮,叫车送客忙了一大阵,这且不提。
你遇见这样对头最好忍受。你若一干涉,好,事情更来得重,没事先拉拉胡琴,约个人唱两出。久而久之,来个“坐打二簧”,锣鼓一齐响,你不搬家还等着什么?想用功到时候了,人家却是该玩的时候;你说明天第一堂有课,人家十时多才上班。你想着票友散了,先睡一觉,人家楼上孩子全起来了,玩橄榄球,拉凳子,打铁壶又跟上了。心中老害怕薄薄一层楼板,早晚是全军覆没,盖上木头被褥,那才高兴呢!
一封客客气气的劝告信,满希望等楼上的先生下了班,送了过去,发生点效力。一会儿楼上老妈子推门进来说,我们太太不认识字,老爷不在家,太太说不收这封信。好吧,接过来,整个丢进字纸篓里。自愧没作公安局长。
一个月后,房子才算妥当了,半年为期,没有什么难堪条件。回来对她一说,她先摇头,难道楼下你还没住够?我说,这次可担保,一定没有以前所受的流弊。房子够住,地点适宜,离学校,菜市,大街都近,而且喜欢遇到整齐的院子,又带着一个大空后院,练球,跳远,打拳都行。再说楼上只住老夫妇俩,还是教育界。她点了点头。
两辆大敞车,把所有的动产,在一早晨都搬了过去,才又发现门口正对着某某宿舍三个敞口大垃圾箱。掩鼻而过可也!
载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日《谈风》第四期
行都通讯
亢德兄:
是的,为《宇宙风》百期纪念,的确应当写点什么。不过我正在写制万行长诗,诗难才短,且多杂事,每日仅能得十行八行;故决定停写杂文,以期慢而长,总还有写成的希望。为百期纪念撰文,遂必落空,只盼情有可原,格外原谅!长诗已成十段,都被友人们要去;既不肯再写杂文,也只好向我索诗,并非写的怎么了不得。你别忙,容我慢慢的写,我会给你保留两段(约三万行),虽赶不上百期纪念号,但三万行诗在那里也总占些地方,不是呢?
就这么办吧,即不多说。
我猜,你也许会把此函发表,在百期纪念号上凑凑热闹。那么,我就多少的报告一些行都方面的事实,填满这张纸吧。今年的戏剧月(四月)在重庆比去年还火炽。《黑地狱》,《软体动物》两出旧戏重排而外,章泯的《黑暗的笑声》,顾一樵的《岳飞》,余上沅的《从军乐》,曹禺的《蜕变》,阳翰笙的《塞上风云》,与宋之的和我合编的《国家至上》,都紧接演出,你说热闹不热闹?看话剧的人确是一天多似一天,实在是好现象。剧本呢,也不完全是抗战八股了,而开始在人物创造方面留意,似亦值得称许。
在文章方面,最热闹的是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内容如何,一言难尽,我只能说这次的争辩,已是按理自陈,按理反驳,而没有乱骂的。我忙,所以没参战,可是对大家所取的争而不骂的好态度,十分的钦佩。
重庆的文艺刊物也比去年更有起色。文艺协会的会刊已改成月刊,每期容纳十万字以上,甚是结实。《文艺月刊》,《七月》,《弹花》,都还照常出版,新又添了一个《文学月报》,销路也很好。
近来出版的书,以剧本为最多,小说仍然缺乏,特别是长篇,这大概是因为(一)剧本有突击能力,写成即可上演,马上收到宣传的效果;(二)写家们穷,天天由于到口的挣钱吃饭,不能把牙支起来,在长期绝食中撰制长篇小说。至于诗,集子仍不多见,可是已由大家的努力把它的地位提高了好多;各刊物已给它以很好的地位,不再用以补白了。就说到这里为止吧,祝吉!
弟老舍五月九日
载一九四○年十月《宇宙风》百期纪念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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