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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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山,该回去了。路上到处还是那么绿,还有那么多的草木,可是总看不厌。这里有一片荞麦,开着密密的白花;那里有一片高粱,在微风里摇动着红穗。也必须立定看一看,平常的东西放在这里仿佛就与众不同。正是因为有些荞麦与高粱,我们才越觉得全部风景的自自然然,幽美而亲切。看,那间小屋上的金黄的大瓜哟!也得看好大半天,仿佛向来也没有看见过!
是不是因为札兰屯在内蒙古,所以才把五分美说成十分呢?一点也不是!我们不便拿它和苏杭或桂林山水作比较,但是假若非比一比不可的话,最公平的说法便是各有千秋。“天苍苍,野茫茫”在这里就越发显得不恰当了。我并非在这里单纯地宣传美景,我是要指出,并希望矫正以往对内蒙古的那种不正确的看法。知道了一点实际情况,象札兰屯的美丽,或者就不至于再一听到“口外”、“关外”等名词,便想起八月飞雪,万里流沙,望而生畏了。
载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人民日报》
鬼与狐
我所见过的鬼都是鼻眼俱全,带着腿儿,白天在街上蹓跶的。夜里出来活动的鬼,还未曾遇到过;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因为我不敢走黑道儿。平均的说,我总是晚上九点后十点前睡觉,鬼们还未曾出来;一睁眼就又天亮了,据说鬼们是在鸡鸣以前回家休息的。所以我老与鬼们两不照面,向无交往。即使有时候鬼在半夜扒着窗户看看我,我向来是睡得如死狗一般,大概他们也不大好意思惊动我。据我推测,鬼的拿手戏是在吓唬人;那么,我夜间不醒,他也就没办法。就是他想一口冷气把我吹死,到底未能先使我的头发立起如刺猬的样子,他大概是不会过瘾的。
假若黑夜的鬼可以躲避,白天的鬼倒真没法儿防备。我不能白天也老睡觉。只要我一上街,总得遇上他。有时候在家中静坐,他会找上门来。夜里的鬼并不这样讨人嫌。还有呢,夜间的鬼有种种奇装异服与怪脸面,使人一见就知道鬼来了,如披散着头发,吐着舌头,走道儿没声音,和驾着阴风等等。这些特异的标帜使人先有个准备,能打呢就和他开仗,如若个子太高或样子太可怕呢,咱就给他表演个二百米或一英里竞走,虽然他也许打破我的纪录,而跑到前面去,可是到底我有个希望。白天的鬼,哼,比夜间的要厉害着多少倍,简直不知多少倍。第一,他不吐舌头,也不打旋风;他只在你不留神的时候,脚底下一绊,你准得躺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见得比我难看,十之八九是胖胖的,一肚子鬼胎。他要能吓唬你,自然是见面就“虎”一气了;可是一般的说,他不“虎”,而是嬉皮笑脸的讨人喜欢,等你中了他的计策之后,你才觉出他比棺材板还硬还凉。他与夜鬼的分别是这样:夜鬼拿人当人待,他至多不过希望拉个替身;白日鬼根本不拿人当人,你只是他的诡计中的一个环节,你永远逃不出他的圈儿。夜鬼大概多少有点委屈,所以白脸红舌头的出出恶气,这情有可原。白日鬼什么委屈也没有,他干脆要占别人的便宜。夜鬼不讲什么道德,因为他晓得自己是鬼;白日鬼很讲道德,嘴里讲,心里是男盗女娼一应俱全。更厉害的是他比夜鬼的心眼多,他知道怎样有组织,用大家的势力摆下迷魂大阵,把他所要收拾的一一的捉进阵去。在夜鬼的历史里,很少有大头鬼、吊死鬼等等联合起来作大规模运动的。白日鬼可就两样了,他们永远有团体,有计划,使你躲开这个,躲不开那个,早晚得落在他们的手中。夜鬼因为势力孤单,他知道怎样不专凭势力,而有时也去找个清官,如包老爷之流,诉诉委屈,而从法律上雪冤报仇。白日鬼不讲这一套,世上的包老爷多数死在他们的手里,更不用说别人了。这种鬼的存在似乎专为害人,就是害不死人,也把人气死。他们什么也晓得,只是不晓得怎样不讨厌。他们的心眼很复杂,很快,很柔软——象块皮糖似的怎揉怎合适,怎方便怎去。他们没有半点火气,地道的纯阴,心凉得象块冰似的,口中叼着大吕宋烟。
这种无处无时不讨厌的鬼似乎该有个名称,我想“不知死的鬼”就很恰当。这种鬼虽具有人形,而心肺则似乎不与人心人肺的标本一样。他在顶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头,在极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到享乐。他吃,他唱,他交媾,他不知道死。这种玩艺们把世界弄成了鬼的世界,有地狱的黑暗,而无其严肃。
鬼之外,应当说到狐。在狐的历史里,似乎女权很高,千年白狐总是变成妖艳的小娘子——可惜就是有时候露出点小尾巴。虽然有时候狐也变成白发老翁,可是究竟是老翁,少壮的男狐精就不大听说。因此,鬼若是可怕,狐便可怕而又可喜,往往使人舍不得她。她浪漫。
因为浪漫,狐似乎有点傻气,至少比“不知死的鬼”傻多了。修炼了千年或更长的时间才能化为人形,不刻苦的继续下工夫,却偏偏为爱情而牺牲,以至被张天师的张手雷打个粉碎,其愚不可及也。况且所爱的任往不是有汽车高楼的痴胖子,而是风流年少的穷书生;这太不上算了,要按着世上女鬼的逻辑说。
狐的手段也不高明。对于得恶他们的人,只会给饭锅里扔把沙子,或把茶壶茶碗放在厕所里去。这种办法太幼稚,只能恼人而不叫人真怕他们。于是人们请来高僧或捉妖的老道,门前挂上符咒,老少狐仙便即刻搬家。在这一点上,狐远不及鬼,更不及白日的鬼。鬼会在半夜三更叫唤几声,就把人吓得藏在被窝里出白毛汗,至少得烧点纸钱安慰安慰冤魂。至于那白日鬼就更厉害了,他会不动声色的,跟你一块吃喝的功夫,把你送到阴间去,到了阴间你还不知道是怎回事呢。
我以为说鬼与狐的故事与文艺大概多数的是为造成一种恐怖,故意的供给一种人为的哆嗦,好使心中空洞的人有些一想就颤抖的东西——神经的冷水浴。在这个目的以外,也许还有时候含着点教训,如鬼狐的报恩等等。不论是怎样吧,写这样故事的人大概都是为避免着人事,因为人事中的阴险诡诈远非鬼所能及;鬼的能力与心计太有限了,所以鬼事倒比较的容易写一些。至于鬼狐报恩一类的事,也许是求之人世而不可得,乃转而求诸鬼狐吧。
载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论语》第九十一期
五四之夜
五四。我正赶写剧本。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连昨日的空袭也未曾打断我的工作。写,写,写;军事战争,经济战争,文艺战争,这是全面抗战,这是现代战争:每个人都当作个武士,我勤磨着我的武器——笔。下午四时,周文和之的罗烽来了。周文来自成都,刚下车,即来谈文艺协会成都分会今后会务推动的办法。谈了没好久,警报!到院中看看,又回到屋中,继续谈话。五时,又警报,大家一同下了地洞;我抱着我的剧本。一直到六点多了,洞中起了微风——天空上必有什么变动;微风从腿下撩过去;响了!响了!洞里没有光,没有声,没有任何动静,都听着那咚咚的响声,都知道那是死亡的信号,全咬上牙!
七时了,解除警报。由洞里慢慢出来,院里没有灯光,但天空全是亮的。不错,这晚上有月;可是天空的光亮并非月色,而是红的火光!多少处起火,不晓得;只见满天都是红的。这红光几乎要使人发狂,它是以人骨,财产,图书,为柴,所发射的烈焰。灼干了的血,烧焦了的骨肉,火焰在喊声哭声的上面得意的狂舞,一直把星光月色烧红!
之的罗烽急忙跑出去,去看家里的人。知道在这一刹那间谁死谁生呢。狂暴的一刻便是界开生死的鸿沟。只剩下周文与我,到屋里坐下。没的谈,我们愤怒;连口水也没的喝,也不顾得喝!有人找,出去看,赵清阁!她头上肿起一个大包,脸上苍白,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几句话就够了:她去理发,警报,轰炸,她被震倒,上面的木石压在身上;她以为是死了,可是苏醒了过来。她跑,向各路口跑,都被火截住;火,尸,血,断臂,随时刺激着她,教她快走;可是无路可通。那小学生,到市内来买书,没有被炸死,拉住了她;在患难中人人是兄弟姊妹。她拉着他,来找我,多半因为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过来;冲天的火光还未扑到这边。
安娥也来到。她还是那么安闲,只是笑不出;她的脸上有一层形容不出的什么气色与光亮;她凝视着天上的红光,象沉思着什么一点深奥的哲理。
清阁要回家,但无路可通。去看陆晶清,晶清已不知上哪里去了。我把周文请出来,打算去喝点水,找点东西吃。哪里还有卖水卖饭的呢,全城都在毒火的控制下!
院中喊起来,“都须赶快离开!”我回到屋中,拿起小皮包,里面是我的剧本底稿与文艺协会的重要文件。周文一定教我拿点衣服,我抓了一把,他替我拿着。
到院中,红光里已飞舞着万朵金星,近了,离近了,院外的戏园开着窗子,窗心是血红通亮的几个长方块!到门口,街上满是人,有拿着一点东西的,有抱着个小孩的,都静静的往坡下走——坡下是公园。没有哭啼,没有叫骂,火光在后,大家静静的奔向公园。偶然有声音叫,是服务队的“快步走”,偶然有阵铃响,是救火车的疾驰。火光中,避难男女静静的走,救火车飞也似的奔驰,救护队服务队摇着白旗疾走;没有抢劫,没有怨骂,这是散漫惯了的,没有秩序的中国吗?象日本人所认识的中国吗?这是纪律,这是团结,这是勇敢——这是五千年的文化教养,在火与血中表现出它的无所侮的力量与气度!
在公园坐了会儿,饿,渴,乏。忽然我说出来,看那红黄的月亮!疯狗会再来的,向街上扫射;烧了房,再扫射人,不正是魔鬼的得意之作么?走,走,不能在这里坐一夜!绕道出城。大家都立起来。
我们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谁还不认识日本鬼子的那点狡猾呢!出了公园,街巷上挤满了人,都要绕道出城。街两旁,巷两旁,在火光与月色下,到处是直立的砖柱,屋顶墙壁都被炸倒烧毁;昨天暴敌是在这一带发的疯。脚底下是泥水,碎木破砖,焦炭断线;脸上觉到两旁的热气;鼻中闻到焦味与血腥。砖柱焦黑的静立,守着一团团的残火,象多少巨大的炭盆。失了家,失了父母或儿女的男女,在这里徘徊,低着头,象寻找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似的。他们似乎没有理会到这第二次空袭,没有心思再看今晚的火光,低着头,不再惊惶,不再啼泣,他们心中嚼着仇恨。我们踏过多少火塘,肩擦肩的走过多少那样低头徘徊的同胞,好容易,走到城郊。地势稍高,火头更清楚了;我们猜想着,哪处哪处起了火;每一猜想,我们心中的怒火便不由的燃起;啊,那美丽的建筑,繁荣的街市,良善的同胞,都在火中!啊,看那一股火苗,是不是文艺协会那一带呢?!假若会所遭难?噢,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不幸会所烧没,还有我们的手与笔;烧得尽的是物质,烧不尽的是精神;无可征服的心足以打碎最大的侵略的暴力!啊,我们的朋友呢?蓬子的家昨天已被炸坏,今晚他在哪里呢?是不是华林,□□(字迹不清),沙鹰都在观音岩呢?那最远的一个火烽是不是观音岩呢?罗荪呢,纪滢呢,他们的办事处昨天都被炸毁,今天或者平安吧?我们慢慢的走,看看火苗,想想朋友,忘了饿,忘了渴,只是关心朋友们:差半秒钟,差几尺路,就能碰上死亡,或躲开死亡,这血火的五四之夜!
转过小山,回顾火光,仍是那么猛烈。火总会被扑灭,这仇这恨永无息止。打倒倭寇,打倒杀人放火的强盗,有日本军阀在世上,是全人类的耻辱。我们不仅是要报仇,也是天职!
领周文到胡风处,他一家还未睡;城外虽较比安静,可是谁能不注意呆视那边的火光呢?从火光中来了朋友,那热烈,那亲密;啊,有谁能使携起手来的四万万五千万屈膝呢!
那位小学生已能自己找到了家,就嘱咐他快快回去,免得家中悬念:他规规矩矩的鞠了躬,急忙的走去,手里还拿着在城内买来的一张地图。
安娥与清阁都到了家,倚窗望着刚才离开的火城。路上不断的行人,象赴什么夜会那样。两点左右又有警报,大家都早已料到,警报解除,已到天明,街上的人更加多了。
次日早晨,听到消息,文艺协会幸免于火!住在会中的梅林,罗烽,辉英,都有了下落。晚间到文艺社去,得到更多的消息,朋友中没有死伤的,虽然有几位在物质上受了损失。朋友们,继续努力,给死伤的同胞们复仇;记住,这是五四!人道主义的,争取自由解放的五四,不能接受这火与血的威胁;我们要用心血争取并必定获得大中华的新生!我们活着,我们斗争,我们胜利,这是我们五四的新口号!
载一九三九年七月《七月》第四集第一期
敬悼郝寿臣老先生
郝老先生,我从十几岁刚刚会听戏的时候,就认识您。您可还不认识我。我看过您的戏。那时候,您扮演《打渔杀家》里的倪荣,和《失街亭》里的马谡(sù)等等。不管您扮演什么角色,哪怕只有一两句唱儿,或一点点武打,您总是全力以赴,一丝不苟。您不因扮演二路角色而不卖力气。这使观众看出来,以您的严肃认真,您的表演艺术成就是未可限量的。大家认识了您,即使您扮倪荣,一出台帘便有人喝彩。
郝老先生,您没有使大家失望。不久,您的《审李七》与《长板坡》等便成为拿手好戏,驰誉京津。人家都说您是黄三老夫子的继承人,管您叫做“活曹操”。这是多么不容易得到的荣誉啊!
郝老先生,您会的戏很多,又有《审李七》等戏看家。按说,您就可以轻松自在地作个名演员了。可是,您并不满足于已得到的声誉。您要活到老,学到老,一出跟着一出,您把已将失传的剧目整理出来,和群众见面。大家多么兴奋啊,又看到《打督邮》、《打曹豹》、《打龙棚》、《黄一刀》……那时候,四大名旦竞演新戏,女演员们也不断演出新的剧目,而净角却欠活跃,今天,《草桥关》,明天《忠孝全》,没有相应的新尝试与贡献。只有您,当仁不让,不辞辛苦,把渐成绝响的剧目挖掘出来,加以整理,打破了花脸行的沉寂,得到观众的赞扬。大家都说:您既有深厚的根底,又肯好学不倦。您不止挖掘老剧目,而且与杨小楼、高庆奎、马连良诸名家共同钻研,整理出武生与花脸、老生与花脸合演的名剧。在当时,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欣赏您自己独挑的,和您与诸名家合演的重排或新排的好戏;在今天看来,我们实在应当感谢您的孜孜不息,为京剧保存下来,增添出来,那么多的剧目。随着这些剧目,唱腔、脸谱、服装,与表演技术,因以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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