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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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母亲也迷信,天天给灶王上三炷香,可是赶到实在没钱请香的时节,她会告诉灶王:对不起,今天饿一顿,明天我挣来钱再补上吧!是的,她自信能够挣来钱,使神仙不致于长期挨饿。我看哪,神佛似乎倒应当向她致谢、致敬!
我也体会到:劳动会使我们心思细腻。任何工作都不是马马虎虎就能作好的。马马虎虎,必须另作一回,倒不如一下手就仔仔细细,作得妥妥贴贴。劳动与取巧是结合不到一处的。要不怎么劳动能改变人的气质呢。
说起来有点奇怪,回忆往事,特别是幼年与少年时代的事,也不知怎么就觉得分外甜美。事实上,我在幼年与少年遇到的那些事,多半是既不甜,也不美的。恐怕是因为年少单纯,把当时的事情能够记得特别深刻,清楚,所以到后来每一回想就觉得滋味深长,又甜又美。若是果然如此,我们便应警惕:是否我们太善于恋旧,因而容易保守呢?沉醉于过去,就会不看今天的进步事实,更不看明天的美丽远景,一来二去,没法不作出“今不如昔”的结论而感慨系之。这可就非常危险!保守落后的人就是阻碍社会向前发展的人!
不过,咱们开头就说的是劳动最有滋味。是的,假若幼年与少年时代过的是勤苦生活,回忆起来就不能不果然甜美了。小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必然直到如今还继续发生作用,怎能不美呢!到今天,我还天天自己收拾屋子,不肯叫别人插手。这点轻微的劳动本算不了什么大事,值不得夸口。可是,它的作用并不限于使屋里干净,瓶子罐子都有一定的位置。它还给我的写作生活一些好的影响。我天天必擦抹桌子,也必拿笔写点什么。劳动不同,劲儿可是一样,不干点什么,心里就不舒服。擦桌子要擦得干干净净,写稿子也要写得清清楚楚,劲儿又是一样。不这样心里就不安。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习惯。古语说:业精于勤。据我看,光勤于用脑力而总不用体力,业也许不见得能精;两样都用,心身并健,一定更有好处。
欣逢新岁,想起当年,觉得劳动滋味的确甜美,而且享受不尽。因而也就想到今天有多少干部与多少作家都正在山上或乡下,和农民们在一处过年。这真是可喜的事,令我羡慕。我敢断言:您们和农家的父老兄弟们在一处包饺子过年,一定吃得最香甜,胃里和心里一齐都舒服。这点生活经验,我相信,将永远成为您们记忆中的最甜美的部分,而且热爱劳动的习惯一旦养成,即能终身享受不尽。尝到劳动滋味的人有福了,因为社会主义的幸福是您们的!谨向您们致贺,向一切劳动人民致敬,并祝新年之禧!
载一九五八年一月一日《人民日报》
檀香扇
中华民族是好是坏,一言难尽,顶好不提。我们“老”,这说着似乎不至于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实上也许是正确的。科学家在中国不大容易找饭吃,科学家的话也每每招咱们头疼;因此,我自幸不是个科学家,也不爱说带定律味儿的话。“革命”就是“劫数”,美国总统也请人相面,说着都另有股子劲儿,和包文正《打龙袍》一样能讨咱们喜欢。谈到民族老不老的问题,自然也不便刨根问底,最好先点头咂嘴,横打鼻梁:“我们老得多;你们是孙子!”于是,即使祖父被孙子揍了,到底孙子是年幼无知;爽性来个宽宏大量,连忤逆也不去告。这叫作“劲儿”。明白这点劲儿,莫谈国事乃更见通达。
您就拿看电影说吧,总得算洋派儿。可是赶上邻座是洋人,您就觉得有点不得劲;洋派儿和洋人到底是两回事,无论您的洋服多么讲究,反正赶不上洋人地道。您有点气馁,不是不能不设法捧自己的场,于是您就那么一比较:啊,原来洋人身上,甚至于连手上,都有长长的毛;有时候洋人老太太带着小胡子嘴儿。野人。那么也就是孙子了。吐一口气,摸摸自己的手,光润无毛,文明得厉害。
夏天到电影院去,更怕遇见“洋”她们。她们穿得很少很薄,白白的脖儿,胖胖的臂,原有个看头儿。可是您的鼻子受了委屈,香水味里裹着一股象臭豆腐加汽水的味儿,又臭又辣,使您恶心。不论好来坞的女明星怎么美妙,您从此大概不会再想娶洋姨太太。民族老幼不可同日而语,香臭也会使人们决走“东是东,西是西”,没法儿调和,只好掩鼻而过。
“铁展”救了我一命。那天我去看《块肉余生》,左边坐着位重三百磅的洋太太,右边坐着三位洋姑娘——体重差一些,可是三位呢。左右逢源,自制的氯气阵阵加紧。我知道是要坏;我不能堵上鼻看电影:堵得太严,满有死去的希望;不堵呢,大概比死去还难受,感谢“铁展”!我手中拿着前一天刚买来的檀香扇!看完电影,我念念有词,作了两句标语:“老民族是香的!中华万岁!”
“檀香扇打倒帝国主义!”
载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一日青岛《民报》
会务报告
这次的会务报告或者要象一篇特写了。假若文协的会刊上不妨处处出些文艺气味,那么也就无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吧。
值得我们自傲的一件事,就是本会自筹备到如今,一共开了许多次会,还没有流会过一回。这一方面是大家对会务热心,一方面也是我们始终留着心不给“流会病”以滋长的机会——流会的确是种有传染性的病,一次流会,就难保不来个第二回。我们防止流会的办法,就是多干活,少开会。各部该办什么就办什么,总比今天一会,明天一会,议而不行强的多。议而不行,不如不议,久而久之,大家便不来开会,而流会病成矣。再说我们的大政方针之一,便是会中经费不能浪费一文。开会的时候,连香烟都须自备。前来开会,花了时间,赔上车钱,而且连香烟也须自携,无论如何,也有点冤枉。为矫正这个“苦修”,我们想出个办法来:若是偶而有人请大家吃顿饭,且吃且议,腹饱而计多,则面面俱到,绝不至于流会。这个方法特别须应用到理事会,因为理事会人多,且多数有专职,很难到齐。若是边吃边议,反正到吃饭的时候必须吃饭,那就不好意思请假了。第一次理事会是由冯焕章先生请吃饭,中菜西吃,一色的蓝花粗瓷器,饭菜与家伙一概朴而美,大家非常的快活。现在到了开第二次理事会的时候了,邵力子先生自动的作主人。这次被请的不但是理事,连名誉理事也在其中,于右任院长、周佛海部长(早退)、周恩来副部长、刘百闵处长都来参加。
吃过两个菜,邵先生请老舍先生报告会务。老舍掏出张毛边纸来,上边写着不少的字。其实呢,他并不想没结没完的报告,那张大纸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他首先谢谢邵先生而后对大家说,会中办事原则有三:一、不许有大会成立即完事大吉的心理,必须多办事。二、积极的推动各地方文协分会的成立。三、账目力求清楚,花钱力求节省得当。
依着这三原则——他继续着说——过去两月间,外界托我们作的事,我们都作了,约请我们参加的集会,我们都该出钱便出了钱,该出力便出了力。对自家的会务,各部都没有闲着。组织部审查会员资格,函请各地文艺界同人成立分会。研究部召集座谈会,并讨论文艺的各种问题。出版部刊行会报,并编印大会成立纪念册。总务部是总打杂,上自从请补助费,下至买纸笔,天天有事,劳而无功。(大家笑,他自己没笑。)
事情的确办了不少,困难可也够瞧的。最大的困难是没有钱。没有钱,所以会中只有一位职员,什么事都须他动手,什么事也就作不快。各部干事当然也动手作活了,可是会中无钱,不能把他们全请到会中来住——先不要说全都来住吧,就是每部有一两位干事住在会里,随时可以商议一切,岂不比你找我,我找你,为一件事须跑几里路强么?可是我们没有钱给他们予备会中该供给他们的东西。更使我们难堪的,是有几位自前线归来,或自战区逃出的会员们,生活非常窘迫,本当请到会里来,至少给他们予备住处与饭食,可是爱莫能助,我们没钱!
经费的出入,有清账可查:各部工作,有工作日记,一目了然,无须细细的报告,我们现在的努力,可以证明是抱着多一分钱,便多办一分事的热诚。可是我们太穷了,这就须请理事和名誉理事诸先生给我们多想想主意,多筹点钱来。
老舍的报告完结,盛成先生立起来报告他到徐州慰劳的所见所闻。他已写成厚厚的一本报告书,可是他愿口头上作一次简单的陈述。他说了几项前方军民抗战可歌可泣的事迹,为是证明中国抗战的前途是绝对乐观,然后,他说到前方太缺乏精神食粮,后方的刊物图书简直的不往前方去,应当马上设法调剂一下,使前方后方平衡。不过,后方的刊物,往往千篇一律,好谈军事。幸而言中,则有泄露军机之嫌;说的不对,便又近乎造谣生事。这种文学,不会受前方将士的欢迎。他们所要的是文艺和通俗文艺作品。最后,他说在慰劳归来时,听到朋友说,盛夫人因留困在战区,急愤成疾,已然去世了!大家正予备给他鼓掌,一听到这几句,全都垂头无语了,盛先生的泪已落下来。
老舍代表全会哀悼盛夫人,并向盛先生作最同情的安慰,且谓盛先生在这样的不幸中,还能写出那么厚的一本报告书,真是值得钦佩。
田汉先生立了起来,因安慰盛成先生,他想到文艺界同人在这次抗战中直接的间接的都受了损失。我们便须把这义愤与斗争表现在作品中,去说明这时代。我们是受了摧残与损害,所以才发为维护正义的呼声,与铲除残暴的怒吼。敌人的宣传,总说我们文艺者是受了卢布与谁的津贴,才来抗日。其实我们是因暴敌的压迫,才产出血泪的文章。我们应当继续努力,以自己的经验与苦痛,作成这时代自己的文艺,不去摹仿别人,更不是受任何人的鼓动,我们自有我们的伟大的力量与贡献。其次,说到前方,不要说没有刊物,连报纸也没得看。偶尔得到一张,就是高级军官也会把报纸上的广告通体念一遍!没有文字,更没有美术,一张彩画的月份牌,一张三十年前的“美人”便是将士们朝夕相对的“艺术品”!艺术家应当总动员,画的画,写的写,送到前方去!
田先生坐下,大家请于院长训话。他谦让了半天,而后在热烈的掌声中,诚恳的发言:常言道:文穷而后工,或乱而后工;这都不对。老实的讲,是实而后工,真而后工。唯真与实,乃能生动深刻,是活文学,不是死八股。诸位在这大时代,能把握现实,能深入民间,则抓到真,抓到实,定能产生伟大文艺,愿诸位努力前进!
在座的有好几位是这老人的学生,今天又听到老师的训话,当然格外觉得亲切。就是别人,也无不深深的受了感动。老先生坐下半天,掌声还没有断。
论到周恩来先生说话了。他非常的高兴能与这么些文人坐在一处吃饭,不,不只是为吃饭而高兴,而是为大家能够这么亲密,这么协力同心的在一块儿工作。他说,必设法给文协弄些款子,使大家能多写些文章,使会务有更大的发展。最后(他眼中含着泪)他说他要失陪了,因为老父亲今晚十时到汉口!(大家鼓掌)暴敌使我们受了损失,遭了不幸;暴敌也使我的老父亲被迫南来。生死离合,全出于暴敌的侵略;生死离合,都增强了我们的团结!告辞了。(掌声送他下了楼。)
沫若先生!沫若先生!郭先生被敦促得没了法子,笑着立起来。他只报告一件事:政治部与其他机关要办一个战时文化服务团:征集图书及创撰,分送到前方。关于这两项,都希望文协帮忙,多给捐书,多给写书。
刘百闵处长慢慢的立起来,他的话和他的态度一样,稳重诚恳。第一他声明对会中经费当尽力帮忙。第二,文协所予备的通俗读物,他愿由中宣部去印行,每月最好能供给五本。第三,他指出以前的宣传大半有名无实,未能深入民间。宣传的工具只靠标语文字,未能作到口头的;现在已注意到口头的,而动员太少了,尚嫌力量微弱。
该主人说话了。邵先生先说预备的菜太简单了,可是希望别人以后请客时,也照样的简单。对于会务,他愿尽所能的帮忙。
这时候,华林先生把会费收据册拿了出来,没交会费的都起了恐慌,可是没法不交钱。沙雁先生把第五期的会刊分给了大家。已九点半了,大家谢了主人,笑着下了楼。
第二次理事会就这么开完。钱,已有人答应帮忙。事,也有了个大概,——该开常务理事会,先决定怎样供给政治部与中宣部通俗读物的办法。钱来到了呢,当然事情就更多了。
载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抗战文艺》第六期741老舍文集第十四卷
悼念罗常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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