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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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德兄:
由家出来已四个月了。我怎样不放心家小,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因为你现在也把眷属放在了孤岛上,而独自出来挣扎。我的唯一武器是我这枝笔,我不肯教它休息。你的心血是全费在你的刊物上,你当然不肯教它停顿。为了这笔与刊物,我们出来;能作出多少成绩?谁知道呢!也许各尽其力的往前干就好吧?
这四个月来,最难过的时候是每晚十时左右。你知道,我素日生活最有规律,夜间十点前后,必须去睡。在流亡中,我还不肯放弃了这个好习惯。可是,一见表针指到该就寝的时刻,我不由的便难过起来。不错,我差不多是连星期日也不肯停笔,零七八碎的真赶出不少的东西来;但是,这到底有多大用处呢?笔在手里的时节,偶尔得到一两句满意的文章,我的确感到快乐,并且渺茫的想到这一两句也许能在我的读众心中发生一些好的作用;及至一放下笔,再看纸上那些字,这点自慰与自傲便立时变为失望与惭愧。眼看着院内的黑影或月光,我仿佛听见了前线的炮声,仿佛看见了火影与血光。多少健儿,今晚丧掉了生命!此刻有多少家庭都拆散,多少城市被轰平!这一夜有多少妇孺变成了寡妇孤儿!全民族都在血腥里,炮火下,到处有最辛酸的患难,与最悲壮的牺牲。我,我只能写一些字!即使我的文字能有一点点用处,可是又到了该睡的时候了;一天的工作——且承认它有些用——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呀!我不能安心去睡,又不能不去睡,在去铺放被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无知的小动物,又须到窝穴里藏起头来,白白的费去七八小时了!这种难过,是我以前所未曾有过的。我简直怕见天黑了,黄昏的暮色晚烟,使我心中凝成一个黑团!我不知怎样才好,而日月轮还,黑夜又绝对不能变成白天!不管就是怎样的想努力,我到底不能不放下笔去睡,把心神交与若续若断的恶梦!
身体太坏。有心无力,勇气是支持不住肉体的疲惫的。作到了一日间所能作的那一些,就象皮球已圆到了容纳空气的限度,再多打一点气就会爆裂。这是毕生的恨事,在这大家都当拚命卖力气,共赴国难的期间,便越发使人苦恼。由这点自恨力短,便不由的想到了一般文人的瘦弱单薄。文人们,因生活的窘迫,因工作的勤苦,不易得到健壮的身体;咬牙努力,适足以呕血丧命。可是他们又是多么不服软,爱要强的人呢。他们越穷越弱,他们越不肯屈服,连自己体质的薄弱也象自欺似的加以否认或忽略。衰病或夭折是常有的当然结果,文学史上有多少“不幸短命死矣”的嗟悼呢!他们这样的不幸,自有客观的,无可避免的条件,并非他们自甘丧弃了生命。不过,在这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愿细细的述说这些客观的条件与因由,而替文人们呼冤。反之,我却愿他们以极度的热心,把不平之鸣改作自励自策,希望他们也都顾及身体的保养与锻炼。文人们,你们必须有铁一般的身儿,才能使你们的笔象枪炮一样的有力呀!注意你们的身体,你们才能尽所能的发挥才力,成为百战不挠的勇士。于此,我特别要诚恳的对年轻的文艺界朋友们说——或者不惜用“警告”这个字:要成个以笔为武器的战士,可先别忽略了战士应有的铜筋铁臂啊。“白面”书生是含有些轻视的形容。深夜里狂吸着纸烟,或由激愤而过着浪漫的生活,以致减低了写作的能力,这岂但有欠严肃,而且近乎自杀呀!日本军人每日在各处整批的屠杀我们,我们还要自杀么?我们应当反抗!战士,我们既是战士,便应当敏捷矫健,生龙活虎的冲锋陷阵。我们强壮的身体支持着我们坚定的意志。笔粗拳头大,气足心才热烈。我们都该自爱自惜。成为铁血文人,在这到处是血腥与炮火的时候,我们才能发出怒吼。惭愧,我到时候非去休息不可,因为身体弱;我是怎样的期待着那大时代锻炼出来的文艺生力军,以严肃的生活,雄美的体格,把“白面”与“文弱”等等可耻的形容词从此扫刷了去,而以粗莽英武的姿态为新中国高唱前进的战歌呢!浪漫,为什么不可以呢?!然而我们的浪漫必是上马杀敌,下马为文的那种磊落豪放的气概与心胸,必是坚苦卓绝,以牺牲为荣,为正义而战的那种伟大的英雄主义。以玫瑰色的背心,或披及肩项的卷发,为浪漫的象征,是死与无心肝的象征啊。
自恨使我睡不熟,不由的便想起了妻儿。当学校初一停课,学生来告别的时候,我的泪几乎终日在眼圈里转。“先生!我们去流亡!”出自那些年轻的朋友之口,多么痛心呢!有家,归去不得。学校,难以存身。家在北,而身向南,前途茫茫,确切可靠的事只有沿途都有敌人的轰炸与扫射!啊,不久便轮到了我,我也必得走出来呀!妻小没法出来,我得向她们告别!我是家长,现在得把她们交给命运。我自己呢,谁知道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只是一个影子,对家属全没了作用,而自己也不知自己的明日如何。小儿女们还帮着我收拾东西呢!
我没法不狠心。我不能把自己关在亡城里。妻明白这个,她也明白,跟我出来,即使可能,也是我的累赘。我照应她们,便不能尽量作我所能与所要作的事。她也狠了心。只有狠心才能互相割舍,只有狠心才见出互相谅解。她不是非与丈夫揽臂而行不可的那种妇女,她平日就不以领着我去看电影为荣,所以今天可以放了我,使我在这四个月间还能勤苦的动我的笔。
假若——呕,我真不敢这样想!——她是那从电影中学得一套虚伪娇贵的妇女,必定要同我出来,在逃难的时候,还穿着高跟鞋,我将怎办呢?我亲眼看见,在汉口最阔绰的饭店与咖啡馆中,摆着一些向她们的丈夫演着影戏的妇女。她们据说是很喜爱文艺呀。她们的丈夫们是否文艺家,我不晓得;我只不放心,假若她们的丈夫确是作者,他们能否在伺候太太而外,还有工夫去写文章呢?假若在半夜由咖啡馆回到家中,他还须去写作,她能忍受在天明的时节,看到他的苦相——与男明星绝对相反的气度与姿态吗?
我想念我的妻与儿女,我觉得太对不起她们,可是在无可奈何之中,我感谢她,我必须拚命的去作事,好对得起她。由悬念而自励,一个有欠摩登的妇人,是怎样的能帮助象我这样的人哪!严肃的生活,来自男女彼此间的彻底谅解,互助互成。国难期间,男女间的关系,是含泪相誓,各自珍重,为国效劳。男儿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须把最崇高的情绪生活献给这血雨刀山的大时代。夫不属于妻,妻不属于夫,他与她都属于国家。香艳温柔的生活只足以对得起好莱坞的苦心,只足以使汉口香港畸形的繁荣;而真正的汉奸所期望的也并不与这个相差甚远吧?
现在,又十点钟了!空袭警报刚解除不久。在探射灯的交插处,我看见八架,六架,银色的铁鹰;远处起了火!我必须去睡。谁知道明日见得着太阳与否呢?但是今天我必作完今天的事,明天再作明天的事。生与死都不算什么,只求生便生在,死便死在,各尽其力,民族必能于复兴的信念中。去睡呀,明日好早起。今天或者不再难以入梦了,我的忧思与感触已写在了这里一些;对老友谈心,或者能有定心静气的功效的。假若你以为这封信被别人看到,也能有些好处,那就不妨把它发表,代替你要我写的短文吧。
《大风》已收到,谢谢!希望它更硬一些。
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拟在本月下旬开成立大会,希望简公们都入会。你若能来赴会,更好!祝安!
老舍武昌,二十七,三,十五夜。
载一九三八五月《宇宙风》第六十七期
百花齐放的春天
“春”字跟我很有缘。我的学名是“庆春”。
已记不清楚:是我的生日的前一天呢,还是后一天,正赶上立春佳节。无须去查老皇历吧,反正这是我叫作“春”的主要原因。
立春是一年中的头一个节气。可以想象到,当初我的父母必是这么看:有子名春,来头必大,定会增光耀祖。
还可以想象到:春字向来是个吉祥字,父母当然希望儿女美似春花,一生吉利,万事亨通。
可惜,我带着这个吉祥字,过了好几十年,并未名副其实。自幼至长,直到解放前,我差不多没见过什么真正的春天。自从一会写字,我即在长辈的督促下,每到春节,必找点红纸,写上“抬头见喜”与“出门见喜”,分别贴在屋内与院外。可是,喜总不来,生活正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足见拿文字当作符咒,求财祈福,并不能有求必应。用今天的事实证明,真正灵验的是革命干劲儿,不是“抬头见喜”或“出门见喜”。光抬头,不动手,光出门,不干活儿,喜从何来呢?同样的,只凭名字吉祥,什么什么春,而不干春天该干的事情,虽切盼过好日子,总是妄想。
今年,春天不但真来了,而且来得那么早!立春以前,全国到处已不断传来喜信:工人增产,农民大兴水利,男女老幼一律动手除灭四害,真是大地皆春,人人奋勇,史无前例!这是真正的春天,虽然天气还很冷。季节是死的,人可是活的,革命劲头儿会叫冬天变作春天。心里热呼呼的,身上出着热汗,就能作到四季皆春。“大地皆春”已不再是空话。“万古长春”也落了实——从今年起,中华民族必永远生活在春天里。没有春天,咱们会去创造!
说到我的本行,许多作家已经下乡上山,或到工厂与部队去了。这真应了那句话:“出门见喜”。出了屋门,见到工农兵,还不是大喜事么?我绝对相信,过个三年两载,大家一定能够写出些象样子的作品,反映民族春天的花明柳媚。
不错,我们会遇到不少困难。可是,那怕什么呢?工农兵能作到的,我们也就能作到,只要我们肯真心地向他们学习。我们的和他们的工作性质虽然不同,可是都需要革命的干劲儿。有了这股干劲儿,我们也会在文艺工作上来个大跃进。我们的春天应该是百花齐放的春天,不管有什么困难,也要百花齐放,春满乾坤!
载一九五八年二月十七日《人民日报》
暑避
有福之人,散处四方,夏日炎热,聚于青岛,是谓避暑。无福之人,蛰居一隅,寒暑不侵,死不动窝;幸在青岛,暑气欠猛,随着享福,是谓暑避。前者是师出有名,堂堂正正,好不威风;后者是歪打正着,马马虎虎,穷混而已。可是,有福者避暑,而暑避矣;无福者暑避,而罪来矣。就拿在下而言,作事于青岛,暑气天然下来,是亦暑避者流也。可是,海岸走走,遇上二三老友,多年不见,理当请吃小馆。避暑者得吃得喝,暑避者几乎破产;面子事儿,朋友的交情,死而不怨,毛病在天。吃小馆而外,更当伴游湛山崂山等处,汽车呜呜,洋钱铮铮,口袋无底,望洋兴叹。逝者如斯夫,洋钱一去不复返。炮台已看过十八次,明天又是“早八点儿,看看德国的炮台,没错儿!”为德国吹牛,仿佛是精神胜利。
海岸不敢再去,闭门家中坐,连苍蝇也进不来,岂但避暑,兼作蛰宿。哼,快信来矣,“祈到站……”继以电报,“代定旅舍……”于是拿起腿来,而车站,而码头,而旅馆,而中国旅行社……昼夜奔忙,慷慨激昂,暑避者大汗满头,或者是五行多水。
这还是好的,更有三更半夜,敲门如雷;起来一看,大小三军,来了一旅,俱是知己哥儿们,携老扶幼,怀抱的娃娃足够一桌,行李五十余件。于是天翻地覆,楼梯底下支架木床,书架上横睡娃娃,凉台上搭帐棚,一直闹到天亮,大家都夸青岛真凉快。
再加上四届“铁展”,乃更伤心。不去吧,似嫌怯懦;去吧,还能不带皮夹?牙关咬定,仁者有勇,直奔“铁展”,售品所处有“吸钞石”,票子自己会飞。饱载而归,到家细看,一样儿必需的没有,开始悲观。
由此看来,暑避之流顶好投海,好在方便。
载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青岛《民报》
记“文协”成立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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