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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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谈现代教育,这可不容易办!我这个家伙不会瞪着眼批评。我最喜欢和朋友们瞎扯,用不着“诗云”,也用不着“子曰”;想叫我有头有尾的说一遍,我没那个本事。是呀,我偶而心血来潮,也能看出事情的好坏来。可是,我的脾气永远使我以好坏为事实;这就是说,我承认事实而不愿再想一遍——好的怎能再好,坏的怎当矫正。我不会这一套,我不会把自己放在高山上,指挥着大家应怎么怎么;何者对,何者不对;使世界成一条线,串起一切众生,都看齐立正开步走。
对于现代教育,我说什么呢?我不怕人家笑我说的不对,我怕歪打正着的偏偏说对,而被人称为大师,或二师,或师弟,甚至于师妹。我要是有饭吃,我决不当教员。我最大的希望是有人每月供给我二百块钱,什么事也不做,闲着一劲的吃饭与瞎扯。
提起现代的教育,我以为这是应该高兴的。先由教员说吧,要是没有教育,这群人——连我算上——上哪儿挣钱去?由这一点往下想,教育仍当扩充;薪水最好也再增高一些;对教员应使之“清”,而不宜使之“苦”。
说到学生,现在的学生实在可羡慕:念许多书,学洋文,知天文,晓地理,还看报纸,也会踢球,这也就很够了。这样的青年,拿到一张文凭,去作官,去发财,去恋爱,本是分所应得,近情近理。不过是呢,穷人不大容易享受这些利益,未免是个缺点。可细那么一想呢,种瓜得瓜,种银元得金镑;蛤蟆垫桌腿,本当死挨,那有什么法儿呢!至于学校,那太好了。一个个衙门似的,这个课长,那个主任,出布告,写讲义,有科学馆,体育场,图书馆,可谓应有尽有,诸事大吉。教书有种种教员,训育有主任,指导赛跑也有专员。由学校看,中国显然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由学校与人口的比例上看,学校还微嫌少着两三个,可是能有这么多,这么好,也就满说得下去了。
统而言之,我觉得现在中国的教育够甲等。也许这太乐观了些,可是在这个年月,不乐观又怎样呢?
载一九三五年四月一日《论语》第六十二期
入会誓词
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作的一切,我确是作到了。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希望将来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在动摇的时代,维持住文艺的生命,到十几年,是不大容易的。思想是多么容易落伍,情感是多么容易拒新恋旧;眼角的皱纹日多,脊背的弯度日深;身老,心老,一个四十岁的人很容易老气横秋,翻回头来呆看昔日的光景,而把明日付与微叹了。我没有特殊的才力,没有高超的思想,我所以能还在文艺界之营里吃粮持戈者,端赖勤苦。我几乎永远不发表对文艺的意见,因为发号施令不是我的事,我是小卒。可是别人的意见,我向来不轻轻放过;必定要看一看,想一想。我虽不言,可是知道别人说了什么。对于自己的批评,我永远谦诚的读念;对也好,不对也好,别人所见到的总足以使自己警戒;一名小卒也不能浑吃闷睡,而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我的制服也许太破旧了,我的言谈也许是近于唠里唠叨,可是我有一颗愿到最新式的机械化部队里去作个兄弟的心哪。
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了,这是新的机械化部队。我这名小卒居然也被收容,也能随着出师必捷的部队去作战,腰间至少也有几个手榴弹打碎些个暴敌的头颅。你们发令吧,我已准备好出发。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尽了一名小卒的职责就够了!
假若小卒入伍也要誓词,这就算是一篇吧,谁管誓词应当是什么样儿呢。
载一九三八年四月《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九期
新疆半月记
兆阳同志:
我不肯轻易失信:只要答应了写稿子,我就必定写。可是,对您,恐怕我要失信一次了。在您约稿的时候,我已知道将有新疆之行,去祝贺新疆作家协会分会的成立。虽然如此,我还是点了头,因为当时我是这么估计的:五月十九日动身,二十二日大会开幕,大概月底可以赶回来。那么,六月十五日以前交给您一篇稿子,可能不成问题。可是,大会延至二十五日开幕,而且开了七天,六月一日才闭幕。六月六日回来,感到非常疲乏,无论如何在十五日前也交不出一篇象样的文章了!我心中十分不安,可是除了向您道歉,别无善策!就请原谅我吧!
为了容易邀得您的谅解,我把这封信写长一些,希望它能冒充文章。不过,您若不肯刊用,就不必刊用,我决不会上哪儿去告您一状。您放心吧!
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够在开会前后,看看天山南北,开开眼界。可是,除了乌鲁木齐,我只抓紧了时间,走马观花地看了看石河子军垦区,别的什么也没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内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听说我来到,大家都要求见见面。看清楚了这个情形,我马上决定:先见人,后游览。参加大会的苏联作家们用两天的时间,去游吐鲁番;我没有去——我利用这两天开了四个座谈会,会见了中学语文教师、兵团文艺工作者、《天山》编辑部,和一部分业余作家。我是这么想:假若时间不够,无从去看吐鲁番和其他的地方,反正我会见了朋友,总算“尽职”。反之,我若把时间都花费在游览上,来不及会见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您说是不是?
在半月之间,我作了十次“座谈报告”——这是我新造的词汇。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所以不便约我作长篇大论的报告,而邀我座谈。事实上,座谈会上不是递条子,便是发问,我只好作大段独白,等于作报告。除了前段提到的,我还向语文学院的教授与学生、八一农学院的大部分学员、石油管理局的野战队队员、广播电台的文艺干部与石河子的文艺爱好者作了座谈报告,并在屈原纪念会上和乌鲁木齐市的青年写作者见了面。
座谈报告而外,还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简单的答复。信中有的还附着文稿,实在找不到时间阅读,只好道歉退还。
您看,这半个月可以说是很紧张吧?不过,我个人怎么忙并不是主要的。我必须说的是:祖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了,到处如饥如渴地要求更丰富的文化生活,需要大量的文艺作品,所以也就重视作家。特别是青年们,他们作着前无古人、备尝辛苦的事情,因而不但需要文艺作品,并且希望有人写写,或自己写写他们的艰苦与狂欢、愿望与成就。他们正把沙漠变成良田,叫石油从地下喷射出来,在向来没人知道的地方建起城市,画在世界地图上面。他们正创造历史,自然希望有人,或自己,写下这段历史来。可是,内地的作家来的太少,他们的经验只能存在心里,无处去说。他们自己想写,而不大会写,也无人来辅导他们。这就是他们想看看我的原因。他们明知我一个人并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他们不是要看我个人,而是把我看作一个象征,跟我握手就似乎等于和一切作家握手:你们来吧,来写我们的经历吧,假若你们没工夫写,教给教给我们怎么写,让我们自己动手吧!
是的,若是只有万古积雪的天山,一望无际的待垦的荒地,俯拾即是的煤与铁,而没有人,又有什么可写的呢?人的悲欢,人的冷暖,人的勇敢或怯懦,人的聪明与意志,在与雪山、沙漠、煤田作斗争的时候,才会显露得特别分明。这些便是戏剧资料、小说资料和诗的资料。参加这些斗争的青年怎能不切盼有人来写写这样的戏剧、小说与诗歌呢?
前面说过,在乌鲁木齐而外,我只看见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来说,难道不是一个奇迹么?原来的石河子只有几间卖茶水的小屋,立在乌鲁木齐——伊犁的大道道旁,等待着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饮马。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今天呢,这里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银行、邮局、百货店、食堂、电影院、学校、医院、榨油厂、拖拉机修配厂和体面而舒适的招待所。城外,原来只有苇塘万顷,今天变成了产小麦与棉花的广阔绿洲。看,天山在南,沙漠在北,中间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与棉田。每一块田的四周都整整齐齐地种上了防风矮树,树荫下便是灌田的水渠。这是几年来,四个师(现编为两师)的战士的创造,完全从无到有,把荒原变成沃野。据说,在刚一动手开荒的时候,战士们都须用泥把脸与身上涂严,否则牛虻和蚊子会把他们咬坏。那时候,连首长也得住地窝子——地下挖个洞,上面盖些苇棍儿。那时候,狼与野兽白天也会向他们袭击。英雄的本质便是不向困难低头:他们不但开了地,而且盖起来宿舍、学校与医院等等。他们没有工程师,但是房子盖得不但质量好,而且朴雅可爱。他们会自己烧砖,也会自己安电灯。他们有手,有脑,有决心,他们就创造了一切,给世界地图上添了一座新城,一座从来没有过人剥削人的新城。在参观医院的时候,我听到刚生下来的娃娃的啼声。幸福的娃娃们,生在一个万事全新的城市里!
不过,现在这座城还不过仅具雏型而已。过几年再看吧,它将有很大的纱厂,跟很大的炼油厂——克拉玛依离这儿不远,原油通过输油管,在这里提炼。南边,将有很大的火车站。到那时候,这座城要没有三、四十万人口才怪!是呀,修建城中心的地方已经留出来了啊,都种上了树,象个公园。
这的确是件新事。战士们不再领饷,而都拿工资。而且,据我去到的那一团的政委说,今年希望能上缴利润一百多万!好家伙,这的确是创举!
在这个垦区里原有些兄弟民族的农户,散居各处。他们热情地和垦荒部队合作,迁到几处,聚族而居。这样就有了办农业合作社的条件,也就马上利用了这个条件,组织起来。从公路上,我看到了一两处新村:房子,学校,全是新的。当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也都是新的。
嗯,且不说别处,单凭这一个军垦区,就有多少新事值得写呀!“来吧,作家们,来看看我们,写写我们,给劳动创造世界作个证人吧!”晚上,我和当地的中学校教师与文艺爱好者开座谈会时,有人这么说。我说:“大家写吧,不要专等着作家!”我知道,我的话很不带劲。我切盼作家们到新疆去。老作家们岁数大了,受不了过多的劳苦,也可以来看看,来说说练习写作的方法,来打打气。年轻的呢,到这里来生活,管保有所收获。
况且,军垦区之外,还有多少多少建设值得写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战队的青年男女座谈了一次,他们赠给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玛依的原油,还有几小块云母与玛瑙。他们拾到了这些宝物,也收集了最宝贵的人生经验。他们不但认识了新疆的山河与宝藏,也认识了他们自己,建设社会主义的青年勇士!沙漠上的狂风,天山上的积雪,都使他们有时痛苦,又有时狂喜。痛苦啊,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诗料的地方!可是,为什么诗人不来呢?
说到这里,应当写几句关于新疆作家协会分会成立的情况,我本是为祝贺分会成立而去的。不过,信已写得很长了,我就把这件事另行汇报给中国作家协会,不在这里多说了。
会后,拟到南疆去看看,可是,我得陪同参加分会成立会的七位苏联作家来京参观。我作对了:假若我没在前几天抓紧时间作“座谈报告”,而会后甩手一走,可就真对不起那些位希望与我见面的朋友们了。
祝您
健康,并致
敬礼!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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