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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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敌南侵,我方退守黄河。友人力劝出走,以免白白牺牲,故南来。到汉口已两月余,还是日日拿笔。对政治军事,毫无所知,勉强写些文字,自觉空洞无物。可是,舍此别无可为,闲着当更难堪。无力无钱,只好有笔的出笔,聊以自慰。
家小尚在济,城陷后无音信。所以不能同来者:
一、车极难上,沿途且有轰炸之险。
二、儿女辈俱幼弱,天气复渐寒,遇险或受病,同是危难。
三、存款无多,仅足略购柴米,用之行旅,则成难民。版税稿费俱绝,找事非易,有出无入,何以支持?独逃可仅顾三餐,同来则无法尽避饥寒。
有此数因,故妻决留守,在济多友,亦愿为照料。不过,说着容易,实行则难,于心有所不忍,遂迟迟不敢行。及至事急,妻劝速行,盖我在家非但无益,且或累及家小。匆匆收拾衣物,儿女辈频牵衣问父何去何归,妻极勇敢,代答以父明日即来。时已入夜,天有薄云,灯下作别,难道一语!前得短诗,略记此景:
弱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语因伤别潜成泪,血若停流定是灰!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声低切切催!
信已太长,犹未尽意,一俟家信到此,当再叙陈。
祝吉!
载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创导》第二卷第七期
谢谢青年朋友们的关切
接到几位青年朋友的来信,问我忙不忙,和今年准备给青年们写点什么。我简答如下。
我很忙!在咱们的新国家里,人人都应当忙,都应当越忙越起劲儿,越高兴。在咱们之中,“懒汉”是最可耻的称号!
我应当忙!只有大家忙,我也忙,我才有脸见人!假若有点小病我即卧床不起,或抓个机会就请三天假,被称为“懒汉”,可真不得了!我宁愿忙死,也不甘作“懒汉”!
入春,我的腿疾加重,十分疼痛,一坐久了就由脚部凉到大腿根。我不愿上医院,怕耽误了工作。我忍着疼痛,上半天写作,下半天去办公(中国作家协会和北京市文联)、开会、学习,和作社会活动。
使我感到比忍受腿疼更大的痛苦是没有充足时间去读更多的书,和写出更多的文章。我平均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到了晚间我已筋疲力尽,没法子再用功。这使我非常苦恼!
说到这里,我顺便向青年朋友们提出个要求:当你们要给我写信的时候,顶好考虑一下再写。我常常接到这样的信:“告诉我,我怎样成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我怎样去体验生活?”或“把你的全部写作经验马上告诉我!”……接到这类的信,我感到十分不安。不回信吧,心里难过。回信吧,又怎么写呢?解答这样的一个问题起码要写几万字,而且不一定就能解答清楚。我有自己的写作计划和日常工作,实在匀不出工夫写这么长而难写的信。于是,我只好回信道歉,并告以可供参考的书刊。个别的青年朋友还不满意,以为我不肯把创作窍门告诉他。事实上,创作并没有捷径可走。我所知道的窍门只是勤学苦练!我已有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活了,可是今天我还在学习理论和业务!
有的青年朋友的信中并无重要问题,而只是开个小玩笑。我体谅他们的天真。比如:有位朋友几月前来信,告诉我他看见了我的像片,原来我长得象个面口袋。面口袋是很有用的东西,对这个形容,我无反感。但是,为什么要白费工夫写这样的信呢?青年的光阴不是很宝贵的吗?
青年朋友们迫切求知,所以才给我来信问这问那,我感谢他们对我的信赖,尊重他们的爱学习的热情。可是,我也希望他们帮助我,原谅我,认清我的主要工作是写东西,而写东西需要体验生活的时间、思索的时间和执笔的时间。假若我的时间都花费在答复来信上,我就无法写作了。
这是不是表示我不爱管青年们的事,不重视培养文艺队伍的新生力量呢?不是的!如何培养新生力量是个大问题,须由文艺团体和社会各方面予以重视,设法解决,而不是专靠一二个别作家的努力就能办到好处的。我经常到中国作家协会和北京市文联去办公,在应办的许多事情里,有一部分是有关于如何培养新生力量问题的。最近,我调查了一部分北京市的青年写作者的情况,汇报给作家协会,我也正帮助作家协会筹备那将在今年十一月前后召开的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这都须花费许多时间。我觉得这么花费时间是比写一封长信答复一个人的问题更有好处,而且我既这么花费了心血与时间,也就没有工夫再一一给青年朋友们写长信了。请原谅我吧!
话似乎说得太多了,就不再说下去。我希望这么交代一下,彼此就能够更互相谅解,互相成全。下面我要说今年我准备写什么了。
我今年上半年的计划是写一出话剧。从去年夏初,我就搜集写这一剧本的材料,可是直到年底都无暇执笔——我参加了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会议、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会议、北京市文代大会、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和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今年二月中,我开始动笔。现在,经过多次修改的剧稿已完成,并已在《北京文艺》七月号上开始连载。
剧名:《青年突击队》。内容是写建筑工人的青年突击队在首都的建筑事业中起了什么作用。在动笔以前,我参观了一些工地,访问了不少建筑工人,包括老师傅、青年、男的、女的。我也访问了一些工地的干部。从搜集资料,直到初稿写成,我始终和他们保持着密切联系:跟他们会谈,给他们朗读剧稿,请他们提意见。星期日,他们到我家中来,作整天的讨论。参加讨论的还有工程师。
这个剧本能用不能,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能说:跟工人们接触,给了我很大的愉快。我喜欢老师傅们的稳健老成,也喜欢青年们的活泼热烈。他们都切盼我能把这个剧本写成,所以无微不至地帮助我。他们牺牲了星期日的休息,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告诉我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他们还来信保证:“为感谢你给我们写剧本,我们一定要多找窍门,克服困难,提前完成任务!”这使我非常感动!我一定好好地给剧稿加工,修改了再修改,希望能够有机会演出!
今年下半年,假若条件许可,我希望能到部队去,写一两篇描写部队生活的短篇小说。假若这计划能实现,我就又有机会和青年战士们在一起了,那够多么幸福啊!
载一九五五年八月十三日《中国青年报》
落花生
我是个谦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装上四个铜板的落花生,一边走一边吃,我开始觉得比秦始皇还骄傲。假若有人问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简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个大臣拿着两块钱的铜子,爱买多少花生吃就买多少!”
什么东西都有个幸与不幸。不知道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气大。你说,凭良心说,瓜子有什么吃头?它夹你的舌头,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气——因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没碎,也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饿,没味道,劳民伤财,布尔乔亚!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这还只是看外貌。弄开看:一胎儿两个或者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象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抱着,上边儿还结着吻。那个光滑,那个水灵,那个香喷喷的,碰到牙上那个乾松酥软!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当槟榔含着也好。写文章的时候,三四个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烟,而且有益无损。
种类还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饯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风味,而都好吃。下雨阴天,煮上些小花生,放点盐;来四两玫瑰露;够作好几首诗的。瓜子可给诗的灵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窝里,看着《水浒》,枕旁放着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窝里的暖气,武松打虎……这便是天国!冬天在路上,刮着冷风,或下着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儿;掏出一个来,剥了,慌忙往口中送,闭着嘴嚼,风或雪立刻不那么厉害了。况且,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无忧无虑的,随随便便的,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吃花生,这个人将来要是作了宰相或度支部尚书,他是不会有官僚气与贪财的。他若是作了皇上,必是朴俭温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没错。
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着吃,所以我不给他保这个险。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儿,花生简直比什么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们玩。夹在耳唇上当环子,几个小姑娘就能办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着玻璃球儿,花生也可以当弹儿。玩法还多着呢。玩了之后,剥开再吃,也还不脏。两个大子儿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给他们些瓜子试试。
论样子,论味道,栗子其实满有势派儿。可是它没有落花生那点家常的“自己”劲儿。栗子跟人没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显着疏远。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缘,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这不容易。
在英国,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们到动物园去才带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这个国里真不算很光荣,可是我亲眼看见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这猴豆。花生和苹果好象一样的有点魔力,假如你知道苹果的典故;我这儿确是用着典故。
美国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记得有位美国姑娘,在到中国来的时候,把几只皮箱的空处都填满了花生,大概凑起来总够十来斤吧,怕是到中国吃不着这种宝物。美国姑娘都这样重看花生,可见它确是有价值;按照哥伦比亚的哲学博士的辩证法看,这当然没有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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